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正堂裏的聲音突然消失,六雙眼睛一齊看向李星回,當然每個人的眼神都不盡相同,衛尊的心思頗為複雜,李星回若不是降臣的身份,他的相貌和大女兒頗為匹配。

三個女婿性格各異,朱律鋒利,王琅琊清高,李星回謙恭,但這謙恭之下隐藏着什麽,沒人知道。

畢竟北狄王子的身份,就注定他不會是一個平凡人。

李元青則是一臉看好戲的神色,衛長绡也是如此,大約是因為李星回的相貌高出朱律幾分,她反而特別希望李星回能出醜,李星回出醜就意味衛長纓出醜。

“看看,衛長纓,你就只配這種胸無點墨的北狄蠻子。”衛長绡心下得意。

衛長绫無所謂,只是覺得李星回相貌堂堂,不免多看了幾眼。

朱律眼角的餘光一直注意兩尺之外的王琅琊,王琅琊比他年輕兩歲,自己在王琅琊這個年紀時還未建立寸功,只是個五品的上騎都尉。

王琅琊在朝中雖無勢力,但前朝門閥士族的臉面,使得不少達官貴人趨之若鹜。

至于李星回,就算他是北狄第一勇士,也永遠不可能成為自己的敵手。

但王琅琊幫李星回是什麽意思?他想與李星回聯手?聯手做什麽?

朱律滿腦子的疑問,目光開始向王琅琊傾斜。

此刻,王琅琊正在想法子給李星回提示,但兩人當中隔了朱律,王琅琊一時也一籌莫展。

不知怎的,這個北狄王子贏得了王琅琊的好感,或許是因為李星回引以為傲的相貌,又或者是因為北狄第一勇士的名頭。

總之,不能讓英雄受屈辱。

“大姊夫,我們等着你接令呢。”衛長绫等急了。

這時衛長纓擡起頭,可李星回的眼神卻離開她,寫在手心中的詩句自然無法傳遞給李星回看,只聽李星回吟道:“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

Advertisement

瞬間衆人都怔住,誰也沒想到李星回居然接了令,而且他接的詩句意境優美清奇。

衛長纓看着手心的詩句,他想的和自己一樣。

“大阿姊,該你了。”衛長绡催道。

衆人的目光落在衛長纓的面孔上,衛長纓恍若未覺,也不說話。

“大阿姊,你每日捧書看,難道連……”衛長绫一句話沒說完,就看到上首李元青打過來的眼色,趕緊将後面的話止住。

本來是讓李星回丢人現眼,現在似乎是要衛長纓出醜了。

朱律冷眼旁觀,看來自己的猜測沒錯,衛家就是想讓李星回産生厭惡,主動拒婚。

李星回又起身,抱拳道:“我願代衛大娘子接令……”

不待李星回說完,衛長绡便打斷了他,道:“這可不行!必須是大阿姊來接令,不準代,哪有代人接令的理。”

眼見着衛長纓就要出醜,可她置若罔聞,王琅琊呵呵一笑,道:“長安侯與衛大娘子本就是陛下欽定的姻緣,二人一體,長安侯代衛大娘子接令也未嘗不可。”

“大郎子,你就代接令吧!”衛尊又适時地打圓場。

“何事明朝獨惆悵,杏花時節在江南。”李星回朗聲吟道。

衆人又詫異不已,想着一個北狄人,能說出一句俗語接令就不錯,沒想到他能一再接令。

朱律握了握拳頭,然後輕輕松開,執起羽觞,将裏面的酒一飲而盡,道:“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園邊。”

“亂點碎紅山杏發,平鋪新綠水蘋生。”李星回再次接令。

朱律又握緊拳,道:“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王琅琊飲了酒,道:“暖氣潛催次第春,梅花已謝杏花新。”他眼見兩人對戰,遂忍不住接令。

“半煙半雨江橋畔,映杏映桃山路中。”李星回吟道。

“最愛輕欺杏園客,也曾辜負酒家胡。”王琅琊接道。

“谷口春殘黃鳥稀,辛夷花盡杏花飛。”朱律咬牙,每個字眼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

接令到此,帶“杏”的詩句幾乎盡,偏偏李星回又接道:“粥香饧白杏花天,省對流莺坐绮筵。”

