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衆人目不轉睛地盯着衛長纓,只見那小半團扇難掩一張姝麗嬌豔的芙蓉面,額間翠钿映着水波似明澈的眼眸,氤氲着微微的清光,挺拔翹挺的鼻梁,玲珑小巧的嘴唇半遮半掩,恰如才瀝好的胭脂能滴出香露。

烏發如雲堆疊高聳,九鸾鳳釵飛于發髻正中,兩側各插六枝鳳形纏枝鑲金步搖,綴以五彩玉,鬓前各嵌一縷金絲流蘇,耳後博髻覆上各種珠玉翠葉翠雲。

嬌柔纖細的身段裹在青綠翟衣裏,仿佛是春水做的可人兒,她的眼波流轉,衆人的心都跟着撲通亂跳。

“仙女,這是仙女。”大家都在贊嘆她的美貌。

“像畫裏的神女,比神女還要美。”

李星回靜靜地凝視衛長纓,手中的彎刀垂在腰際,他認出了衛長纓。

或者說,他認出衛長纓的眼眸。

一個人再怎麽變,但那雙眼眸是變不了的。

可這個時候他還是太訝異,訝異到不知怎麽辦,畢竟他從未經歷過這些事。

衛長纓的目光也在望向他。

适才小珠見朱律和王琅琊皆已來迎親,唯獨不見李星回來,她心裏着急便悄悄跑出來看,不料看到李星回與張擊衣在府外惡戰,遂趕緊告知衛長纓。

衛長纓擔心他倆受傷,慌地出來阻止,但今日是喜日,她便以團扇掩面。

不料剛出來,手中的團扇便被李星回的刀氣劃破,未等到李星回的卻扇詩,卻先讓他見到了真容。

衛尊頭暈腦脹,這個女兒怎麽獨自跑出來,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他身子歪了歪,一旁的李元青趕緊扶住他。

唉!他的三個女兒都恨嫁。

人群後面的那名布衣男子瞅着衛長纓出神,眼中若有所思,檀沖瞧了他一眼,似乎是猜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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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李星回已經冷靜下來,但他的眼神始終向着衛長纓,既然不知該怎樣按照中原的禮儀,那就按他們北狄的風俗。

他大步向衛長纓走去,滿臉的無畏。

然後他挽起衛長纓的手,笑容在他的眉梢,在他的眼角,在他的唇邊一一綻開,明媚耀眼。

“長纓。”

瞬時衛長纓心中大恸,他居然認出了自己。

但這個時候沒有他們說話的時間。

衛尊回過神,拱手向圍觀衆人行禮,道:“諸位,今日是我衛尊嫁三女,特讓犬子攔門與諸位共慶。”衛尊只能把事往自己身上攬,這樣總比他繼子故意為難女婿要好聽些。

說着,他的眼神去尋找張擊衣,張擊衣知他的用意,也只得拱手向衆人行禮。

衛長纓和李星回對視一眼,此時衛長纓已出尚書府,斷無法再進去,只能在此拜別父親。

她拉着李星回雙膝跪在衛尊和李元青的面前,道:“阿爺,阿娘,女兒就要去了,養育之恩無以為報,請阿爺與阿娘保重身體!”

兩人雙雙磕了三個頭。

直到此時衛尊終于忍不住紅了眼,他為了娶李元青,這一生虧待衛長纓許多,如今大女兒嫁人了,雖說還在京畿,但嫁了人就不是衛家的人,她必須以夫家為主,也不可能經常回娘家來。

“岳父大人,子婿定會好好照顧長纓,不讓她受一點委屈。”李星回滿臉誠懇。

“快起來,你倆快起來。”衛尊伸手去攙扶二人。

衛長纓和李星回起了身,小珠将一把花蝶竹柄小團扇遞給衛長纓,衛長纓便又用小團扇擋住臉。

“阿爺,阿娘。”

只聽兩聲嬌喊,朱律挽着衛長绡,王琅琊挽着衛長绫也從門裏跑出來,他們四人其實早在門裏偷看,見到衛長纓和李星回拜別,索性也出來了。

兩對夫妻不甘落後,遂也在衆人面前拜別。

“長纓。”李星回喜孜孜,滿臉光芒燦爛,這是他最感到幸福而又幸運的一天,他撿到人間至高無上的珍寶。

他扶着衛長纓的手,将她緩緩引向喜車。

圍觀的衆人趕緊讓開路。

在喜車前,李星回俯下身,按照北狄人的婚俗伸出雙手。“長纓,你踏在我的手心上喜車。”踩在夫婿的手裏上馬,既能試出夫婿的力氣,又意喻着在一個家庭裏她的地位是尊崇的。

在茫茫草原上,一個男人力氣大,才能養更多的牛羊,也才能照顧好一家人。

如果連一個女人都托不起,他是無法馴服牛羊,更無法去對付那草原上的群狼。

“嗯。”

