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月光隐入厚重的雲層裏,四周霧朦朦的,李星回只覺鼻端腥臭難聞,擡頭一看,只見舉起來的是一只龐然大物。
那東西極是兇悍,全身毛發褐黃,間有黑色細長條紋,胸腹白毛,四肢粗如柱石,雖被李星回擒住,但利爪伸出足有三尺多長。
“嗷嗚——”
饒是這樣的龐然大物,在李星回的雙手中也不無法掙脫。
瞬間衛長纓從帳篷裏鑽出,一見到李星回手中所舉之物竟失聲叫出來。
李星回見她害怕,向外踏出幾步,将手中舉起的龐然大物向草地上重重一摔。“長纓,這東西好兇,不過皮毛挺好的,我抓了它給你做一件毛裘。”
那龐然大物被他一砸,霎時草地被砸出一個巨坑,但畢竟它是山中之王,這一摔雖重但只是稍稍震暈它。剎那間那龐然大物奮身躍起,向黑暗中奔沖。
“長纓,我去追。”李星回要去追。
“阿郎。”衛長纓面上仍有驚吓之色。
“怎麽了?吓着你了嗎?”李星回撫觸着她的面頰,肌膚冰冷,有冷汗滲出。
“那,那是……”衛長纓猶有驚吓,剛才李星回舉起的龐然大物可是有獸中之王稱呼的老虎。“你不曉那是什麽嗎?”衛長纓心口撲通亂跳,尋常人若見着這物早吓得腿軟不能動彈。
“是什麽,北狄沒有這種野獸,不過它挺兇猛的。”
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雖有黑熊,但比較少見,常見的就是狼群,獨狼是不用怕的,要擔心的是狼群,因為數量多,最易危害牲畜。
這兇獸體形龐大,但重不過一頭成年的壯牛。
“這是虎,為獸中之王,想必是從山中下來的。”衛長纓給他講了老虎的兇猛,百獸見着老虎都要退避三舍,普通人遇到老虎也會有性命之憂。
“是麽?它有這麽厲害?”李星回春風滿面,雖然衛長纓言明虎之兇猛,但他仍是不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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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長纓聽他不以為意,白了他一眼,還真是初生牛犢不畏虎,不過他算不得初生牛犢,只是未見過罷了。适才她在帳篷裏聽到虎嘯聲,可真是吓壞了。
“你有沒受傷?”衛長纓着急。
“沒有,它撲過來時,我剛好抓住它的前腿和後腿。”
看情形李星回确實沒受傷,衛長纓擡頭望天,月上中天,約摸是三更時分。
她也不敢再睡帳篷,誰知道這山裏有幾頭猛虎,說不定這頭猛虎還會去而複返。“阿郎,我們收了帳篷,此時就趕回去。”
李星回知她害怕,便馬上應允下來。
簡易帳篷拆起來很快,忽然李星回一怔,原來帳篷左側趴着一名穿着藏青色勁衣的男子。那男子身材偉壯,背後的衣裳顏色稍深,估計是受傷了。
“長纓,這裏有個人。”
想到剛才猛虎來襲,十之八九是此名男子引來的。
李星回将男子翻過身來,只見男子面若金紙,雙眸緊閉,伸手觸及男子鼻息,鼻端微有熱意,顯然是昏死過去。
衛長纓點燃火折子,照着男子的面龐,這男子二十七八歲,倒也算俊俏,和朱律差不多的類型,濃眉大眼,衛長纓不認得他,李星回卻認出來。
“是河溯王。”
“李傀?”
李星回點頭,他見過李傀一次,但他記性好,即使是一面之緣也能認出。
“看樣子他是被老虎抓傷了,我去拿藥。”
等衛長纓從馬車上取來金創藥,李星回已經解開李傀的衣裳,他的後背果然被虎爪抓出五個血洞,血流不止。
李星回将金創藥灑在他的傷口上,但傷口很深,一時半刻不能止血,李星回撕下襕袍的下擺按壓在傷口上,約摸一刻鐘才漸止血。
“長纓,給他喂水。”
衛長纓答應,又從馬車拿來水囊,給李傀喂了水。
李傀的嘴唇才沾到水,眼睛便霍地睜開,大概是神志還沒恢複,張嘴便大喊大叫令人聽不懂的話。
衛長纓從水囊中倒出水灑在李傀的臉上,只見李傀身子猛地劇顫,然後整個人向後倒去。李星回趕緊扶住他的身體,将他放在草地上。
“他可能是驚吓過度。”
李星回從衛長纓手中接過水袋,給李傀喂了半袋水,李傀這才清醒過來。
“你,你,李星回。”李傀又吃驚了,然後他又瞧到衛長纓,神色之間怔住,半晌回過神。“你,你,是誰?我這在哪裏?我還活着嗎?”