朱律氣壞,王琅琊果然聯合李星回對付他,不過他自幼讀詩書,飛花令是難不倒他的,他正要接令就被衛尊打斷。

“好了好了,酒令就行到此吧,再行下去就把‘杏’字給說絕,三位郎子都有曠世詩才,某甚欣喜!”衛尊眼見着三個女婿似乎有鬥令的跡象,趕緊出言阻止。

李元青也看他們不和,忙命着婢女斟酒,撤去殘菜,擺上新盤。

“大郎子,你是北狄人,如何通曉中原詩詞歌賦?”衛尊不覺奇怪,李星回竟在飛花令上技高一籌,壓了朱律和王琅琊。

李星回躬身行禮,道:“世叔,我雖是北狄人,但我十歲時便随錢山岩學習文章,對于中原的詩詞歌賦略有了解,但不算通曉。”

“啊——錢山岩?天下第一才子,他不是在十年前失蹤了嗎?難道他去了北狄?”

衛尊大吃一驚,沒想到李星回居然師從錢山岩,怪不得才思敏捷。

錢山岩七歲時便被稱為神童,能七步成詩,成年後更是冠以天下第一才子之名,他考中狀元卻不願意做官,朝廷多次征召也置之不理。

十多年前錢山岩突然失蹤,中原再無他的蹤跡,世人只當他意外而亡。

其實錢山岩鐘情清玉公主屢屢不得,而清玉公主卻奉命去北狄和親,因此錢山岩便也跟去北狄。

“正是。”李星回抿唇輕笑,突然他的眼神轉到衛長纓的面上。

衛長纓一直沒看他,垂着眉頭。

衛長绡生悶氣,她想讓李星回和衛長纓出醜的希望落空。

朱律瞟着身畔的王琅琊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永寧侯,你是看輕長安侯了。”

一語雙關,頗有挑撥之意,王琅琊并不在意,李星回又不是糊塗之人,想朱律如何能挑撥得了李星回。

衛尊和李元青面面相觑,朱律和王琅琊之間火很大。

“既然令行過了,就欣賞歌舞吧。”李元青想平息兩個乘龍快婿的火,趕緊令伶人出來獻歌舞。

朱律笑了兩聲,道:“長公主,既要看歌舞,何須宣伶人。聽聞長安侯是北狄第一勇士,某鬥膽向長安侯請教兩招,給長公主助興。”

這倒不是朱律一時興起,他久聞李星回在北狄的名聲,據說神力驚人,而他自幼習武,臂力強大,能挽百斤,初與李星回相見時便存了一試高下的心思,今日正好借機比試。

衛尊蹙起眉頭,朱律顯得咄咄逼人了,不過年輕人好勝心切,他在文上輸了一分,自然要在武上贏回來。

李星回側身向朱律拱手,道:“久仰安平侯大名,平南越,征東夷,李星回不敢與安平侯比試,甘願認輸。”他非中原人氏,不過是北狄降臣,其身份注定他無法太露鋒芒。

文就罷了,若在武上顯出鋒芒,必會被忌憚。于贏于輸,都是他不情願的。

“長安侯,你太過謙虛,莫不是認為某不是你的對手,故而不願比試?”朱律壓制着火氣,剛才飛花令他已經輸了,勢必要贏回面子。

“抱歉,李星回實在不是安平侯的對手。不如,我吹笛一曲以助諸位酒興。”說着,李星回從衣袖裏取出一支短笛,放到唇邊吹起來。

清揚悅耳的笛聲從李星回的唇邊傳出,在正堂的梁間萦繞,衆人的眼前仿佛徐徐展開一幅畫面。

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明媚耀眼的陽光遍灑大地,姹紫嫣紅的鮮花肆意開放,溫柔的風拂過,花枝搖曳,肥壯的羊群跑過草原,潔白的雲彩倒映在河流中,雄鷹展翅穿過雲層……

