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衛長纓端坐在曲足香案前看書,不時地用手遮擋從窗外進來的陽光。

婢女小珠走過來掩上窗,她站在旁邊瞧了一會,這天剛暖和,就有一種極小的蟲子飛到屋裏,便又在香案上燃了三根紫檀香驅蟲。

衛長纓翻書的手倏然不動,眉頭微垂,濃密的睫毛覆蓋下來,遮住眼中的神思。她想了李星回很久,但還是不能想象出這究竟是什麽樣的一個男人。

不知怎的,她對這個名字,對這個人好奇了。

只是他們是沒緣分的。

衛長纓深知父親的顧慮,一旦李星回有了異心,那衛家勢必會被滿門抄斬,甚至還會株連九族。

“我必須讓他厭惡我。”

讓男人厭惡一個女人其實很容易,醜陋的相貌,刁蠻不講理的性子,都會讓男人退避三舍。

門簾聲響,小珠瑟縮地喊道:“長公主。”

衛長纓起身迎視李元青,這時候應該是李星回來了。“阿娘。”

李元青離着衛長纓一尺多遠,歪着脖子打量她,這副樣子別說是個男人,就是一條狗也會吓得躲遠。“長纓,李星回來了,你阿爺的意思你該明白吧,好好表現,別讓你阿爺失望。”

說着,李元青從袖中取出黃金匕首,匕首上的玉石和夜明珠都挺吸引李元青,但衛家幾十口人的身家性命遠比這把匕首重要。

“拿着,這是李星回給你的聘禮,是他們金帳部落世代相傳的寶物。”

衛長纓接過匕首,手指在刀鞘上輕撫,當她拔出匕首時,只見眼前光芒閃爍,鋒利的兩刃薄如蟬翼,散發陣陣刺骨的寒氣。

刀背上刻着一行奇怪的圖案,衛長纓料着是北狄文字。

“別看了,走吧,你阿爺還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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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青剛到門前,門檐垂下一只指甲蓋大小的紅蛛,正好落在李元青的面前,頓時吓了李元青一跳。待看清是一只喜蛛後,李元青的神色倏地深下來。

她回過身,抓住衛長纓的手,拍了兩下道:“長纓,阿娘可得提醒你,莫要看中男人的樣貌。”

那李星回相貌出衆,若不是北狄降臣的身份,只怕這京畿的女子同樣會為他着迷,因此李元青便先出言警醒衛長纓。

衛長纓愣了愣,便點了點頭。

李元青這才滿意地邁腿出門,但在出門前,她伸出手指,猛地向那只喜蛛彈出,便将喜蛛彈得無蹤無影。

到了曉春池,只見數十尾錦鯉正在水中躍起,那高度竟有兩三尺之高,池中水花四濺,被陽光一照,水珠如同玉石般五光十色。

李元青也看到池中歡騰的錦鯉,心裏打起嘀咕。

“見鬼了,怎這多喜事征兆,先是喜蛛,現是錦鯉,難道長纓真要嫁給李星回不成?算了,我且不要多想,應付完今日,再說喜事也不一定應在長纓頭上。”

等抵達正堂,李元青在門前站住,凝神傾聽屋裏的動靜,裏面談笑風生,看樣子兩位将軍女婿很滿意自己的女兒。

她猜對了,衛長绡和衛長绫都是俊眉修眼的女子,倒也符合朱律和王琅琊的擇偶标準。

李元青眼中帶笑,倏地又轉過身,衛長纓沒有防備,差點撞上李元青。“他就在裏面,別給他好臉色。”

“嗯。”衛長纓輕聲應着。

李元青先踏入正堂,衛長纓跟在她的後面。

正堂裏熱鬧的氛圍陡地凝固,衛尊先是愕然,但很快鎮定下來,他快速看向李星回,出乎意外,李星回神色未動。

衛長纓的目光落在李星回面上,從一進來,視線似乎是屏蔽其他人,她只看到一張粗犷英俊的面容。

是的,他應該就是李星回,衛長纓毫不懷疑。

雖然想象不出李星回的樣子,但李星回就得是這個樣子。

他的皮膚不白,可風霜日光浸潤過的肌膚就該是這個顏色。

他的唇上和下巴有短短的胡茬,如果換作其他人只會看起來很頹廢,而他的胡茬卻似乎與他的五官、膚色搭配得相得益彰,使他的氣質不同于中原男子的風流倜傥,但又另有一種潇灑的氣度。

