第2章

巳時中,安平侯兼冠軍大将軍朱律趕到尚書府,衛尊和李元青在正堂招待兩位未來女婿,四人圍坐在一張長方案前,衛尊和李元青居上,朱律居左,王琅琊居右。

案上置着各色點心與瓜果,當中擺放一只陶爐,爐上銅壺裏的茶水已煮沸,一名婢女立于案前手執長杓,舀起銅壺裏的茶水盛于四人的玉碗中。

這是京畿新近興起的煎茶,在上流士族間尤為流行,和之前的煮茶不同,先将餅茶放在火上炙烤,待發出清香後置于銀器中,冷卻後碾成粉末,篩去粗梗和碎片,細末便存放于茶蘿中,待煎茶時便可拿出來。

煎茶需等水沸三次才能飲用,初沸時于水中入鹽少許,二沸時才投碾碎的茶末,等第三次水沸騰時便可飲用。

衛尊一邊飲,一邊望向門外,這個時候李星回該來了。

可李星回遲遲不來會是什麽原因?是否意味反對這門婚事。

如此倒甚好了,不必自己費心拒婚。

朱律看到衛尊望向門外的眼神,他心中敞亮,便道:“岳父大人,長安侯大概有事耽擱,想必很快便會來。”

這聲岳父大人叫得衛尊眉開眼笑,李元青更是得意,暗地直誇自己好眼光替女兒挑得如意郎君。忽地,李元青想起自己的兒子,她已經好久沒見到親生子了。

一旁的王琅琊甚是尴尬,他比朱律先到一步,因此時還未正式成親,他依禮稱呼衛尊為世叔,并未像朱律表現得那樣熱絡。

可今日兩人都是來送聘禮,截然不同的稱呼無疑會使衛尊有親疏之分。

王琅琊出生前朝門閥士族,即七宗五姓之一的文山王氏,目前雖不及祖輩風光,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那些為官作宰的,依舊想同這些門閥士族結親,給自己裝點門面。

七大望族同氣連根,也只在內部通婚,像前任尚書仆射崔問替自己兒子向七大望族求婚,不但求婚未成,還反被無情羞辱。

崔向惱羞成怒,請求昭元帝下旨禁止七大望族通婚,當然他并沒有得逞,但可見出生寒門之人即使日後飛黃騰達,也入不了七大望族的眼。

因此這骨子裏的清高勁,使王琅琊沒法像朱律一樣一見面便叫衛尊岳父。

不等衛尊答話,李元青便搶道:“料得長安侯看不中我們衛家,這才遲遲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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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一說完,衛尊便向李元青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她說話注意分寸,畢竟在兩個未來女婿面前诋毀另一個女婿,這讓朱律和王琅琊怎麽看待她這個岳母。

“且再等等。”

雖然衛尊也巴不得李星回不來,但這意思可不能表現出來。

“那就再等等吧。”李元青不滿衛尊這個眼神,習慣性去翻白眼,但轉瞬想到是在兩個未來女婿面前,李元青趕緊撇過臉去。

一枝杏花斜橫在木格子的窗外,朵朵粉白,紛繁嬌豔,占盡春風。

忽然李元青一怔,那花枝之下窗臺之上分明有兩張明麗的臉,被杏花映得更加美豔動人。

李元青心知是兩個女兒,峨眉略蹙,便借口更衣出來。

屋外衛長绡和衛長绫還在向窗子裏偷窺,李元青輕輕咳嗽一聲,兩個女兒向她看過來,李元青又噓了一聲,長袖一揮,便帶着兩個女兒往前走去。

“你們兩個小孽障,不好好呆在閨房裏,跑這正堂來幹嘛?要是讓朱律和王琅琊看到就要笑你倆了。”李元青嗔道。

“阿娘!”衛長绫擠眉弄眼,先挽住李元青的手臂搖晃撒嬌。“是二阿姊說要來瞧瞧二姊夫,便強拉着我來了。”

“才不是,阿娘,是小妹要見她未來夫婿,強拉着我來的。我說了不來,她不依,鬧了我半個時辰,我這才陪她來的。”

兩個小女子各說是對方強拉自己,李元青完全不信,她十分了解自己的女兒,伸手在離她最近的衛長绫的額頭一戳。

“好啦,你們兩個的心思,我這個阿娘還不知道麽?俗話說,婚前見了面,婚後不相見,你倆趕緊給我回去。”