笛聲美妙動聽,衆人聽得如癡如醉。

衛長纓擡起頭,瞬間與李星回四目相對,在這個正堂裏,李星回看她看得最多,幾乎他的眼神就沒怎麽離開過。“我扮得這麽難看,他老盯着我看幹嘛?”衛長纓不解。

她撇過眼神,落在他唇邊的笛子,這和中原的笛子不同,中原的笛子有竹笛、玉笛,但他的笛子是灰白色,像是一根骨頭。

坐在上首的衛尊出神地凝視李星回,心中不禁感慨萬千,別人都認為李星回是蠻子,教化未開,怎料得他不但通詩文,還通音律。

“可惜了,憑他這樣,正是長纓的良配。”

笛聲吹罷,餘音繞梁不絕,那美麗的畫面猶在衆人眼前未曾合攏,正堂的氣息稍安靜。

“大姊夫,你吹的曲子真好聽!你那是什麽笛子?”衛長绫活潑,忍不住問道。

“是鷹骨笛,用鷹的翅骨做成。”

衛長绡沒好氣,又讓李星回出了風頭,那就相當于衛長纓出了風頭,道:“哎喲!吓死我了,我還以為是人骨做的。”

王琅琊忽地起身,向衛尊揖禮,道:“諸位,長安侯以笛曲助興,某不通音律,只能以一支劍舞助興。”說不通音律,其實也不然,門閥士族子弟無不精習六藝,只是他不太愛好而已。

話音落下,對面的衛長绫便猛地拍起掌,嘴裏喊道:“好呀好呀!”

剛才李星回出了風頭,終于輪到她的未婚夫婿,衛長绫開心得滿臉放光。

王琅琊解下腰間佩劍,大步走向正堂中間,他早觀察過正堂的大小,雖擺放了數張食案,但空餘地方足夠他舞劍。

他往正堂中間一站,長身玉立,粉面朱唇,寬闊的肩背像猛虎的背一樣結實,系在腰間的蹀躞帶束得腰身如蜂腰,健碩的雙腿宛若螳螂的腿般修長,別提多風流倜傥!

衛長绫臉上發紅,眼泛春水,眉目不知不覺向王琅琊傳情。

王琅琊對這種場合毫不畏怯,作為門閥士族的子弟,生來就是要與別人比的。他揮着劍,閃、轉、騰、挪,衣袂翻飛,獵獵風響,一招一式美妙至極,但同時又具有力度,可謂是賞心悅目。

“永寧侯,某也來助興。”朱律技癢難禁,須得尋回一些面子,他拔出佩劍,竟與王琅琊在正堂比試起來。

兩人的武藝不相上下,但朱律一入場後,王琅琊的劍法淩厲許多,速度快如閃電,當然就不是劍舞了。不過好在二人武藝仲伯之間,只是單純的比試,出招雖狠辣,但基本上是點到即止。

李元青母女仨人沒看出來,只當兩人是在表演,不斷地叫好。

“小妹,朱律還行吧,不比王琅琊差。”衛長绡向衛長绫擠眉弄眼,然後她又轉頭白了衛長纓一眼,那眼神莫不是在說你的夫婿連比都不敢比。

坐在上位的衛尊幾乎要吹胡瞪眼,這兩個女婿都不是省油的燈,這是要把他堂堂的尚書府給拆了嗎?

好好地送聘禮,現在成了什麽樣。

哎!年輕人就是愛争強好勝,但也用不着選在今日嘛!

忽然衛尊又看到李星回,心道:“還是這個女婿穩重些,剛才二郎子那樣挑釁,他也不為所動,可惜偏偏是個降臣,不然他前程定在二郎子和三郎子之上。”

李星回沒怎麽看朱律和王琅琊比劍,雙方實力相當,不會有人受傷,而且此時他們也不會讓對方受傷。

他不自覺地去瞄衛長纓,今日來的目的是為了衛長纓,可衛長纓又躲開他的目光。

場中朱律和王琅琊已鬥了百來招,此時他們也明白彼此的實力,再鬥下去也是難分勝負,各自向後退出三步。

“安平侯果然武藝高強,某只怕在你手上再難走二十招。”王琅琊拱手。

朱律持劍拱手,道:“永寧侯太過謙,改日某再向永寧侯讨教。”

兩人回了座位,衛長绫正看得起勁,忽見他們不比了,噘嘴道:“這就完了嗎?”