衛長纓沒有遲疑,既然李星回讓她踩他的手上去,那就如他的意思。

小小的腳落在李星回的手心裏,他一點都不覺得重,很輕很輕,輕得他幾乎一點力氣都不用。

衛長纓成功地上了喜車。

李星回站起身,放下喜車的簾子,向衛尊和李元青拜了拜,跨上馬,便先接親離開。

很快衛長绡和衛長绫也上了喜車,三支迎親隊伍片刻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圍觀的老百姓也紛紛散開,衛尊凝望着遠方,吐出一口長氣,道:“三個女兒都嫁出去,尚書府空了。”

李元青心裏也是空蕩蕩的,平日嫌兩個女兒鬧,現在走了竟是十分難舍,真應再留上一兩年出閣。“咦!擊衣呢?”

她環顧四周,竟沒有看到張擊衣,原來在李星回迎走衛長纓後,張擊衣便悄悄離開了。

衛尊嘆了一口氣,道:“進去吧。”他感受到繁華後的冷清,心中萬般不是滋味,此時只能恨自己命中無子,若是有個親生子也不會如此。

他轉身進門,在大門前又忍不住回頭,正好看到一名身穿布衣的男子背影。

“那,那不是……”衛尊身子仿如篩糠似的顫抖。

“怎麽了?”李元青推了他一下。

“我看,看到……”

“看到什麽?”李元青不解。

“是陛下,他旁邊還有一個人,好像是檀沖。”

李元青順着衛尊手指的方向,依稀看到兩個身影,果然其中一人像是昭元帝。“想不到陛下也會親臨尚書府,他這是看得起你,特意來瞧兩個外甥女出閣。”李元青不禁喜出望外,覺得有了天大的臉面。

說着,李元青便催衛尊去迎昭元帝來府中吃喜酒。

“不必,陛下是微服,就是不想讓人知道,我們就裝作沒看見就行了,他若想來吃喜酒自會進來。”

李元青想想也是,笑道:“陛下素不喜人打擾,這追上去會惹他不高興。若他來府裏吃喜酒,有個不舒服,我們也難擔待。”

