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雙粗糙的大手覆蓋在衛長纓的眼眸上,“我回來了,你開心嗎?”他在她的耳畔低語,緩緩的聲音如清風,不疾不徐。
衛長纓咬緊嘴唇,手裏握着的剪刀不知不覺地放回案臺上。“阿兄,你該去見阿娘。”
“我是來見你。”黑暗中,那人仍是捂住衛長纓的眼睛。
略微帶着刺痛的熱意在衛長纓的眼周氤氲,衛長纓閉上了眼,她與他都是這世上的可憐人,她無母,他無父,然後她的父親與他的母親結為了夫妻。
“長纓,跟我走。”
“阿兄,七日後我就要出嫁了。”衛長纓提醒他。
“我就是來阻止的。長纓,是我阿娘逼你嫁人嗎?”
黑暗中的聲音有些急促,衛長纓仿佛聽到他的心跳聲。
“不是,是陛下賜婚。”衛長纓扳開他覆蓋在自己眼睛上的手,在案臺上找到火折子,重新點燃蠟燭。
滿室耀眼的光芒閃動,衛長纓轉過身,屋裏除了她卻是空無一人。
頓時衛長纓又怔住,剛才是自己在做夢嗎。
但那熟悉的氣息猶存。
衛長纓執燭在屋內尋找,讓光明照遍每個黑暗的角落,三彩櫃後、屏風後、帳幔後,都沒有他的蹤影。
這個人不見了。
衛長纓嘆了一口氣,驀地回頭,只見一道挺拔的身影伫立在窗前。
“阿兄。”衛長纓執燭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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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映在窗外那人,白皙的面龐上嵌着一雙星眸,他的面容有些冷峻,但神色之間卻很柔和,一襲紫金色的襕袍更裹得人如春山,這竟是世上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你在找我嗎?”男子笑起來。
“阿兄。”衛長纓蹙起眉頭。
“你若不想嫁給李星回,今夜就随我走。”他沒有進來,仍是站在窗外。
兩人隔着窗子,衛長纓将蠟燭放在案臺上,霎時風從窗外進來将燭火熄滅了,四周又陷入一片黑暗中。
“不,我想嫁給李星回。”
衛長纓說得斬釘截鐵,她再次點燃蠟燭,一點光明在手心中綻放,将窗外的那人照得光燦燦,只見風拂動他的發絲飛舞,那白皙的膚色如月光般皎潔,遺世又獨立,世上斷無比他更俊美的男子了。
“好吧。”他在窗外嘆道。
元治十五年,長公主李元青下嫁晉國公張樂行的長子張南蔚,元治十六年生下張擊衣。一年後,昭元帝登基,趙王李成起兵造反,晉國公張樂行牽涉其中,遂被誅滅九族。
因張擊衣是李元青所生,昭元帝勉強留了這個外甥的性命。
李元青改嫁給衛尊後,便将張擊衣帶到衛府,他比衛長纓年長兩歲,兩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雖然後來李元青又生下雙胞胎女兒,但張擊衣和兩個同母妹妹關系并不融洽。
待張擊衣十七歲時,李元青便寫了書信,令張擊衣去東華島學藝。
這一別就是三年。
張擊衣踏入屋中,環視屋裏的擺設,屋子的布置甚是簡陋,窗前放着一張曲足香案,案臺上一摞厚厚的書籍,旁邊是筆墨等文房四寶。
牆壁上挂着幾幅字畫,皆是前朝名人的真跡,比如柳無言的《八千裏江山煙雨圖》,韓拾遇的《春江魚戲鴨圖》,圓心大師所繪的《山寺坐禪圖》,等等。
這幾幅字畫價值連城,是衛長纓生母的所有之物,因此李元青才容得這些真跡挂在衛長纓的屋子裏。
依牆而立有幾張三彩櫃并排而放,其中一張櫃子上放着琴,這張琴是衛長纓十五及笄時,因衛長纓素愛撫琴,衛尊便重金搜羅一張嵇康所使用的古琴,作為送給衛長纓的壽辰之禮。
這張琴實在貴重,衛長纓也怕有所損壞,撫得極少,平日都以絲綢所覆免染塵埃。