“今日完了,改日安平侯指教某時,請衛三娘子同來觀看。”王琅琊笑道,衛長绫一副沒心沒肺不精明的樣子,他也有幾分歡喜。

衛長绫興奮得滿臉發熱,直紅到脖子根,雙手捂住唇。

衛尊清咳了一聲,道:“二郎子和三郎子武藝高強,是我大周朝之幸,也是我衛家之福。”他正要起身敬酒,一旁的李元青便扯了扯他的衣袖。

“怎麽?”衛尊不解。

“三個郎子都展露才藝,相公也該露一手才對。”李元青眼見女婿們都露了一手,自己的夫婿不露上一手,豈不是比不上女婿,那自己就可輸給女兒們了。

頓時衛尊一怔,現在做丈人這麽難了麽,還要表現才藝。

好在衛尊也是三甲狀元出身,書畫雙絕,才藝是不在話下的。“我來寫一幅字吧。”

“你就寫一幅字?”李元青不滿,寫字也未免太簡單,這怎能顯出才藝,還不是要被三個女婿壓一頭麽。

衛尊不理李元青,命婢女準備文房四寶,沒一會婢會拿來架子,并在架子上夾好宣紙。待墨磨好後,衛尊起身,将衣擺抖了抖,便走到架子前。

婢女捧着硯盤,衛尊一手抓起兩支狼毫,蘸了墨汁,左右手各執一支,便在宣紙上寫起來。

他寫字速度極快,筆走龍蛇,只見他左右手寫的字竟完全不同,但速度一點都不慢,沒一會兒衛尊放下筆。

衆人看去,衛尊寫的是一首《從軍行》,詩曰:百戰沙場碎鐵衣,城南已合數重圍。突營射殺呼延将,獨領殘兵千騎歸。

雖是雙手同時寫字,字跡一點都不亂,龍飛鳳舞,字字如有千斤之力,墨透紙面。

李元青一臉驚喜,結缡十幾年還不知夫婿有這般本事,她得意地瞅了兩個女兒一眼,那莫不是在說,看看,還是你們的阿爺技高一籌。

“好字好字。”

衆人都誇贊起來,衛尊面上不動聲色,心下卻道:“沒點本事,還當不了你們的丈人了。”

雖然才藝上露了一手,但衛尊還是擔憂,這三個女婿明顯是他制不住的人。

宴席至午時末才結束,李元青熱情邀請三個女婿去府裏逛逛,順便讓兩個女兒增進和未來夫婿的感情。衆人依次走出正堂,李星回也起了身,但衛長纓一直坐立不動。

走在最後的王琅琊忽地回過頭,向他倆看去,但他僅看了一眼便又走出正堂。

作者有話說:

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出自高蟾《下第後上永崇高侍郎》

何事明朝獨惆悵,杏花時節在江南——出自杜牧《寓言》

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園邊——出自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

亂點碎紅山杏發,平鋪新綠水蘋生——出自白居易《南湖早春》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出自杜牧《清明》

暖氣潛催次第春,梅花已謝杏花新——出自羅隐《杏花》

半煙半雨江橋畔,映杏映桃山路中——出自鄭谷《柳》

最愛輕欺杏園客,也曾辜負酒家胡——出自元稹《贈崔元儒》

谷口春殘黃鳥稀,辛夷花盡杏花飛——出自錢起《暮春歸故山草堂》

粥香饧白杏花天,省對流莺坐绮筵——出自李商隐《評事翁寄賜饧粥走筆為答》

百戰沙場碎鐵衣,城南已合數重圍。突營射殺呼延将,獨領殘兵千騎歸——出自李白《從軍行》

5、第5集

正堂裏安靜得可怕,衛長纓擡起頭,如意料中的一樣觸到李星回的眼神。霎時李星回的眼中綻出笑意,他一直在等待衛長纓的目光聚集在他的面孔上。

兩人相望無語,似乎誰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在他們未見時就被命運牽了一根紅線。

“長,長纓,我可以這樣叫你嗎?”遲疑一陣,李星回先開口了。

他看她的眼神從不閃躲,到底是什麽樣的原因才能使他能忍受這張醜陋的面孔呢。

“随意。”衛長纓态度冷淡,她沒忘記父親的囑咐,這并不是小事,日後可能就是殺頭的大禍。

而且這是有先例的。

先帝時東夷大将陳峻時歸降,被封侯,後來陳峻時征讨東夷時被擒,當即背叛大周倒戈相向,并連攻占大周兩座城池。先帝一怒之下,便将與之來往密切的大臣斬首示衆。

“長纓,你反對我們的婚事?”