“阿娘,這種話你也信,我可不信的。”衛長绡嘻嘻地笑。

大周風氣甚為開放,除了同姓不婚外,男女皆有自由擇偶的權利,早前的一些風俗在大周不算事。

當然,這種話李元青自己也不信,她笑了笑,打量着衛長绡,衛長绡将發絲全部盤纏在頭頂梳成高椎髻。

大周上流女子盛行梳高椎髻,這種發型可插各式各樣的頭飾,既高貴又冷豔,但就是要求發量多。

衛長绡的發量是遠遠不夠梳高椎髻,需要用義髻和真發盤在一起,才能梳成高椎髻。

她在發髻前面插了一枝绛紅色大牡丹花,兩側各插了一枝金步搖,一步一動中風情萬種。

衛長绫性子比衛長绡活潑,梳的是雙刀髻,在頭頂盤成兩股形成牛角的發髻,然後在發髻裏插了一枝攢絲海棠的金釵,額前兩側的發絲上各垂一縷金絲流蘇。

兩姐妹的妝容,一個顯風情,一個顯活潑。

李元青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兩個女兒,笑道:“我的兩個女兒,比公主都要美。”

“哈哈,阿娘,你不就是公主嗎?”衛長绫打趣母親。

“阿娘,那北狄人怎麽現在還沒來?他是不想娶衛長纓嗎?”

“鬼知道。走,去大門前瞧瞧。”

大門前來來往往,仆役在運送朱律送來的聘禮,一旁管事葛婦人對着紅帖清點。

李元青伸手要紅帖,只見上面寫着:聘金一千兩白銀;聘餅四擔,每擔一百斤;發菜十包,元貝、鮑魚、魚翅、冬菇、鱿魚、魚肚、蚝豉等海産各一百斤;二十對雞,各十雄十雌;豬肉兩百斤……

笑意在李元青眉梢綻開,朱律可真是舍得,他準是極滿意這門婚事。

她展開紅帖繼續向下看,又有魚兩百斤;酒兩百斤;龍眼幹、核桃幹、荔枝幹各一百斤;冰糖、金茦、冬瓜糖、桔餅各一百斤;茶葉一百斤;芝麻一百斤;龍鳳燭十對;龍鳳喜镯十對;糯米五百斤,砂糖一百斤,等等。

“小妹,你瞧到沒有,朱律這才是大家風範。”衛長绡自覺得臉上有了光彩。

衛長绫心中略有不爽,雖然王琅琊送來的聘禮也不少,但不及朱律的多,生生地讓衛長绡壓她一頭。

這時,嗒嗒的馬蹄聲叩響街道,從馬路的盡頭處過來一匹矯健的青黑馬,馬上端坐着一名男子。

由于離得遠,也瞧不清形容,只是那氣宇軒昂的氣勢,令人覺得應是個很英俊的男子。

陽光刺目,母女仨眯起眼,視線不約而同地向前看去。

待來得近了,那形容就顯露出來,只見那人額頭寬廣光潔,濃眉入鬓,一雙眼眸冷峻似冰,鼻梁從山根處拔地而起,越往鼻翼處越高。

他的皮膚微黑,又或許不是黑,是一種非常陽剛的顏色。

“好俊的人!”衛長绫贊道。

衛長绡心思活絡,道:“阿娘,他不會就是李星回吧?”

“不是,他哪裏像送聘禮的樣子?”李元青搖頭。

高門大戶送聘禮誰家不是大箱小箱,馬車數十,仆役一大群,怎麽可能會只身前來?便連那小家小戶也好歹挑幾個籮筐吧。

這馬上的男人不像送聘禮的樣子,他更像是一個失意的獨行者。

衛長绡哼了一聲,道:“幸好不是,如果他是李星回,我可不開心。”

朱律雖然英俊,但比這馬上的男子卻遜色了幾分,衛長绡性子更如其母善妒。

“進去,別看了。”李元青揮手。

将兩個女兒哄回後院廂房後,李元青便又去正堂陪客。

裏面相談甚歡,衛尊與兩位女婿談起治國之策,這兩女婿并不僅僅是武将,也是滿腹經綸,有緯世之才,談起朝中的一些弊端頭頭是道,深得衛尊歡心,直道英雄所見略同。

“大喜的日子談什麽國事?”李元青嗔道,這正是拉攏關系的時候,她的夫婿不表現翁婿情深,居然和女婿談國事,真是大煞風景。

衛尊老懷大慰,笑道:“是的,今日不應談國事。”

他正要令婢女盛茶,忽聽到門外下人道:“相公,長安侯李星回來了。”

