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夥房裏,衛長纓正在品嘗小珠制作的甜品,今日小珠在市集吃到一種用梨做的甜點,便回來想要試做,于是請衛長纓來品嘗。
可做了幾個時辰,依舊不是小珠吃過的味道。
“那個好像軟一些,我這個太甜了。唉!又失敗了!”
何止太甜,簡直甜得不能進口,喉嚨裏發齁得厲害。“你少放點蜜試試,說不定下次就成功了。”不過衛長纓還得鼓勵小珠。
這時李星回大汗淋漓地進來,頭上、衣裳上以及靴子上皆是濕漉漉。
“怎弄成這樣?”
“有一匹馬不聽話,把水桶踢翻了,濺了我一身。”
剛才李星回說要去給馬槽的馬匹刷洗,他不像大周的世家子弟不事家務,居然勤勞得很,每日除了擦拭他的彎刀,将房間整理得井井有條,有時還侍弄一下花朵。
馬槽裏有十來匹馬,每兩日都需要刷洗一遍,至少得忙得近兩個時辰。
他并不嫌髒嫌臭嫌麻煩,草原上的人天生對馬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那如同他們的家人。
因為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上,他們去任何地方都少不了馬。
他們生在馬背上,死在馬背上,這種對馬的感情是農耕的中原人無法理解的。
或者說,中原人對耕牛的熱愛,就如同北狄人熱愛馬。
“還有你治不服的馬嗎?”衛長纓揶揄他。
“當然有了,每匹馬的性格不同,有的溫順,有的桀骜不馴。”談起馬,李星回滔滔不絕,他熟知每匹馬的性格,還有它們的優點和缺點,知道每匹馬的耐受性,能跑多遠。
他撩起袖子擦頭發,但哪能擦得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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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擦了,我令人打熱水你沐浴,須得洗個熱水澡才行。”
下人将熱水擡到內室,衛長纓尋出幹淨的衣裳放在案臺便推開門出去,李星回詭笑着拽住她,不經意用後背将門給抵上,然後插上門闩。
“你沐浴吧,小珠還要我替她嘗甜點。”衛長纓作勢要走。
“明日再替她嘗。”
衛長纓也确實不想再嘗,直到此時嗓子眼還在發齁。“那好吧,我整理衣裳。”
這幾日天氣晴好,衛長纓便想将一些厚衣尋出來晾曬,還有天變暖,小蟲子越來越多,須得剪紗貼窗。
李星回撓了撓頭,居然失敗了,不過一計不成,還有二計。
他慢吞吞地脫衣裳,一面不懷好意地瞅着衛長纓。
“長纓,我後背很癢,好像長了什麽,你過來幫我看看。”李星回忍不住笑,若笑出來就被衛長纓看出他的詭計。
衛長纓信以為真,放下衣裳便來浴桶前,李星回煞有介事地指着後背。“就是這裏,你看看是長了什麽東西,癢得很。”
“我看看。”
他後背的皮膚甚是粗糙,汗毛濃密,衛長纓仔細地看,并沒有長什麽。
“是這裏癢嗎?”衛長纓按在他伸手指的地方。
“嗯,就是那裏。”
“沒長什麽,可能就是你出汗多才感覺癢。”衛長纓笑道。
“你幫我洗。”李星回笑嘻嘻地将絹巾塞到衛長纓手上。
衛長纓無奈地搖頭,握着絹巾給他擦拭後背,他性格不喜靜,一天下來都在動,出汗比常人多,況且他又怕熱,這京畿不比北狄嚴寒,自然出汗更多了。
“長纓,你再擦重一些。”
他皮厚肉粗,衛長纓擦得輕,本來不癢的後背就仿佛真癢了。
“好。”衛長纓加重了手中力道。
“再重一些。”
“還要重一些,看來我要拿刷馬的刷子來給你刷了。”衛長纓揶揄他。
“就這麽辦,不過你幫我刷。”李星回眉開眼笑。
衛長纓細心地擦洗李星回的肩膀,李星回的肩膀比普通人寬厚許多,手臂、肩、背上皆是結實的腱子肉,摸起來硬硬的,加上他皮膚粗糙,汗毛重,摸起來的感覺就像是觸碰到茅草一樣刺手。
李星回舒服極了,他回過頭望衛長纓。
兩人四目相對,這一瞬間目光定住,好像從彼此的眼神裏都看出些什麽,但很快衛長纓便移過眼神。
“長纓。”李星回聲音喑啞。