“河溯王,這是我內子衛長纓。”
李傀哦了一聲,道:“前日聽說你娶了衛尊之女,未得及恭賀,長安侯,某就祝你與夫人白頭偕老!”
衛長纓聽他言語間并無真心賀喜之意,甚至也未感謝李星回的救命之恩,蹙起眉頭道:“阿郎,我們走吧。”
李星回點頭,挽起衛長纓的手走向前面的馬車。
“且慢。”李傀突然出聲。
兩人轉過身,但手仍是相攜,李傀的目光在他們面上打量。“李星回,你可瞧到一只猛虎?我便是被此虎抓傷逃至此處。”
“見到,它逃了。”李星回答得極簡單。
頓時李傀呆若木雞,李星回竟然說猛虎逃了,而不是他逃。“李星回,我聽說你是北狄第一勇士,我有一事相求。”
李傀沒有懷疑,李星回是有些過人之處,他逃離猛虎襲擊,見到一帳篷,本來他想進入帳篷求救,哪料兩眼一黑就倒在帳篷一側。
如無人相救,驅離猛虎,只怕此刻屍骨無存了。
李星回稍作遲疑,道:“河溯王,請講。”他也有求李傀,也不便使李傀難堪。
李傀走出幾步,遂覺背後劇痛,原來他一走動,背後的傷口又開始流血。
“河溯王,你的傷口才上藥止血,還是不要動為好。”
李傀咬了咬牙,道:“李星回,我知你們夫婦來此的目的,你是想要我這塊草地。如果你能幫我辦妥一件事,事成之後,這塊地就給你。”
“當真?”李星回眼中一亮,他對這塊是勢在必得,有了這塊地族人便可安居樂業。
衛長纓只疑李傀有詐,忙道:“阿郎,先聽他說是什麽事。”
李傀聽出衛長纓疑他,心中不爽,道:“一個交易而已,李夫人不必想太多。”
“那就請河溯王說吧,洗耳恭聽。”衛長纓不動聲色回怼。
“十年前,天竺國曾向大周進貢一頭雄獅,但在途經丹丘山時雄獅掙脫鐵籠,咬死數人後逃入丹丘山。”
此事衛長纓略有耳聞,只是當時年幼早就忘記,今聽李傀提起便又記起。
“此頭雄獅和山中雌虎相交合,産下一頭獅虎獸。此獅虎獸體形比虎獅還要龐大,半獅半虎,據見到的人說有一千來斤重,十分兇殘,這幾年間已經吃掉數十個鄉民。”
“河溯王,是要我們去捉獅虎獸為民除害嗎?”衛長纓不太相信李傀有如此心地,外間傳聞李傀只對錢財有興趣,雖未魚肉鄉裏,但也未有好事傳出。
“李夫人是嘲諷某嗎?某雖不是好人,但也不是什麽壞人。某要這只獅虎獸是為了救心愛之人,料想換作長安侯也會如此吧?”
坊間傳聞李傀在市集之間有一外室,那外室貌美如花,溫柔可人,好幾次李傀要将那外室收入府中,但李傀正妻錢雲乃是英國公的孫女,生性善妒,雖容忍那外室的存在,但決不允許接入府中。
“她可是患了重病?”
李傀點頭,道:“去年起她患了一種怪病,全身無力,終日卧于榻上,某請了許多名醫替她治病,藥吃了幾百斤卻毫無效果。上旬某從苗地請來一名巫醫,那巫醫看了後,只說她失了陽氣,若無世間至剛至陽猛獸的血,一月內必死。”
“這世間至剛至陽的血就是獅虎獸的血?”李星回不禁問道。
“正是,但必須是活着的獅虎獸的血,死獸則不行。因此某準備了好幾日,于昨日進入丹丘山中尋找獅虎獸的蹤跡,沒想到不曾見着獅虎獸,倒遇上了猛虎,我的随從都被它咬死了,只剩我拼死逃脫。李星回,只要你替我取來那頭獅虎獸的血,這片圍場就是你的,某說話算數,絕不收回。”
李傀一口氣說完,情緒引動,背後的傷口又流出血,他身形一顫,向前撲倒。
幸得李星回搶上一步,這才使他免于跌倒,只見他背後血已滲濕包裹的布條,李星回只得解開布條,又重新給他上了金創藥。
李傀一把抓住李星回,情急大聲道:“你只說願不願意做這個交易?”