不但是李星回看出來,朱律和王琅琊都看出來了,衛長纓和她的兩個妹妹态度截然不同。

“這是陛下賜婚。”衛長纓回答得很簡單。

李星回點點頭,他坦然地迎視衛長纓冷淡的目光。“長纓,我明白,但……我不願意放棄。”

“像我這樣難看的女人,你有什麽可不放棄的?你放棄了,這京畿有很多美貌的女子等你去娶。”

“我娶緣分。”

頓時衛長纓怔住,李星回是說他們有緣,自己是他的緣分。“你不覺得這個緣分很難看嗎?很醜陋嗎?一時你可以忍受,但天長日久你能忍得了?而且我善妒,是絕不允許我的夫婿另娶,也不許他看別的女子一眼。”

“在你的眼中,所有的男人都重色相嗎?”

“不是嗎?”衛長纓反問。

“不是。”李星回回答得斬釘截鐵。

衛長纓輕笑,道:“那你走近看我,如果你能堅持看我的臉一刻鐘,我就相信你。”衛長纓覺得李星回應該沒看清自己的樣子,索性讓他走近看。

李星回向她走近,其實他早就想走近,但顧慮到中原女子比北狄女子羞澀,因此一直不敢向前,怕唐突了衛長纓。

很快,他在七步內走到衛長纓的面前,兩人之間只隔了一張小食案的距離。

衛長纓仰起頭,李星回太高了,她必須仰起頭,而且還要把頭仰得高高的才能看到李星回的面孔。

以這樣的姿勢看李星回,李星回的五官更清晰,也更英俊,但眉目間有一股野性難馴之感。這也難怪,北狄人世代生活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他們面對的是兇狠的野獸,自然在血脈中就有了一股野性。

他向錢山岩學了那麽多的詩書,并沒将他變得儒雅。

像一匹狼,滿身收斂不了的野性,這是從血脈中釋放出來的。

所以,父親的憂慮是不無道理的。

“看清你面前的醜陋女人沒有?是不是惡心得想讓你吐?”衛長纓故意貶低自己。

李星回沒有說話,他聚精會神看着衛長纓的臉,在這張小小的臉頰上有一雙奇異的眼睛,他從未見過有人的眼珠能這麽黑。

如一滴濃墨,落入寒冷的水中洇而不化。

衛長纓瞧着他認真的神色,好像是在數自己臉上的假雀斑有多少個。

“放棄吧,放棄我這個醜陋的緣分……”說到這裏,衛長纓便發覺有一片陰影覆蓋下來,她瞪大雙眼,眼睜睜地看着李星回的手捧住她的臉。“你……”

笑容從李星回的唇角溢出,他俯下身,嘴唇輕輕觸碰衛長纓的額頭,然後旋即離開。

衛長纓如被雷電劈中,全身動彈不得。

他對她做了什麽?

“長纓,我證明了我不重色相,我只重緣分。當我們的名字被連在一起時,我已決定接受命運的安排。當然現在我還很窮,并不能讓你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但我有的會全給你。飛翔在大草原的雄鷹,一生只有一個妻子,所以我也一樣,一生只願娶一人。我若先死,你可以改嫁;你若先死,我終生不娶。”

衛長纓又驚呆了,作聲不得,大周風氣雖然開放,但男女初見,也達不到李星回這樣直接的程度。

如果換作別人,衛長纓一定把他當成登徒子,但他卻是一副坦蕩蕩的樣子,仿佛做這些,說這些,都是很自然的。

半晌衛長纓才回過神,他還真是一點都不含蓄。

哦,不對,他不是中原人,根本不懂得含蓄,也不知錢山岩在北狄有沒告訴他要含蘊。

“你中意我嗎?”