衛長纓應了一聲,沒敢看他,目光望向案臺上的紅燭。
燭光灼灼,焰心跳動,就如同她的內心,她聽得李星回聲音中的渴望,她開心,卻又羞澀,她不安,卻又欣喜。
“長纓。”李星回又叫了她一聲,聲音壓得很低,宛若是野獸的嘶鳴。
瞬間衛長纓将手中的絹巾扔到浴桶中,向門外奔去,但她才跑出一步便被李星回抓住手臂,天旋地轉,等她回過神已經坐在浴桶中。
浴桶裏的水本來就深,李星回坐進來後,水面漲高,衛長纓再一進來,水立即漫過她的頭頂。
剛覺兩眼一抹黑,頭就浮出水面,衛長纓舒了一口氣,但定眼一瞧就羞得面紅耳赤,原來她坐在李星回的腿上。
“長纓,你跑什麽?”李星回呵呵地笑。
“我,我見水涼了,去端一盆熱水來。”衛長纓作勢起身。
可李星回的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上,她完全動彈不得。“嘿嘿!我還以為你把我當成狼要吃你,吓得要逃走。”他笑得更大聲,滿臉猖狂。
他還真是一頭狼,沒有人的力氣比他大,他一只手就能讓衛長纓不能動。
衛長纓不敢看他,咳了一聲,道:“水涼了,我給你擦幹身子,不然會生病的。”
這樣強壯的身子是不會生病,他從小就生長在半年冰天雪地的草原上,只穿着亵褲在雪地中打滾,用雪沐浴。而只有來到大周,他才開始洗熱水浴。
“長纓,你看我呀!怎麽不看我?”李星回搖晃她。
衛長纓被他晃得頭暈,只得轉過頭去看他,兩人的目光相觸,霎時宛如有烈火在李星回的眼中燃燒,衛長纓不由又羞澀地低下頭。
李星回扶起她的下颌,只見那張容顏如花般嬌豔,如明月般皎潔,如朝霞般璀璨,美不勝收。
衛長纓面上濕漉漉的,濃密的睫毛上凝着水氣,宛若一株被風雨催折的花株。
李星回嘴角浮着笑,他拿起放在屏風上的衣裳,向前一揮,衣裳卷起來的風吹熄案臺上的燭火。
滿室的黑暗,只剩下水聲輕輕暈動。
“君侯,纓娘,相公來了。”門外傳來小珠着急的聲音。
頓時屋裏的兩人都吓了一跳,慌着從浴桶裏起身,不料李星回踩了衛長纓的腳,而衛長纓的額頭磕在李星回的胸膛上。
“小珠,你帶相公去正堂歇息。”
衛長纓吃驚,這深夜裏父親怎會來到女婿家中,莫非是出了什麽事。
兩夫婦點燃蠟燭,穿戴整齊後急急忙忙趕去正堂。
正堂裏衛尊一臉嚴肅,一聲不吭,小珠侍立一旁不敢做聲。
以衛尊的長輩身份,在深夜親臨女婿家中必是有要事,小珠生性伶俐聰明,她一見衛尊的神色只知是有大事,哪裏還敢開口。
“阿爺。”
“岳父。”
兩夫婦一踏入正堂,衛尊便道:“小珠,你先出去,在門外守着。”
小珠慌地答應,出門後便将門帶上。
衛長纓見衛尊屏退小珠,似乎是怕人聽到,遂道:“阿爺,發生了什麽事?”父女倆之間也不必拐彎抹角,深夜來必是要事,衛長纓幹脆開門見山。
她審視着衛尊的神色,衛尊臉色鐵青,似有怒意,又似有慌亂。
衛尊也不說話,眼直直地盯着李星回,濃眉俊眼,實在是相貌都高于另兩個女婿。
但是,他的出身就是個麻煩啊!可不,這才幾日麻煩便來了。
“岳父,可是與我有關?”李星回眼見衛尊只看着自己,便猜測衛尊所來與自己有關。
衛尊嘆了一口氣,手握拳頭,道:“大郎子,這幾日你就沒聽說什麽嗎?”
“聽說什麽?”衛長纓問道。
李星回有些犯糊塗,他除了晉見昭元帝,便就是呆在侯府裏。“岳父,請明說,子婿糊塗。”
衛尊見他神色,心知他未知曉,便道:“前兩日起,京畿就有一股流言,說你并不真心歸順大周,而是暗中作北狄的內應,企圖與烏桓大單于裏應外合滅我大周。”
“啊——怎會有如此流言?陛下應該不會相信此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吧?”衛長纓吃了一驚。
“別的事應該不會,但事關江山社稷,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衛尊對女兒的态度不滿,這可不是小事,只要沾上就是誅滅九族的大事。
“岳父,那我明日就進宮見陛下,向他表明決無二心。”李星回也覺突然。
衛尊擺手,盯了李星回一眼,道:“此事說不清,你越解釋越黑,沒人會相信你。”
“阿爺,那我們應該怎麽做?”
