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清晨時落着瀝瀝的小雨,地面一片殘紅,這桃花才開四五日,便被風雨給打落。
雨不大,但有風,雨絲往窗子裏飄,将窗前的曲足香案淋得濕漉漉。小珠掩了窗子,頓時屋中的光線暗了許多,這種光線不适合看書,小珠便點燃了蠟燭。
“纓娘,你可真沉得住氣,過幾日便要出閣,你還能靜下心看書。”
“其實,我心裏是有些亂,看書反而能靜下心。”衛長纓仰起頭,她并不是被李星回的堅持打動,而是他那一句話,若她先死,他終生不娶。
不管是不是真的,她就需要這樣一種誓言,這樣她的孩子就不會受到後母的欺淩。
“小珠,你要和我一起去長安侯府嗎?你跟了我幾年,我希望你有個好歸宿,如果你不想去,我便讓阿爺放你出府,當然也會給你銀子家用。”
“像纓娘你這麽好的主子,婢子當然要跟着一起去服侍你。”
“那好,小珠,你盡早收拾衣物。”
“纓娘,你只打算帶婢子一個陪嫁嗎?像翠雲和香鳳,你不打算帶過去?”
“有你就夠了。”
衛長纓是考慮到李星回剛來到京畿,府中花費大,因此只帶小珠一人過去,減少開支用度。
“纓娘,鋪房時可得讓婢子去,婢子去瞧瞧長安侯府有些啥,一定瞧得仔仔細細,回來禀告給纓娘聽。”小珠眼中笑意盈盈,她素知衛長纓和善,說話也不顧忌什麽。
大周婚俗沿襲前朝,成親前日女家會将嫁妝送到男家,布置洞房。
男方必備之物是床榻、薦席、桌椅,而女方必備的是氈褥、帳幔、衾被之類。另外,女方的衣物襪履,以及金銀首飾等,會鎖在箧笥中,在鋪房的這日一并送至。
為讨喜頭,必須請一位兒女雙全福壽富貴的“好命婆”來挂帳幔,鋪設床卧,寓意新夫婦今後琴瑟合鳴,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等等吉利彩頭。
衛長纓伸手戳她額頭,笑道:“有你這小女子去的份嗎?這鋪房的可是要兒女雙全兒孫滿堂的婦人,給我帶來喜氣,你就呆在尚書府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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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鋪婆,我只是去當小婢女,聽鋪婆指揮就是了。”小珠好奇心大起,她那日沒瞧到李星回,聽其他婢女說極是英俊,便挖空心思想去瞧。“纓娘,我先瞧瞧長安侯府有些啥,回來說給你聽不好麽?”
“我晚一天就知道了。”
兩主仆正在聊天,忽然聽到門外腳步響,只見婢女撐傘扶着李元青前來。
“阿娘。”衛長纓起了身。
李元青向屋內一掃,瞧到案臺上燃着的蠟燭,眉頭便緊蹙起來。“大白天的,點什麽蠟燭,一點都不替你阿爺節省的。”
小珠正要解釋,衛長纓使了個眼色,她只得去熄滅燭火。
“長纓,你阿兄去哪裏了,他有沒來找你?”李元青一早起來便去找兒子,不料房中空空如也,她料着兒子肯定是來見衛長纓。
“阿兄沒來我這裏。”一時衛長纓也奇怪,這剛回來張擊衣會去哪裏。
李元青見衛長纓一臉不知情的樣子,便尋思可能是去山上祭奠他亡父,遂道:“他要是來你這裏,叫他來見我。”
送走李元青後,衛長纓便在房內等張擊衣,不料一連幾日,衛長纓都沒見着張擊衣。
自從那夜後他就消失了,李元青又急又忙又無可奈何,加上兩個女兒出嫁,實在顧不上張擊衣,也只得随他去了。
很快到了二月十八,這是成親的前一日,也是女方去男方家鋪房的吉日。
一大清早,衛家三位娘子的嫁妝依次從正門出去,衛尊誰也不偏,三個女兒的嫁妝是一樣多。