除此之處,另有一架屏風和一張圓幾,便無他物了。
張擊衣拉了拉垂下來的帳幔,原先的芙蓉色淡得看不出顏色。
“你這裏都變舊了。”睹物思人,張擊衣不禁惆悵滿懷。
“舊又何妨?舊物更好。阿兄,我煮面給你吃。”衛長纓滿臉歡喜。
“我還真餓了。”張擊衣這才展顏而笑。
兩個人一起去夥房,這時夥房裏也沒什麽東西,衛長纓只能煮一碗面,放了幾片青菜。
鍋裏的面煮好了,衛長纓盛到碗中,一回頭就看到張擊衣立于門前深思的眼神。“阿兄,來吃面,冷了不好吃。”
張擊衣走到竈臺前端起碗,他并不坐在食案前,而是坐到竈臺後面的柴堆裏,大口吃起面條。
“和三年前的味道一樣,好吃。”他大加贊揚。
三年前張擊衣離開京畿的那天,衛長纓也給他做了一碗面,他仍如現在坐在柴堆裏大口吃面。一時之間,往日相處的情形不覺湧上心間,雖李元青待自己不好,但張擊衣給了她許多的愛護。
很快張擊衣将一碗面吃完,他将碗筷遞給衛長纓,笑道:“長纓,這要你來洗了。”
“好。”
話說到這裏,夥房外面突然傳來腳步聲,李元青的聲音陡地響起。
“夥房裏怎有燈光?準是哪個小婢女偷吃,好大的膽子。”
不等衛長纓反應過來,李元青怒氣匆匆闖入夥房,她見到衛長纓手裏拿着碗筷,便只當是衛長纓偷吃。
“阿娘……”
李元青打斷她,斥道:“你是沒吃飽嗎?怎麽我餓着你了……”
衛長纓回頭去看,夥房裏早沒有張擊衣的身影,他偷跑了。
“你看什麽?這夥房裏還有其他人嗎?好,我明白了,你準把外人引到府裏來了,看我不告你阿爺去……”李元青倏地愣住,地面被燭光映出一個影子。
那影子十分高大,顯然是名孔武有力的男性。
李元青猛一回頭,當看到那人的面孔時,雙眼一瞪,喉嚨裏咕嚕作響,一口氣接不上來竟暈過去。
只見她身子向後仰倒,說時急那時快,張擊衣扶住李元青的腰,讓她躺在自己的臂彎裏。
“阿娘。”
只輕輕一聲,李元青又清醒過來,她瞧着抱着自己的張擊衣,一時想哭,一時又想笑,竟不知自己要幹什麽,嘴張開半晌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
衛長纓瞧着他倆母子團聚,悄悄地向一旁的婢女使了個眼色,幾人便退出夥房。
張擊衣抱起李元青放在柴堆上。
“兒子,你回來了!”李元青悲喜交集,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瞬時眼淚汨汨而下。
“阿娘,別哭,我好生生的有什麽可哭的。”張擊衣擦着她眼角的熱淚,剛擦幹,大顆的眼淚又從李元青的眼角滾落下來。
兩個女兒不用李元青操心,但這個兒子是她的軟肋,可又因為他的父族是反賊,她不能表現出對他過于溺愛,怕引起昭元帝的不快。
良久李元青才止住哭聲,雙手捧起張擊衣的臉仔細地打量,末了她笑起來。
“我的兒子真俊,這天下沒男子比你更俊了!”
那李星回雖然俊朗,氣宇軒昂,但比自己兒子還是遜色一兩分,果然一山還有一山高。
“你和你阿爺長得真像啊!”
她的亡夫張南蔚本就是天下第一美男子,而張擊衣又和父親有□□分相似,自然也是俊美過人。
“兒子,你站起來讓我好好瞧瞧。”李元青撐着從柴堆上爬起,她出神打量張擊衣,兒子比她要高出一個頭,身材也比三年前健碩許多。“你比你阿爺還要高啊!”
李元青悠悠地嘆氣,當年她嫁給天下第一美男子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可是好景不長。
“我兒子長得這樣俊,這天下的女人都想嫁給你,趕明兒我就替你尋一門親事。”李元青歡喜起來。
“不急,我先陪阿娘。”
李元青開心壞了,忽然想到兒子回來居然是先去見衛長纓,忿道:“兒子,你回來怎麽不來先見阿娘?還和長纓躲在這夥房裏?”