衛尊又嘆了一口氣,道:“什麽都做不了,聽天由命吧。”
伴君如伴虎,即使他身為昭元帝的姐夫,但他一生敬小慎微,就怕犯錯被人揪住把柄,一招行錯,全盤皆輸。當初他反對這門婚事的原因就在此,那是将全族人的身家性命都放在李星回身上。
“阿爺,我不信陛下會不分青紅皂白,就認定這些流言屬實。”
李星回也點頭,道:“陛下是賢明之君,定不會相信。”
衛尊見他倆還在大意,氣得甩袖子,怒道:“你倆真是……”他原想罵兩人無知無畏,天子的心可不是普通人能揣測,瞬間是風,瞬間是雨,這天下人的性命都在天子的一念之間。
“算了算了,你倆也不懂這官場險惡。”
衛尊認命地閉上眼。
他努力耕耘官場幾十年,才有這尚書仆射之位,在京畿贏得了這份家業,只怕轉眼就要拱手送人,甚至還要送掉身家性命。
“阿爺,這股流言是從哪裏傳出來的?”衛長纓感到奇怪。
“咱府裏的下人在市井聽到的,說就是傳了幾日,很多人都聽說了,只怕很快就會傳到陛下耳中。”
一句話似乎是提醒衛尊,他畢竟老謀深算,空穴來風,必有緣由,盯着李星回道:“大郎子,這幾日你可是得罪了什麽人不成?”
衛長纓和李星回對視一眼,他們只和齊國夫人郦君月發生過不快。
“阿爺,前兩日我們遇到齊國夫人,因為馬車的事發生争執。”
“那是了,齊國夫人刁蠻任性,自恃陛下寵愛,在京畿橫行霸道。大郎子,你與她發生不快,她暗中令人放出這些流言,這種行事确像她所為。”
“阿爺,那我們既知道是齊國夫人所為,那可否禀報給陛下?”
衛尊搖頭,道:“不可,現在我們沒有證據,陛下也未必會信。”
“只要找到流言的源頭,就可以證實究竟是何人所為。”李星回心中也傾向是齊國夫人所為,但他不解為何齊國夫人為何要置他于死地。
“這一個個追查起來也不是短時間,何況傳到陛下耳中就是片刻的事。”
衛尊再次搖頭,他不贊成追查的辦法,耗時日不說,也不一定有用,如若對方不認,也拿他們沒辦法。“解鈴還須系鈴人。”
衛長纓心領神會,立即道:“阿爺,你是說我們直接找齊國夫人嗎?”
“去賠個罪道個歉。”
衛長纓瞅了李星回一眼,他緊抿着嘴唇,便道:“阿爺,我和阿郎知道怎麽做了。”
“那行,你們兩個好自斟酌,這可不是小事,是殺頭的大事。這樣,你們去賠罪穩住齊國夫人,探探她的口氣,我這邊也派人查流言的源頭,雙管齊下。”
夜很深,衛尊不敢再呆,他也是找了借口出來,未免将此事告訴李元青,不然李元青準會鬧個天翻地覆,不得安寧。
“也晚了,你阿娘還在府裏等我,我現在要趕回去,就不說多。”
兩人送衛尊出門,李星回扶他上馬車,一直目送馬車消失在夜色中。
“長纓,是我連累你,連累岳父。”李星回抓住衛長纓的手。
“我們夫妻說什麽連累不連累。”
“明日我就向齊國夫人負荊請罪,請求她的原諒。”李星回明白衛尊的顧慮,只要這流言傳到昭元帝的耳中,那将大禍臨頭。
“明日我和你一起去見齊國夫人。”
“長纓,你還是不要去。”
“我當然要去,我們夫妻一體,榮辱與共,一榮俱榮,一辱俱辱。你別擔心那齊國夫人會讓我難堪,無論她說什麽,我們可不是要照做。”
衛長纓握住李星回的手,他們有太多要保護和照顧的人,如果他們一旦出事,被牽連的人就會數不勝數,那時血流成河。
既然要去賠罪,自然得備禮物,衛長纓打開自己的嫁妝箱子,但看來看去所有物品都不夠珍貴,這表達不出致歉的誠意。
思來想去,衛長纓便從牆壁取下柳之元《菊花賦》真跡。
“不可。”李星回趕緊阻止她。
這是衛長纓生母的遺物,且又是書法大家柳之元的真跡,價值連城。
“阿郎,現在事關我們族人的生死,這《菊花賦》雖貴重,但永不及人命重。”說着,衛長纓推開李星回的手,将《菊花賦》卷起,用布袋封好。
李星回看着她,眼圈泛紅,唇邊千言萬語卻是一句都說不出。
大恩不言謝。
衛長纓的這份恩情,他會刻在骨子裏,終生想着報答她。
此時無論他說什麽,那都表達不出他的感激和折服。
清晨,夫婦倆乘馬車趕往齊國夫人府上。衛長纓拂開簾子,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她笑道:“阿郎你看,太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