或許,他沒了這胡茬,就好像是雄鷹失去了翅膀。

右側首位空着,顯而易見是特意留給衛長纓,衛長纓當仁不讓地坐在那裏。

“長纓,這位就是長安侯李星回,是你未來的夫婿,你還不向他行禮。”李元青笑容可掬地介紹。

不等衛長纓有所表示,李星回便先起身揖手行禮,道:“衛大娘子。”兩人雖定下婚約,但現在尚不是夫妻,只能按世俗禮儀稱呼。

“長安侯。”衛長纓沒有起身,甚至沒看李星回一眼,聲音頗為冷淡。

正堂的氣氛略顯尴尬,坐在李星回下首的朱律的神色變得深下來,他的手指放在板足案上無意識地合攏。

“大郎子,坐坐坐。”李元青假裝打圓場。

李星回笑了笑,坐下來。

斜對面的衛長绫猶在打量李星回,她對李星回很好奇,道:“大姊夫,男子二十八須,你看起來也最多二十出頭,怎麽就留起須來?”

李星回的相貌和中原男子還是有些不同的,比如他的毛發顯然要濃黑許多,眉毛又粗又黑,睫毛又密又長,輪廓明朗突出。

不過他留的倒也不是須,只是短短的胡茬,北狄男子從少年起便蓄胡須,越年長胡須越密,但胡須太密,用餐時頗有不便,且易弄髒胡須,又不易梳洗,因此他通常将胡須修短。

“大姊夫不是中原人,小妹,你怎麽能拿中原的習俗要求大姊夫?”

衛長绡心存嫉妒,李星回的相貌高出朱律讓她不爽,不過好在朱律前程似錦,而李星回就沒有高升的機會,終生也只能是個閑職的長安侯。

長安侯嘛,不就是陛下讓他長長久久安安心心呆在大周麽。

朱律的視線掠過全場,他的心思最活絡,似乎猜出這場宴會的用意。

衛長绡和衛長绫都是美貌女子,衛長纓雖不是李元青所生,作為衛家長女也不應是醜女,只怕是故意扮醜。他回憶起李元青言語,頗多對李星回不滿。

“我且助他們一臂之力。”

李星回乃是北狄降臣,這身份注定他在大周一事無成,大周的士族只怕沒人願意與他結親。

“光有酒,而無酒令,實是憾事。不如趁此良辰佳日,我們來作飛花令如何?”

想那李星回北狄人,每日只知牧馬放羊,如何能知中原的歌賦詩詞之美,文化之燦爛,不如就行飛花令讓他在衆人面前丢人現眼。

“好啊!”衛長绫拍起手。

大周文人雅士無不酷愛作飛花令,以顯示自己的才華和風雅,每逢酒宴,行飛花令是必不可少的內容,當然這就要考量腹中的詩書量多少,且要有急才,若讀過的詩書過少,也斷作不來飛花令。

“極好!”衛尊撫須贊嘆,他是文官,自于這詩上熟悉,朱律提議的作飛花令正好撞到他的優勢上,他便以飛花令豎立自己岳丈的威嚴。

李元青也沒反對,詩上她也能來幾句,再說身畔有衛尊會提點她。

王琅琊向衛尊拱手,笑道:“世叔,長安侯非中原人,這飛花令就不必依老規矩,只要能接上便可,不須要求對應順序和格律。”

行飛花令,要求行令的詩句格律一致,甚至規定出現的字也要有相應的順序。

比如以“花”為令,第一句的第一個字要是“花”字,下面接的人吟出的“花”字要求在這句詩的第二的位置上,以此類推,到第七人時,“花”字則要出現在詩的末字上,如此一輪飛花令才算完。