衛長纓正要向李星回打眼色,沒料到李星回卻道:“求之不得。”這算是答應了,衛長纓也不好再說什麽,在外人面前她不能撥了李星回的面子。
“那好,李星回你須得在三日內拿到獅虎獸的血,此交易方可有效。”李傀奮力坐起。
衛長纓又蹙起眉頭,道:“河溯王,三日內拿到獅虎獸的血,別說要準備弓箭,甚至在山裏幾日也未必能搜尋到獅虎獸的蹤影。你限定三日豈非毫無誠意,既然如此,請河溯王另請高明救你心愛之人。”
李傀限定三日也是着急外室的性命,但聽衛長纓如此說,也知三日不可行,這丹丘山雖不比南方大山,但從西到東也有兩百來裏長,運氣不好,四五天都未必能找着獅虎獸。
“李夫人不必氣憤,是某太心急了,這樣吧,十天如何?十天再不行,我那心愛之人命危矣!”
衛長纓看向李星回,李星回點頭,道:“就以十日為限。”
事情議定,三人便要離開山下,衛長纓在馬車車廂裏,李星回和李傀則分坐于馬車車板兩側。
行出半個時辰,前面來了馬蹄聲,黑暗中火光沖起。
“大王。”
“大王。”
李傀神情振奮,道:“停車,是我府兵來了。”
李星回停了車,沒一會那馬蹄聲到了耳畔,只見數十人騎着馬奔過來。
“韓重,我在此。”李傀喊道,但他流血過多,聲音十分微弱。
他喊的韓重是他的門客,武功高強,被搜羅于府上,本來這次要帶韓重一起來尋獅虎獸,但李傀又想留他看護重病的外室。
“大王,你受傷了?”韓重跳下馬,一眼看出李傀受了重傷。
“不礙事,是長安侯救了我。”李傀跳下馬車。
韓重未見過李星回,見他相貌堂堂,不禁向李星回拱手致謝。“多謝長安侯救我大王,此恩容韓重日後再報,就此別過。”
他是爽朗之人,也不廢話,當即扶李傀上自己的馬。
“李星回,別忘了十日的限期,否則你就得不到這塊地了。”臨行前李傀再次提醒,生怕李星回拖延時日。
一時李傀等人離去,李星回鑽到車廂裏,裏面衛長纓垂眉不語。
“不開心了?我說錯話了嗎?”
衛長纓擡起頭,伸手撫上他的面頰,道:“阿郎,你沒說錯話,只是你太輕易就答應李傀,我不免會擔心于你。”
“沒事,不用擔心我,我與你才成親,我舍不得死。”
他抱起衛長纓放到自己的腿上,雙手捧起她的臉,笑道:“有你在,我死不了,就算死了我也要想着法子活過來。長纓,只要有了這塊草地,我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過日子。”
灼熱的氣息在衛長纓肌膚上彌漫,如同烈酒讓她醉倒。
“我去找阿兄幫你。”
這山中除了獅虎獸,還有雌虎與雄獅,皆是兇猛的野獸。
“長纓,我可以解決。”
李星回憶起張擊衣英俊的面龐,那風流倜傥自是不用說了,武藝也不在自己之下,他對張擊衣很有幾分嫉妒之意,只是不好表露出來。
“找阿兄幫你,我放心一些。”
“但,但是……”
“但是什麽?他是你大舅兄,理應幫你。”衛長纓從他胸前仰起頭。
李星回吱吱唔唔,半晌道:“長纓,他比我俊。”
衛長纓一怔,末後笑出聲來。“阿郎,你也很俊。”
他們兩人的英俊是不同的,張擊衣是傳統審美下的英俊,玉面朱唇,面若冠玉,或者說俊美更适合,濁世翩翩佳公子。
李星回是粗犷不經雕琢的俊,渾身散發野性,用俊朗這詞合适。
但中原人的英俊大多是張擊衣這種類型,衛長纓反而覺得李星回這種粗犷之美更耐看,也更吸引人。
“長纓。”李星回嘿嘿地笑,眼睛亮得像星星,他握住衛長纓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胸腔裏的心正撲通地跳,衛長纓感觸到他激烈的心跳聲。
馬車走得緩了,但車廂卻開始劇烈搖晃震動起來,兩匹馬仰頭長嘶一聲,便不再向前,低頭啃起地面上的青草。
車廂裏什麽也瞧不清,誘人的芬芳在李星回的鼻端彌漫,他好舍不得去趕車,就這樣擁着衛長纓柔軟的身子,讓自己的心也變得軟軟。
思量再三,他起身,卻又再坐下,如此幾次,萬般煎熬。
辰時初才至長安侯府,小珠早在門前等待,一見到馬車便過來接衛長纓。
昨日衛長纓走後,小珠便因刷馬的問題與赤骨發生了矛盾,今早見着赤骨,小珠還白了他好幾眼。
“纓娘,你真要讓君侯好好說一下赤骨,我一個女孩兒,他就不知要讓着我點。”
“他又惹你生氣了?我看解鈴還須系鈴人,你想個法子收服他。”
這真是一對歡喜冤家,不過衛長纓還是看好小珠與赤骨,中原女子的柔情是可以打敗草原上野狼一般的男人。
“纓娘,我去燒水你沐浴。”
小珠很懂衛長纓,這在外一夜,回來後肯定要沐浴身子。
“你去吧。”衛長纓慶幸把小珠帶來,其他人可不會這麽明白她的心思,心裏想什麽都不用說,小珠全知道。
過了一會李星回進來,衛長纓便問起赤骨在北狄的事,這莽漢子倒是個十分可靠的人,與小珠也甚是相配,因此衛長纓想打聽他的過往。
“怎麽好好問起他來了?”李星回笑道。
衛長纓關了窗,天氣往後越來越熱,這窗子須得糊上一層紗,不然院子外不是樹就是花,到夏日時盡是蚊蟲飛舞,那還了得。
“阿郎,你覺得赤骨和小珠合适嗎?”衛長纓也不瞞李星回。
李星回啊了一聲,道:“他們兩個啊!”