府裏還有親朋好友要招待,兩夫婦便又轉回來。

此時李星回帶着迎親隊伍已走出了兩三裏多地,他們所乘的馬是北狄名種,馬高大,四蹄跨出遠,普通馬只有它一半的速度。

他跨在馬上,不停地回頭看喜車,簾子遮擋住裏面如花的容顏,但他還是滿臉歡喜。

如果送聘禮那日他就被衛長纓的冷淡和容貌産生退卻,那他就不會擁有今日,乃至以後的幸運。

他忍住唇邊說話的欲望,只恨不得此時馬插雙翼趕到長安侯府。

族人們也很開心,低聲用北狄語交流,李星回側耳傾聽,他們都在贊美新婦子的美貌,說比大阏氏還要美好多。

他們所說的大阏氏是清玉公主,也是大周最美麗的公主,當初北狄和大周議和休戰時,單于聽聞清玉公主的美貌,将清玉公主和親作為條件,只要清玉公主到馬上休戰。

确實,清玉公主非常美貌,她一到北狄便得到單于的寵幸,還廢掉原來的大阏氏,立清玉公主為北狄大阏氏,十年寵興不衰。

那日李星回在尚書府見到衛長纓,雖也知曉她故意扮醜,但并不知她會如此美,心中益想益高興,差不多就笑出聲。

“你一直以為不喜美色,可現在你還不是快樂得緊!”他暗自嘲笑自己。

酉時中抵達長安侯府,這時天色已暗,夕陽看不到影,只餘幾片晚霞。

懸挂在門上的大燈籠也燃起燈光,大門外的道路上鋪上三條半丈來寬的氈席,這三條氈席是婦女們連日用羊毛織的,還特意染了顏色,五彩斑斓。

按照大周婚俗,新婦子到男方家腳不能着地,必須鋪上氈席,此種禮儀稱作轉席,是祝願新夫婦前程似錦,傳宗接代,幸福美滿。

喜車停在氈席前,李星回下馬,揭開簾子,衛長纓端坐在裏面,用小團扇擋住面頰。

李星回想要偷看團扇後面的容顏,那張臉讓他一見難忘,但團扇卻将衛長纓的臉完全遮住。

“長纓,到了。”他的聲音帶着很容易察覺的笑意和歡喜。

衛長纓輕輕嗯了一聲,伸出手,瑩白如玉的纖手讓李星回有一陣不敢握,良久才他鼓起勇氣握住那只手,頓覺柔軟甜蜜。

下了喜車,兩人走在氈席上,很快走到第三條氈席上,這時婦人們将第一條氈席鋪在第三條氈席的前面,又将第二條氈席鋪在第一條氈席的前面,使他們的腳始終不沾地。

氈席向大門的方向鋪呈,衛長纓邁入門裏,她好奇地用眼角的餘光打量,院內張燈結彩,每株樹用細線相連,在線上懸挂各式各樣的燈籠,照得院落的光景如白日一般明亮。

院落西南角用青色的帳幔搭着帳篷,這張帳篷被稱作青廬,是新婚夫婦行禮拜堂之所。

很快氈席鋪到青廬門前,在門前放有一張馬鞍,馬鞍擦得锃亮,能映出人影。

這也是大周婚俗之一,跨馬鞍,意喻婚後生活平平安安。

其實跨馬鞍和青廬拜堂也并非中原婚俗,在前朝時胡人進入中原,自然也帶來胡風,漸漸就成了中原的風俗。後來大周建立後,婚俗也沿襲前朝。

衛長纓提腳跨過馬鞍,與李星回攜手進入青廬,裏面都是李星回的族人。

“新婦子來了。”

大家笑嘻嘻,幾名婦人從側面偷窺衛長纓的容貌,她的側顏比正面更驚豔,又引起衆人的贊嘆。

進入青廬後就該行禮拜堂,李星回事先請了傧相頌贊禮,那傧相是個五旬左右的老儒生,國字臉,也算是相貌堂堂。因他住在長安侯府的隔壁,與李星回有來往,李星回索性請他做傧相,又請他婦人教導婚俗。

那傧相伸手示意衆人安靜,指揮新人面向香案而立。

鋪着大紅錦緞的香案上燃着香和紅燭,正中置有一鬥,鬥裏盛滿谷物,谷物裏插着松柏枝,枝上系有銅錢。又有一杆秤,秤上挂着一枚小銅鏡。

“新人就位。”

婦人們扶着衛長纓就位,忽聽得青廬外吵吵嚷嚷,似乎是外面有人起了争執。

李星回一怔,但此時他不方便出去,便向赤骨使了一個眼色。

赤骨會意走出青廬,沒一會進來,湊在李星回耳畔,道:“外面有兩個人聲稱是你的朋友,要進來觀禮。”

“我朋友?”李星回糊塗了。

他來到京畿也就個把來月的時間,還未交得朋友,別人也好像有意躲着他似的。

“他們什麽樣?”

“一個穿着布衣,但儀表出衆,不像是普通人;另一個人說話細聲細氣,但殺氣很重,看起來功夫不錯。”

李星回略一沉吟,道:“既然他們是來觀禮,就請他們進來,應該沒有惡意。”

赤骨點頭出去,瞬刻之間進來兩人,李星回瞧清樣子頓時大吃一驚,他正要躬身,那布衣男子便擡手制止他。

“今日路過貴府,見裏面在辦喜事,想進來觀禮,順便飲杯喜酒,讨讨喜慶。”布衣男子笑道。

“正要行禮。”李星回拱手。

布衣男子環視一周,青廬裏擠滿人,這些人雖作中原服飾,但從形容上看皆是北狄人,與中原人有不小的差別。

很快,他的眼光落在用團扇遮臉的衛長纓身上,稍作停留,他笑道:“不如由我來作傧相,閣下意下如何?”

“求之不得。”李星回伸手作請的姿勢。

衆人見這布衣男子威武不凡,氣度出衆,也猜出他不是普通人。

布衣男子唇邊一笑,眼角光芒閃動,他大步走到前面,跟在他身後的檀沖也踱到他身旁,手緊緊按在腰間的革帶上。

“吉時到了,該行禮了。”布衣男子手肘輕輕蹭了檀沖,示意他放松。

衛長纓眼角向下,由于團扇擋住前方視線,她看不到布衣男子的形容,只聽到他的聲音中氣十足,又聽他自告奮勇作傧相,想着是有來頭的人。

再又聽到李星回允許他當傧相,衛長纓便更加肯定,必是朝中貴人。

“一拜天地!”

布衣男子的聲音極為響亮,在青廬內激蕩起回聲。

衛長纓和李星回向香案拱手作長揖,便雙膝跪下,兩手扶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再由一旁的婦人扶起。

“二拜父母!”

李星回皆死在北狄,只制作父母的牌位,由他的族人雙手所持,二人向牌位磕頭行禮。

“夫妻對拜!”

婦人扶着衛長纓面向李星回,兩人對面相拜。

“禮成,送入洞房!”

聽到送入洞房,青廬中衆人都不禁歡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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