王琅琊此言之意是抛棄飛花令中的格律和順序,只須出現要求的字眼便可。

朱律眼角的餘光向王琅琊掃去,王琅琊坐在他的下首目不斜視。他本想讓李星回當堂出醜,沒想到這個王琅琊居然沖出來幫李星回。

李元青沒好氣地撇頭翻白眼,誰都聽得出來王琅琊在幫李星回。

“這怎麽行?行飛花令就要按飛花令的規矩來,如果大姊夫不會,不如現在就罰大姊夫三杯酒吧!”衛長绫掩嘴偷笑。

“別為難大姊夫,不然大姊夫會以為我們欺負他。”衛長绡嘲諷。

正堂的氛圍極是尴尬,衛長纓始終不發一言,低頭看着板足案上的羽觞,這只羽觞名為金花鴛鴦銀羽觞,觞外雕刻魚子紋,觞底則刻寶相花,觞內壁是四株忍冬花,花葉間又刻六只振翅鴛鴦。

原來李元青存心要在三個女婿面前展示長公主的排場,特意将自己陪嫁的一套八只金花鴛鴦銀羽觞拿出來,要知平日裏她都舍不得給衛尊用。

婢女給衛長纓的羽觞斟上酒,浸過郁金的酒泛出清亮的金色,芬芳撲鼻,可就在這時衛長纓看到自己落在酒中的容顏。

滿臉大大小小的斑點,酒糟鼻,鼻翼旁有一粒令人作嘔的黑痣。

這是連自己都忍受不了的醜陋模樣,估計對于李星回更是無法忍受。

衛長纓想着就下意識擡起頭,意料外觸到李星回的眼神。

李星回的眼神很平靜,無風無浪,什麽也看不出來。

“罷了,過會行令時我幫他,不能讓他過于難堪。”衛長纓暗忖,李星回有心歸顧大周,自己不嫁給他,但也不能讓他出醜。

“就照三郎子的意思,大郎子不是中原人,行令不能過于苛刻。”

衛尊也假意打圓場,他料定李星回于詩詞上一竅不通,便是不按飛花令的規矩來,李星回也接不上令,稍加折損便行,不用過于難堪。

“某不才,便由某來作令官。”衛尊撫須,他看向窗外,那一枝杏花被春風拂動,花瓣飄飄搖搖,如雪紛墜。“就以‘杏’為令,某是令官某先來,日日春光鬥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說着,衛尊便雙手執起羽觞飲了一口酒。

接下來是李元青,她吟道:“忽覺東風景漸遲,野梅山杏暗芳菲。”語畢,也飲了一口酒。

按座位順序應是李星回接令,但衛長绡怕令被他人都先接去,自己就沒有了,況且詩句中含“杏”的不多,搶先道:“花輕蝶亂仙人杏,葉密莺啼帝女桑。”

“熟杏暖香梨葉老,草梢竹栅鎖池痕。”衛長绫也不甘弱,趕緊把自己想到的念出來。

朱律端起羽觞,道:“杏園豈敢妨君去,未有花時且看來。”說完飲酒。

王琅琊神色鎮靜,雖然含“杏”的詩句被接去不少,但他家可是前朝門閥士族,族中出了不少曠世才子,文采上豈能難倒他,信口吟道:“居鄰北郭古寺空,杏花兩株能白紅?”

此時就只剩下李星回和衛長纓未接令,衛尊猜測李星回不懂飛花令故而一直不接,遂道:“大郎子,你盡管接令,挑你們北狄的俗語說也可,只要有‘杏’字便行,不拘那多。”

這已經把難度降到最低點,也算是衛尊給了李星回極大面子,再不能接令就太難堪。

李星回起了身,他看向對面的衛長纓,唇動了動,但沒有聲音發出來。

“長安侯,請接令。”朱律面上浮起莫測高深的笑容。

所有的目光都停留在李星回的面上,但除了衛長纓,衛長纓低着頭,用胭脂在手心裏寫下字。

作者有話說:

日日春光鬥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出自李商隐《日日》

忽覺東風景漸遲,野梅山杏暗芳菲——出自韋莊《春日》

花輕蝶亂仙人杏,葉密莺啼帝女桑——出自上官儀《春日》

熟杏暖香梨葉老,草梢竹栅鎖池痕——出自李賀《南園》

杏園豈敢妨君去,未有花時且看來——出自白居易《代迎春花招劉郎中》

居鄰北郭古寺空,杏花兩株能白紅——出自韓愈《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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