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未亮,尚書府外排滿了人,今日衛家三個女兒出閣,老百姓都來讨喜餅。
從來沒有哪家三個女兒同一天出閣,而且嫁的還是三位君侯,這是古往今來的第一件大喜事,昭元帝特意下旨今日文武百官不必早朝,還免了今晚的宵禁。
按照大周的婚俗,成婚的吉時在黃昏,因此直到午後迎親的車隊才浩浩蕩蕩趕來。
李星回的長安侯府在京畿東郊,離尚書府足有近一個時辰的車程,長安侯府不大,人手只有二十多人,但他的北狄族人知道王子今日成親,因此男性便都來迎親,女性則留在府裏收拾菜肴,準備迎接新婦子。
迎親的馬匹全部是北狄名種骅骝,高大矯健,赤紅色的皮毛被梳洗得光光亮亮,精神抖擻,甚是威風。
約摸有七八十人簇擁着喜車,喜車按照中原的風俗制作,披紅挂彩,吹鑼打鼓,突出喜慶吉利。
“王子。”
一名族人剛開口,旁邊就有人提醒他。“不能叫王子,要叫君侯。”
“對對,是君侯。”
李星回戴着冕帽,身着二品官職的公服,上為玄黑色,繡有華蟲、火、宗彜圖案,下為緋色,繡有藻、粉米、黼、黻圖案。
公服比朝服略簡單,無須挂繁瑣珮飾、蔽膝等,但比常服要隆重端莊,歷代以來被用作成婚的禮服。
腰間束着革帶和大帶,懸挂着一把用牛角做成刀鞘的彎刀,益發顯得李星回身姿雄偉,英氣勃發,與衆不同。
“那個就是長安侯,真俊!”
沿途不少人瞧他,議論紛紛,無不是誇贊他俊朗不凡。
其實自從大周以來,來京畿的胡人衆多,老百姓對奇裝異服,甚至相貌迥異的胡人已不感稀奇,只是李星回過于英俊的相貌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快到尚書府時,遇到趕來迎親的王琅琊,王琅琊與李星回品級相當,因此着相同的公服,不過他是門閥士族出生,比較着重禮儀,在公服上懸挂金玉之類的飾物,另外挂了佩劍,與朝服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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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日送聘禮時,王琅琊曾相助于他,李星回對王琅琊甚有好感,但迎親不便說話,只好遙對拱手,并示意王琅琊先過。
王琅琊自然也讓着李星回先過,兩人相持不下,這時朱律帶着迎親隊伍過來了。
當中正好讓着路,朱律一馬當先,竟先過去。
王琅琊瞥了朱律一眼,朱律用兵就和他的為人一樣,不講任何禮節,也不拘任何辦法,只要能贏便行。所以,朱律才不會顧忌先後。
“長安侯請。”
最後還是王琅琊堅持禮讓,李星回只得先行一步。
等到尚書府前,只見朱紅大門緊閉,屋外無一人,朱律的下人貼着大門傾聽。
“君侯,裏面有動靜,讓小的們一起喊。”
朱律揮手點頭。
他帶來了幾十名迎親的仆從,衆人站在門前運足氣,一齊喊道:“新婦子,新婦子,新婦子。”
聲音震天動地,繞梁不絕,但依舊無人來開門。
衆人再喊數聲,仍是無人搭理。
王琅琊心中暗笑,向朱律拱手,道:“安平侯,新婦子正在裏面梳妝,你既然催不出來,就由我來催妝了。”說着,他便令下人喊門,喊得聲嘶力竭,大門分毫未動。
“看來要等長安侯來喊門了。”王琅琊笑道。
李星回本來對中原的婚俗不了解,自從昭元帝賜婚後,便請了一位老妪來府中教導指點,倒也知道這是迎親中的一個禮節,意即新婦子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娶走的。
“赤骨,你們喊吧。”
這叫赤骨的北狄人是李星回的近身随從,他雖然通中原話,但族人們卻不懂,從昨日起赤骨教他們說中原話以便催妝。