瞬間衛尊一怔,來了,終于來了。

他立即起身出門,李元青也趕緊跟出來。

才至門前便見一名身形魁梧的俊挺男子,李元青又是一驚,原來這男子竟是适才見到的騎馬男子,此時近處瞧他,五官瀝瀝在目,比之前更加俊朗。

李星回撩起襕袍下擺,單膝跪地向衛尊行禮。“世叔。”

“賢侄快請起!不必如此大禮!”衛尊伸手去扶李星回,李星回稱他世叔,與世叔對應的自然是賢侄了。

朱律和王琅琊也随在衛尊身後出來,他們與李星回有過兩面之緣,朱律聽到李星回僅稱呼衛尊世叔,臉上略微挂不住。

他們同來送聘禮,獨自己稱呼衛尊岳父,似乎落了巴結之意。

朱律下意識地向身畔王琅琊看去,王琅琊臉上微有笑意,目不轉睛地望着李星回,于是他心裏更不快。

衛尊扶李星回起身,向他介紹李元青,李星回又向李元青行禮。“長公主。”

他嘴唇一動,眼角的冰冷如被春風拂開,陽光滿面,李元青留神細打量了幾眼,暗忖道:“倒是個好模樣,可惜他是個降臣,沒有出頭之日……”

剛想到這裏,李元青忽然警覺,李星回是來送聘禮,可為何只身前來,也未攜帶任何物品,難道他并不想同尚書府作成婚事。

是了,怪不得姍姍來遲。

“李星回,你可記得今日此來是為何?怎兩手空空?”

昨日衛尊點醒李元青後,李元青也一直惴惴不安,怕惹禍上身。此時見到李星回也似有意拒婚,不禁喜從天降。

但她不擅于掩飾,喜怒于形,這一高興笑容滿面,雖是責怪卻含着慶幸的笑意。

被李元青一提醒後,衛尊這才發覺李星回身無一物,且無下人跟随,這哪裏是像來府裏送聘禮,便是走親訪友都不像。

這個情形讓朱律和王琅琊都頗感意外,下意識地對視一眼,但兩人的神色截然不同。

李星回再次單膝跪地,從懷中取出一物,雙手托起舉過頭頂,衆人看去竟是一把半尺長的匕首。

雖然是把匕首,但刀鞘上鑲嵌十幾顆珍貴的玉石,這些玉石有壽山石、青田石、雞血石、孔雀石、獨山石、瑪瑙、水晶、翡翠、琥珀、珊瑚等。

匕首頂端還鑲嵌着一枚鴿子蛋大小的夜明珠,色如月光,潤滑晶透。

在場衆人皆是非富即貴,都看得出這把匕首價值連城,可李星回是來送聘禮,他拿出一把匕首是何意?即使這把匕首世間罕見。

“世叔,李星回從北狄而來,并無財物以置聘禮,唯有這把黃金匕首是我金帳部落世代相傳之物,願以它作為聘禮,求娶衛家長纓娘子。”

李元青扁嘴,這李星回還真是直接,光明正大地告訴岳父說他沒錢,無法置辦聘禮。雖然這把匕首确實珍貴,但是除了這把匕首,李星回是個窮光蛋。

咦?

不對,李星回歸順大周,陛下不僅封他長安侯,還賞賜宅子和不計其數的財物,這些財物足夠置辦聘禮。

衛尊接過匕首,将匕首抽出幾分,金光刺目,刀氣逼人,他趕緊合上匕首。其實衛尊倒沒介意用匕首當作聘禮,今日的目的是讓李星回拒婚,李星回即使送再多的聘禮也要退回去。

他将匕首捧給李元青,扶李星回起身。“賢侄請起。”

李元青接過匕首瞅了幾眼,刀鞘上的玉石真的很惹眼,如果将這些玉石拆卸下來,鑲嵌在釵環上準美得緊。“三位郎子都已到,那現在就準備開席吧。”

婢女們将正堂的長方案移走,擡着八張板足小食案進來,衛尊想得甚是周到,他與李元青坐在上首,三個郎子不好排座位,按官職排位,似乎顯勢利。

因此,衛尊索性令婢女搬進來八張小食案,讓自己的三個女兒一起來進馔食,這樣三個郎子在左排位,三個女兒在右排位,兩兩相對。

按照長幼順序入座,令任何人都挑不出錯。

另外衛尊還有深意,便是借機讓衛長纓給李星回沒臉,好使李星回拒婚。

因李元青要警告衛長纓,便又尋了更衣的借口出來,她先打發下人去請自己的兩個女兒來正堂用餐,自己便去找衛長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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