衛長纓還是弄不明白他堅持娶自己的目的,父親雖是朝廷大員,但也只是二品官階,朝中還有國公、太保、太傅、太師等一品大員,他們同樣有女兒。

他若想娶一個大周高門之女,其實只要向昭元帝說便行,昭元帝顧及面子也一定會同意。

衛長纓始終不認為自己扮的這副醜陋的模樣,會讓李星回锲而不舍。

“中意。”李星回點頭。

衛長纓笑了。

“現在你願意嫁給我嗎?”

衛長纓沒回答,望着他道:“在北狄,你有過意中人嗎?”

“沒有。”

李星回答得很快,沒有絲毫猶豫,這反應意味他沒有說謊。

“你還想知道什麽?我知無不答,言無不盡。”

“沒有了。”

這些足夠了,想知道的已經知道了。

“七日後,你來娶我。”

瞬時李星回笑起來,他似乎很愛笑。“好,一言為定,七日後我來娶你。”說完,他大步流星走出正堂,沒有回頭。

衛長纓凝視他的背影,不知怎的,心頭湧起一種想法,這個男人說出的每句話都會是誓言。

說不出為什麽會答應,可衛長纓就是答應嫁給他。

她坐在正堂裏發呆,接下來将要面對一場風暴。

果然沒一會,衛尊和李元青匆匆趕來,剛才李星回向他倆告辭,說要回去準備婚禮。這讓夫妻倆很意外,按照原定的計劃衛長纓應該各種刁難李星回,使李星回知難而退。

“長纓,你對李星回說了什麽?”還沒進正堂的門,李元青便大嚷起來。

小食案上的酒杯中的酒被震動,倒映出衛長纓的面孔,衛長纓低下頭,伸手去撫面上塗抹出來的假雀斑,她輕輕的揉磨,手指上沾滿污漬。

“小聲點,別被人聽到。”衛尊趕緊勸李元青,他們的主意可不能讓外人知曉,不然又生出事端。

李元青怒不可遏,哪裏聽得衛尊的話,伸手拍向小食案,酒杯被震倒,裏面的酒水淌到小食案上。

衛長纓站起身,看着李元青的眼睛,正色道:“阿娘,阿爺,我答應嫁給李星回,我讓他七日後來娶我,所以,你們的大女兒要出嫁了。”

正堂裏又死一般寂靜,半晌衛尊嘆出一口氣,道:“長纓,你還不明白這其中的厲害嗎?如果出事,我們衛家就會灰飛煙滅。”

李元青朝衛長纓啐了一口,道:“姓衛的,看你生的好女兒,只顧她自己,根本不管我們,這是害我們以後擔驚受怕,寝食難安。”

“阿娘,這婚事可是你親自替我找的啊!”

頓時李元青語塞。

衛尊沉着臉,道:“長纓,你阿娘也先是不明白這其中的厲害,後來她知道了,不也積極地幫你拒婚嗎?你怎不體諒為人父母的心情。”

“阿爺,按天意來吧。”衛長纓咬着唇。

衛尊又嘆了一口氣,道:“李星回這個人确實很出色,如果他不是北狄人,和你是良配。先帝時期東夷大将陳峻時先降後反叛,多少人被牽連,長纓,你要考慮清楚,可不要糊塗。”

“阿爺,他不會背叛大周的。”

李元青又來了火氣,大聲道:“你怎麽知道李星回不會背叛大周,你才見他一面就敢替他保證。哦,我明白了,你是見李星回長得俊,你被他迷上了。虧我一路警告你,你倒都當了耳旁風,一個男人就讓你不管不顧,你是多恨嫁?”