“怎麽?不合适?”
李星回忖奪衛長纓的神色,笑道:“不是不合适,只是赤骨在北狄是有意中人的,估計他倆會很難。”
“赤骨有意中人?”這出乎衛長纓的意料,如果赤骨有意中人,那這事就只能作罷。“那她怎麽沒和你們一起來大周?”
“來不了,其實她是很想來的,這是她的故鄉。”
衛長纓奇道:“你說的是誰?是我們大周人嗎?”
“是清玉公主。”
“啊——”衛長纓吃驚。
“清玉公主是北狄最美的雲彩,赤骨的眼裏永遠看不到其他女子。”
衛長纓雙手都撐在下颌,最美的雲彩,那清玉公主究竟有多美呢?“阿郎,你這樣盛贊清玉公主,你也很歡喜她麽?”
“北狄人都歡喜清玉公主,清玉公主常穿一襲白衣,在草原上随風起舞,就像一片雲彩飄蕩。”
“阿郎,被你說得我好想見清玉公主,清玉公主當年和親時,我雖年幼,但也聽說過天下文人雅客無不欽慕清玉公主。”
衛長纓不禁神往,試想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那一襲白衣飛舞該是多驚豔!
“不及你美。”李星回笑道。
衛長纓噘起唇,道:“不信,你定是騙我。”
“不騙你,清玉公主是一片白雲,而你是一片霞光。”
“油腔滑調。”衛長纓嗔他。
兩人在房中嬉笑,屋外傳來一聲輕咳,李星回一怔,低聲道:“是赤骨,我去看看。”
李星回出來沒看到赤骨,便向後面院落走去,一直到馬廄才看到赤骨。
這間馬廄挨在夥房的旁邊,拴着十多匹馬,赤骨拿着毛刷使勁地刷着一匹黑馬的鬃毛,水濺得他的褲腳和靴子都濕漉漉的。
清晨的陽光打磨他粗砺的臉頰,一半金燦燦,一半黝黑。
“赤骨,你覺得小珠怎樣?”李星回不知怎樣開口,索性問起他對小珠的看法。
“君侯,我日日都在盼望有一日重歸故土。”赤骨頭也沒擡,他已聽到衛長纓和李星回的談話,雖然他沒正面回答,但已經表明他對小珠無意。
李星回點頭,赤骨雖是他的侍從,但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年齡也相差無幾,其實就是朋友的關系。
“抱歉,赤骨,你若想回北狄,我不阻止你,你此刻就能走。”
赤骨終于放下手中的毛刷,隔着馬凝視李星回的面容,道:“君侯,你沒想過要回北狄嗎?”
“長纓在這裏,我怎麽能回北狄?”
提起衛長纓,李星回的眼中不知不覺有了笑意。
“可以帶夫人一起回北狄。”赤骨提醒他。
李星回輕輕搖頭,道:“北狄太艱苦了,不适合長纓,我只願她在中原快樂地過日子。”他是舍不得衛長纓吃一點苦,北狄半年寒冷,那會使這株嬌貴的名花枯萎。
“清玉公主在北狄十年了。”赤骨面孔冷下來。
“長纓和清玉公主不同,清玉公主是有使命在身,她要維系北狄和大周的和睦,而我不需要長纓承擔任何事,況且現在我能給予長纓的遠不及她在尚書府的多。”
衛長纓在尚書府吃穿不愁,可在長安侯府還要操心用度,李星回已深覺愧對衛長纓。
“王子,你是愛上夫人了嗎?”
赤骨陡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