“新婦子,新婦子,新婦子。”
他們身形魁梧,喊出來更有氣勢,只是腔調不夠準,有點跑調了。
大門自然還是未開,看來光喊是喊不開門的,這下就只能用催妝詩來催了。
王琅琊下了馬,向朱律和李星回拱手,道:“長安侯,永平侯,某不才,先試一首催妝詩來喊門。”說着,他整理了衣裳,走到大門前。
“傳聞燭下調紅粉,明鏡臺前別作春;不須滿面渾妝卻,留着雙眉待畫人。”
這詩極為別致新奇,是首好詩,可意外的是門裏的人并沒有開門的意思。
王琅琊俊臉稍稍發紅,轉而一想這本是成婚中的一個禮節,女家要難自己當然不會輕易開門。
在王琅琊賦詩時,朱律也腹內占出一絕,見王琅琊失敗,他便也走到門前,吟道:“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許狀頭;今日幸為秦晉會,早教鸾鳳下妝樓。”
這首催妝詩也是妙趣橫生,可同樣沒打動大門裏的人。
“長安侯,恭候你的催妝詩。”朱律向李星回拱手。
李星回回禮拱手,遂至門前,吟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陽臺近鏡臺。誰道芙蓉水中種,青銅鏡裏一枝開。”
詩裏用了宋玉《高唐賦》的典,描寫出新婦子如同芙蓉的驚人美貌,比起王琅琊和朱律的催妝詩又高出一截。
普通人聽不出這詩句中高下,但王琅琊和朱律是聽得出的,只是王琅琊不甚在意,李星回既然師從天下第一才子錢山岩,文采在他們之上是理所當然的。
何況他們并非文臣,不必在文采上有争長短。
但朱律不這樣想,便認為李星回存心賣弄,在催妝詩上要壓他一頭。
這時大門發出吱地一響,向兩側緩緩開啓,衆人都瞪大眼,催妝詩真的把門催開了。
于是朱律更氣,他和王琅琊都作了催妝詩,裏面的人不開門,反倒是李星回賦詩後這門就開了。
朱律胸中怒火萬丈,直想要把開門的小人給教訓一頓。
“啊——”
門開了,從裏出來的不是尚書府的管事,也不是下人,而是一名年輕男子。
那男子容顏俊俏,一襲青衣,真乃從畫中走出來的翩翩佳公子。衆人一見到他,都驚嘆世間竟有如此溫潤如玉的美男子。
他手中握着一柄扇子,那扇子也比普通的扇子大許多,顯見不是尋常扇子。只見他目光掠過衆人,便在李星回的面孔上停留。
“你就是李星回?”
“正是。”李星回不認得他。
“我是長纓的阿兄張擊衣,你要想娶她,今日打過我才能迎娶她。”
男子如此一說,李星回才知道他的身份,聽聞長公主李元青在下嫁衛尊之前,曾與晉國公的長子張南蔚育有一子。
“朱律,王琅琊,你們想娶走我兩個妹妹,也須得打過我才行。”
張擊衣的目光又掃向朱律和王琅琊,當然這兩人只是幌子,不然就顯得針對李星回。
不過李星回确實非常引人注目,在人群中張擊衣一眼就看到李星回,并且認定他就是李星回。“他倒真是一表人才,怪不得長纓要嫁給他。”
此心一生,張擊衣便有幾分嫉妒,原本只是單純想難一難李星回,現在他卻想擊敗李星回。
“你們三個一起上吧!省得我費工夫。”張擊衣淡淡地道,話音一落,他手中的扇子一甩,扇面便打開,只聽哧哧幾響,從扇面上竟伸出數個鋒利的鐵刃。
原來這把扇子的扇骨是鐵制,中空,安裝有尖刃,一按下端機關,藏于扇骨中的尖刃便會彈出。
衆人嘩然一聲,誰也沒想到一柄扇中竟也會有刀刃。
朱律也知張擊衣的身份,道:“張兄,你未免太不把某放在眼中吧?某一人便可。”朱律見他身形風流,膚色白皙,像個讀書人,但他的這把扇子兵器看起來挺有分量,應該是個好手。
“那你先來,先贏先進。”張擊衣伸手作出請的姿勢。
朱律揮手,示意其他人退後,他的腰間懸挂着青玉劍,這是他平日征戰時所用之劍。武人對兵器的癡迷,那不比權力少,因為兵器能助他們建功立業,即使是迎親也會攜帶。
“點到即止。”朱律當然也不去傷張擊衣,不管怎樣張擊衣可是他的大舅子。