“回來晚了,想着阿娘已經歇息,所以就先去見長纓。”
李元青咧開嘴笑。
張擊衣将她額前散亂的發絲捋到耳後。
“兒子,阿娘糊塗了,這深夜可不得要給你安排房間。你的房間每日都有人打掃,我這叫嫣紅給你侍候熱水沐浴,今夜就不用見你繼父。”
其實,衛尊對張擊衣也不差,甚至看在李元青的面上多疼他一些。
“好。”
李元青望着他,像兒子這樣俊的相貌,若說匹配一個公主都不過分,只是可惜了他這好相貌。想着,李元青不禁又落下淚來。
“好好的怎又哭了?”張擊衣拭着她的淚水。
“兒子,今生你的功名無望,阿娘只盼你能娶上一個好女子,給張家生幾個孩子,讓你阿爺在九泉之下能安息。”
這是晉國公家一息尚存的血脈,是絕對不能出事的,李元青打算等女兒嫁出去後,便着手安排兒子的婚事,有了後代,她今生也算對得起亡夫了。
“阿娘,這幾日我便住在這裏,等妹妹出嫁後我便搬出去住。”
“為何要搬出去住?這裏住着不好嗎?你從小就住在這裏,難道還有誰敢不讓你住這裏?”李元青變了臉色。
“阿娘,沒誰不讓我住,是我不能住在這裏,因為我不是孩子,住在這裏名不正言不順。”
李元青摸着他的面頰,凝視半天道:“你是成人了,但你就算是胡子白了,也還是阿娘的孩子,這裏只要有阿娘在的一天,就有你住的一天。”
“阿娘,是我不想住在這裏,我回來京畿就是要做出一番事,住在尚書府只會讓我束手束腳。”
李元青咬住嘴唇,細思一回,兒子說得也有理,兒子如今大了,需要成家立業,畢竟他不是衛尊的親生子,遲早要搬出去開枝散業,住在尚書府多有不便。
“那行,阿娘有些積蓄,就拿出來給你置房子土地。”
張擊衣笑了,握住李元青的手,道:“阿娘,你的錢就自己留着吧,我會自己解決的,你兒子不是小孩子。”
“行。”李元青不和他争,兒子有自尊,反正自己看着,兒子有困難就幫。
安頓好張擊衣後,李元青喜滋滋地回廂房。
這時衛尊還未睡,坐在窗前看書,見她喜氣洋洋的,便笑道:“咋這開心?嫁女兒應該是咱們女兒開心才對。”他以為李元青去瞧女兒了。
李元青快步走到衛尊身畔,用剪刀将桌上的燈花挑亮。
“擊衣回來了。”
“什麽?”衛尊一驚,呼出的氣險些将燭焰吹滅,慌得他忙伸手捂住燭火。“他什麽時候回來的?怎不事先來一封信?”
“來什麽信?萬裏迢迢的來一封信都猴年馬月,怎麽我兒子不能回來嗎?他要不是見我在這裏,你請他都不來。”李元青沒好氣,畢竟不是親骨肉,面子上疼,但心裏終究是不疼的。
“看你說到哪裏去了?我看着擊衣長大的,我對他怎樣,你心裏不清楚麽?”衛尊不爽,他對張擊衣雖說不能情如父子,但面子工夫做到了,可李元青對衛長纓可一點都不善。
李元青翻他一個白眼,道:“那我醜話就說在前面,擊衣現在回來,你可得高高興興,不許給他臉色看,否則我和你沒完。”
衛尊懶得理睬,繼續看手中的書,只要李元青不給衛長纓臉色看,就謝天謝地。
他讓衛長纓叫李元青阿娘,可張擊衣可從來都沒叫他一聲阿爺,只以叔父相稱。
李元青坐了一會,想起兒子要置辦産業,便拿了鎖匙開箱子,取出自己積攢的一些首飾。本來要分些給兩個女兒的,李元青決定還是全留給兒子,女兒嫁出去了自然有她們夫婿管着。
“女兒還有幾天才出閣,你用不着急着分嫁妝。”衛尊瞟了一眼。
“誰說我分嫁妝,都給擊衣預備着,他今年二十,該成家了,我給他置點家業,省得他住在這裏你看他不順眼。”
衛尊一臉無語,李元青這樣冤枉他何苦。
正待不理,衛尊忽然想起一事,放下手中的書,道:“長公主,擊衣此時回來莫不是為了長纓?”
一語提醒李元青,她遲疑半晌,道:“應該不會吧,這都三年了還斷不了他的念想?我瞧他的樣子似乎對長纓沒留情。”
“這就好,就怕出閣那日他鬧事。”
“不會的。”李元青心裏也擔憂,但嘴上還是否認。
兩夫妻在房裏低語,卻不妨張擊衣就在屋外,将裏面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
他抿唇一笑,忽然笑容迅速收斂,英俊的面龐上罩上一層陰影。
夜色中傳來一聲鳥啼,張擊衣躍上屋頂,幾個起落,眨眼間便消失在黑暗中。
含香樟樹下有一名黑衣人,當張擊衣趕到時,他單膝跪地,一手撐在地面,頭向下道:“主公,明日郦貴妃去萬佛寺進香。”
“好。”
他從袖中取出折扇,刷地一聲便甩開扇子,迎風輕搖。
黑衣人擡頭瞅他,目光出神。
張擊衣發覺他的凝視,道:“你看我做甚?”
黑衣人再次伏地,道:“小人以為,以主公的相貌,那郦貴妃必定心折。”
頓時張擊衣哈哈大笑,他搖着折扇,慢慢走遠,那黑衣人凝望他離去的背影,從眼中泛出淺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