普通人家鋪房也就是兩鋪兩蓋,富裕人家則四鋪四蓋,或是八鋪八蓋,而衛尊給每個女兒準備的都是十六鋪十六蓋,銅錫瓷器、彩櫃屏風、首飾衣物等數不勝數,各裝了十六大車,加起來就是四十八車,占據清平道一半的路,引得幾乎全京畿的老百姓都來觀看,議論紛紛。
衛尊請了三位鋪婆,衛長纓的鋪婆則是他的親妹子衛瓊,衛瓊嫁的是太常少卿徐子監,徐子監其人重情重義,除衛瓊外不娶一妾,兩人膝下有一兒兩女。
這樣衛瓊絕對符合鋪婆的人選,福壽雙全,家境富裕,會給新婦子趨吉祈福。
本來衛瓊想巴結李元青,要給衛尊的二女衛長绡當鋪婆,奈何李元青覺得她嫁的只是一個四品太常少卿,有些看不上眼。因此,李元青請了青陽縣主和蘭陵縣主當自己兩個女兒的鋪婆。
縣主可是皇室中人,當女兒的鋪婆,可不比四品官的婦人高貴得多。如果讓衛瓊當鋪婆,豈不是說女兒将來當不上一品诰命夫人。
為撐排面,李元青還特意準備了喜餅和零散錢幣發給賀喜的老百姓,讨個好意頭。
一整天熱鬧非凡,至夜間小珠從長安侯府鋪房歸來,在向衛尊和李元青複命後,便興沖沖來見衛長纓。
“纓娘……”
衛長纓瞧着額頭上挂着汗水的小珠,遞給她一條絹巾,道:“擦汗吧!看把你高興的。”
小珠哪顧得上擦汗,接過絹巾便湊過來,道:“纓娘,長安侯府不怎麽大,人也不多,裏面的人長的和我們好不一樣。說他們俊吧,好像又不是我們中原人的那種俊,皮膚黑黑的,眉毛和頭發也黑得出奇,那眼睫毛又長又密又濃,像簾子……”
一口氣說急了,小珠咳嗽起來,衛長纓無語地瞧她。“你慢些說就行了,我不急。”
衛長纓不急,但小珠急,巴不得馬上把看到的都說出來。
“皮膚雖然不白,可眼睛大大的,眼珠子烏溜溜,鼻子啊高高的,人也是長得高高的,特別魁梧……”
衛長纓嘆了一口氣,揶揄道:“你去了一天,敢情你不是去鋪房,而是去看人了。”
“先說人嘛!哦!我知道了,纓娘是想聽長安侯,那婢子就說長安侯。長安侯真的好俊,溫文有禮,對我們中原的禮節還很熟,令人挑不出他的一點錯……”
“我不聽了。”衛長纓故意撇過身去看書。
小珠正講在興頭上,道:“纓娘,你聽嘛!”
“不聽。”
燭焰搖晃了兩下,霎時窗前出現一道身影,張擊衣揮舞着折扇,一襲白衣翩翩。
此時一輪明月在他身後,清光耀眼,他仿佛是從月中而來。
小珠看得呆了,張嘴合不攏。
“阿兄。”
那夜小珠沒見到張擊衣,聽到衛長纓叫他阿兄,小珠便想起他是長公主的兒子。“大郎君。”小珠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禮,說着便下去奉茶。
“阿兄,這幾日你去哪裏了?”衛長纓蹙起眉。
張擊衣仍是和從前一樣,愛站在這窗前吓唬衛長纓,但衛長纓從沒被他吓到。
昏黃的燭光襯着他的面龐,他的面頰更顯得白皙。
“長纓,你在等我嗎?”聲音裏的笑意,讓張擊衣整張臉都綻放笑容,他一笑,眼睛就變得狹長,嘴角也彎彎的。
“阿娘說讓你回來就去見她。”
“過會我去見她。”
“阿兄,你還沒說你這幾日去哪裏了?”衛長纓逼問。
“在舊宅呆着。”張擊衣從窗前繞到屋裏,他走到案臺前,順手抽出一本書翻了翻,道:“這書看了很多次,你還能看下去?”
衛長纓知他所說的舊宅是晉國公的宅子,自從晉國公被誅九族後,晉國公府再沒有人居住,破落不堪,成為野狗的居所,甚至還有了鬧鬼的傳聞。
“當然,我不喜新厭舊。”
張擊衣哈哈笑了兩聲,道:“書是書,人是人,不必相提并論。”
屋子裏彌漫着一縷幽香,時有時無,風起時幽香略濃。
衛長纓一怔,細細地品聞,這幽香竟是從張擊衣的襕袍上傳出。“阿兄,你這幾日真的是在舊宅嗎?”