張擊衣點頭。“請。”
朱律解下佩劍,一手按在劍鞘上,一手按在劍柄,他拔劍很慢,毫無聲息,但迅息之間一聲清脆的龍吟,青玉劍已經拔出,他幾乎沒有任何遲疑,一劍向張擊衣的胸口刺去。
霎時衆人驚呼起來,只道這俊逸男子要喪命在朱律劍下。
張擊衣舉扇相向,朱律的劍招雖快,但以他的身手抵擋措措有餘。但他的目标不在朱律,因此張擊衣舉扇相抵後,便裝作不勝其力,向後連退幾步。
“這小子就是徒長一張俊臉,功夫卻是稀松平常,還敢放言一人迎戰我們三人。瞧他這把扇子也是虛張聲勢,差點被他唬住。”
朱律暗忖,思緒一動,第二劍便又向張擊衣刺去,他要在三招之內擊敗張擊衣,贏得第一個迎新婦子的機會。
第二劍更快,劍光所照之處寒光點點,張擊衣仍是舉扇阻擋,仿佛不受力地再次後退。
“第三劍來了。”朱律提醒他,但劍勢太快,張擊衣居然來不及舉扇,那把劍便直指張擊衣的胸膛。
隔着一寸的距離,朱律收了劍勢,拱手道:“承讓。”說着,他大步流星進入朱紅大門。
頓時如雷的掌聲響起。
人群的最後面有兩個人形止奇特,其中一人白面有須,濃眉俊眼,雖穿着布衣,但眉宇之間甚有威儀,瞧其年齡應過四旬,但面上卻無一條皺紋。
與他一起的也是名男子,約摸三十有五,五官普通,但竟未留須。
“朱律的行事如同他打仗一樣,他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贏。”布衣男子低笑。
若是換作別人,至少會與張擊衣多過幾招,給這個大舅子一些面子,輸得也會好看些。
“主子,依小的看,張擊衣分明是讓朱律。”
“是麽?你怎麽看出來是讓?”
“張擊衣雖裝作不敵,但他退讓之間氣息絲毫不亂,甚至比朱律還要穩,分明是讓朱律。而且他所使的那柄鐵扇,恐一般人使不動。”
布衣男子沒再說話,他的這名手下是江湖中成名數年的高手,若是這樣說定不會錯。
“他這樣做是何意?”
“料得是攔門,故意為難他們幾個,但也不能太過份,過幾招就完事。”
在他們談話間,王琅琊和張擊衣也交上手,王琅琊不像朱律那樣犀利,在十招內勝了張擊衣。
“好,李星回,現在輪到你,贏了我就能進去。”
張擊衣鐵扇直指李星回,這一指之間勁氣直逼李星回,李星回身形微微一動,但沒後退。
李星回一直在關注他們比試,他倒看出張擊衣功夫不錯,也以為只是稍作留難,畢竟中原有攔門這個習俗,但張擊衣暗運勁氣襲擊他,這似乎并不是稍作留難,而是真正的留難。
他身高體壯,天生的皮厚肉粗,竟硬生生地用肉身擋下來。
張擊衣也一愣,但神色迅速恢複如常,李星回也須得有些本事才能讓衛長纓相中。
“你來吧,不然就誤了成親的吉時。”張擊衣滿臉笑容,雖然試出李星回功夫深,但他并不擔憂,在這中原他大概是沒有敵手的。
李星回看着天色,時至申時,果然不能再耽誤。
他取下腰間佩戴的彎刀,這把彎刀是他十歲時親手打造,幫他打敗過不計其數的敵人。
刀從牛角裏拔出,兩面皆有刃,陽光照在那把彎刀上,在刀尖滴聚的寒氣宛若青色的血。
這時站在人群最後面的兩個人又開始議論,他們說話很小聲,沒有人聽到他們的聲音,那相貌威儀的布衣男子饒有興趣地注視李星回。
作者有話說:
傳聞燭下調紅粉,明鏡臺前別作春;不須滿面渾妝卻,留着雙眉待畫人——出自徐安期《催妝》
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許狀頭;今日幸為秦晉會,早教鸾鳳下妝樓——出自盧儲《催妝》
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陽臺近鏡臺。誰道芙蓉水中種,青銅鏡裏一枝開——出自賈島《友人婚楊氏催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