這罵得太難聽,衛尊連向李元青使眼色,示意她不要說下去,但李元青哪忍得。平日裏李元青就看衛長纓不順眼,每每逮着機會必要訓斥衛長纓一頓,此時就是新仇舊恨一起湧上來。

“你既然要嫁給李星回,姓衛的,你馬上和她斷絕關系,此後她就不是衛家人。”

這大概就是李元青一直的想法吧。

衛長纓咬緊了唇,李元青容不下自己。

“長公主,長纓是我女兒,這血緣關系是斷不了,如果怕惹上事和長纓斷絕關系,這傳出去同僚只會恥笑我,連一個女兒都保不住。”

衛尊怒了,事情是李元青招惹來的,現在她居然還想逼自己和大女兒斷絕關系。

衛長纓吐出一口氣,道:“阿爺,我們還是斷絕關系吧,并非是長纓不想做你的女兒,而是長纓希望衛家平平安安,希望你無憂無災。”

如果使兩方都得到滿意,或許只能是這個法子,從此後天災人禍與衛家無關。

“不行,長纓,你這是讓阿爺如何面對你死去的親娘?你想嫁給李星回,那就嫁吧,阿爺不阻止你。也許,等以後你們有了孩子,他會顧慮到家人的安危,安安心心地留在大周。”

衛長纓眼圈紅了,素日裏李元青尋釁她,父親都是勸自己忍耐,而自己為了父親也是忍氣吞聲,沒想到父親也會有一日為了自己拒絕李元青。

“阿爺。”

“長纓,咱們父女倆就別說傷感情的話,回房裏吧,把臉上的妝洗了,開開心心等着出嫁。阿爺這幾日顧不得你,要給你和你兩個妹妹準備嫁妝,你妹妹有的,你都會有。”

說到這裏衛尊聲音哽咽,他自從娶了李元青後,讓這個女兒不知受了多少冤枉氣,今日如果再不硬氣為女兒出頭,他死後如何去見自己的發妻。

“長纓回房了。”衛長纓知父親要安撫李元青,也不在正堂多呆,躬身行禮後便就出去。

等衛長纓走後,李元青柳眉倒豎,伸手便推衛尊,她忍了好半天,衛尊真是膽大包天,敢當着衛長纓給她沒臉。“姓衛的,我現在就進宮去見太後告你的狀,說你欺負我……”

李元青嗚嗚地哭起來。

“別哭了,煩着呢,事都是你招來的。你看你挑了三個什麽樣的女婿,我看今後不只是大女婿讓你煩的,二女婿和三女婿也不是省油的燈。”

衛尊十分苦惱,很明顯朱律和王琅琊在較勁,若是別人也就罷了,兩個女婿明争暗鬥,兩個女兒還會有好日子過嗎?

事已成定局,皇命難為,尚書府又開始繁忙,七日後府裏三喜臨門,衛尊和李元青忙着準備嫁妝,尤其是李元青,衛長绡和衛長绫都想要她那件素紗禪衣。

禪衣就只有一件,給了這個不給那個,這肯定不行。

李元青只得将自己的體己嫁妝拿出來,給兩個女兒一人幾樣首飾。

夜靜悄悄的,花香滿院,衛長纓坐在窗前看書,晚風拂動燭焰跳動不停,小珠過來剪了燭花。“小珠,你去睡吧。”

小珠是衛長纓的貼身婢女,十二歲入府服侍衛長纓,如今已有五年的時間。十七歲的年齡也到出嫁的時間,衛長纓猶豫是否帶她陪嫁,還是讓父親将她放出去尋個人家。

服侍衛長纓的婢女有幾個,但只有小珠最貼心。

“纓娘,這夜裏光線暗,你可別傷了眼睛。”小珠囑咐半晌,臨去前又奉了一杯熱茶,在門前瞅了三四回才回房歇息。

房裏只剩下衛長纓,伸手托腮望着窗外,今夜沒有月光,院中一片漆黑。

桃樹下似乎有個人影,等衛長纓仔細去看時卻又沒了。

“我真是疑神疑鬼!”衛長纓暗笑,一到夜裏眼睛就容易花,可能真是看太多書傷到眼睛。

風刮起來,案臺上的蠟燭陡地熄滅,四周陷入寂靜的黑暗中。衛長纓正要叫小珠點燈,忽而想起小珠已經被自己趕去歇息,便起身去尋火折子。

她剛起身,一雙手覆蓋在她的眼睛上,那雙手很硬,很大,有許多的繭,貼在她的眼周有微微的刺痛感。

瞬間衛長纓一驚,手伸到案臺上去摸剪刀,剛才小珠煎了燭花就将剪刀放在案臺上。

她的手剛摸到剪刀,低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我回來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