“難道我還會騙你?”
“可你衣衫上有脂粉香。”衛長纓揭穿他。
這次輪到張擊衣怔住,他提起衣袖聞了聞,确實有股脂粉幽香。“長纓,你鼻子可真靈。”
“我是女子,自然對這脂粉香熟悉。阿兄,你到底去做什麽?阿娘最擔心你的安危。”衛長纓神色嚴肅。
“你別胡思亂想,我沒去煙花之地。”
衛長纓咬着嘴唇,她在思索張擊衣的話,片刻道:“阿兄,你衣衫上的脂粉香不是普通胭脂,尋常市面上斷沒有這種胭脂。”
張擊衣唉了一聲,道:“長纓,你想太多了,這幾日我确實是在舊宅,但剛才來的路上遇到一名女子被人調戲,我便救了她,估計就是她身上的脂粉香染了我衣裳。”
衛長纓呼出一口長氣,這種脂粉香能留在張擊衣的衣裳上良久,他們應該相處了很長時間才對。
甚至……
衛長纓不好意思往下想。
“長纓,你臉紅了。真的,你別胡思亂想,這才分開三年,你就把我當成喜好女色的登徒子。”張擊衣唉聲嘆氣。
“不是,阿兄,你若中意哪家的女子,可以讓阿娘去提親,但這樣偷偷摸摸的不合适。”
大周的風氣雖開放,男女有自由擇偶的權利,但張擊衣掩飾的言行似乎在說明對方不是尋常女子,至于這個不是尋常就不好猜了。
“想多了不是?”張擊衣伸出手在她發絲上揉了揉。
三彩櫃上放了兩只兩尺見寬的錦盒,張擊衣意興高昂,也不詢問衛長纓,伸手揭開錦盒,一只錦盒裏擺放着一套青色翟衣喜服,另一只則裝的各種精致的花釵和寶钿。
因為成婚突然,尚書府也沒時間置備喜服和飾物,今日衛尊上朝後,何太後便特賜三套翟衣和三套花釵給他三位女兒。
“長纓,你穿戴起來一定世上最美的女子。”張擊衣由衷地贊嘆,他收起扇子插入袖裏,從懷中取出一只黃色的香袋。“長纓,我沒什麽可送你,只有這個。”
“只要阿兄送的,我都會歡喜。”衛長纓欣然接過香袋,解開袋上的金線,從裏面倒出一枚指頭大小的珠子。
這粒珠子通體透明,像珍珠卻又不是珍珠。
“是什麽?”
“珠淚,鲛人的眼淚。”
衛長纓啊了一聲,道:“真有鲛人淚啊!”她仔細瞧着手中的珠子,怎麽也不敢相信這粒珠子就是傳說中的鲛人淚。
“萬物皆有,豈無鲛人淚?長纓,你收好這粒珠淚,它能解百毒,世上也僅有此一粒。”
“能解百毒?阿兄,那你應該收着才對。”衛長纓趕緊将珠淚放回錦袋中,作勢要還給張擊衣。
張擊衣推回去,道:“我不需要,已經無人能傷我。”
衛長纓想了想,道:“那你給阿娘。”
“不用,阿娘是長公主,即使她犯了天大的錯,她頂多只會被貶為庶人。長纓,明日你就要出閣,出了尚書府,外間艱難,世途險惡,你有這粒珠淚,我放心得多。”張擊衣将衛長纓的手合攏。
“阿兄,那你要多保重。”衛長纓将錦袋收在自己的袖中。
張擊衣拍了拍衛長纓的肩膀,道:“早些睡,別看書了,明日做最美的新婦子。”
說到這裏,他哈哈大笑起來,滿臉光輝,眼中露出一絲狡黠,“明日那個李星回來迎娶你,我會讓他知道娶你,那比當皇帝還要難,這樣他會永遠珍惜你。”
衛長纓聽得一愣,還沒回過神,張擊衣已經大步走出屋子。
“阿兄。”衛長纓想追上他,但還是忍住。
這已不是幼時,對于沒有血緣關系的兄妹,還是有所分寸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