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剛朦朦亮,街面已經有不少人,大多是為生活奔波的小販,挑着籮筐趕往附近的集市。京畿有四個大集市,分布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這四個大集市物品繁多,吃喝玩樂,應有盡有,但小販們一般不去這四個大集市,而在居住地集中的小市集販賣。

李星回心有所感,不管在北狄還是大周,底層勞動人民總是最辛苦。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在北狄,他是金帳王的兒子,擁有廣闊的土地和成千上萬的牛羊,從來不曾為家計操過心。他和許多的北狄貴族男子一樣,熱衷于各種挑戰,比如摔跤、射箭、格鬥、劍術、騎馬、舞蹈等。

在他的性格中具有強烈的好鬥性和好勝心,他并不是一個平和的人。

“我再也不是天無極。”

心底有深深的遺憾,可是當他轉頭看到身畔的衛長纓,遺憾就被抛到看不見的地方。

“我還是樂意做李星回。”

他不時悄悄打量衛長纓,身着男裝的衛長纓比女裝看起來更妩媚動人,那眼中藏着幽深的湖水,紅潤的嘴唇宛若鮮花。

任是誰都能看出這是名美貌女子。

駿馬馳出西華門,向着遙遠的丹丘山方向前行。

“長纓,我們賽馬如何,如果你輸了,讓我為所欲為。”李星回眼中詭笑。

衛長纓不答應,論賽馬她怎麽可能贏得過在馬背上長大的李星回。“我才不與你進行不公平的比賽。”

“那我讓你二裏路。”李星回嘿嘿笑。

“也不行。”

“要怎樣才能比?”李星回不放棄,不知怎的他就想逗逗衛長纓。

Advertisement

衛長纓皺眉想了想,道:“除非我騎馬,你在地上跑。”

“這對我來說也不公平,人怎麽跑得過馬?”

“那就不比了。”衛長纓向他眨鬼眼。

“好吧,我同意你的條件。”

李星回無可奈何,他下了馬,将腰上蹀躞帶上挂着的箭囊放到馬背上,正要解下胸前挂着的幹糧袋,衛長纓便就阻止他。“這個不許取下來。”

讓他承受些重量,那就一定追不上自己。

李星回只得将幹糧袋背到身後,減少前胸承受的重量。

衛長纓立即揚鞭抽打馬背,頓時駿馬向前狂沖,霎時便沖出數丈遠。

李星回望着她遠去的背影,其實只要他吹一聲口哨,馬就能轉頭把衛長纓帶回來。

可是,他很中意衛長纓耍賴皮。

他輕輕拍了一下馬腿,道:“去吧,去追我的女人。”

那馬仿佛真的聽懂他的話,四蹄撒開,便真的去追衛長纓。

“好了,我也要去追。”李星回眼中笑意閃着光芒,意念一起,他的身形如風,本來離着前面的馬還有一段距離,但眨眼間他便追上。

只是他沒空管這匹馬,此刻他要追上是衛長纓。

那花株般柔軟纖細的身影猶在前面,漸漸變得清晰,李星回提了一口氣,加快速度。

前面馬上的衛長纓一直不敢向後看,怕耽誤了速度讓李星回追上來,但心裏又想着他兩條腿多半跑不過四條腿,何況這馬又是北狄名駒,諒他多半追不上。

“我且向後瞧一眼,看他在哪裏了。”

“不行,不能看,會延誤速度,待會被他追上了,他要對我為所欲為可怎辦?”

這裏雖是城外人煙少,但還是有行人經過。

“他想對我做什麽?”

想不出來,但肯定是能令她害羞的事。

衛長纓先自羞得臉紅了。

馬又向前跑了一陣,身後沒有動靜,衛長纓反而按捺不住,莫不是馬跑得太快,把李星回扔得太遠了。

是了,人怎麽能跑得過馬。

衛長纓下意識轉頭去看,只是頭才撇過一半,便見身後一團烏雲襲來,不等她看清,身後重重一沉,骅骝的速度便陡地一滞慢下來。

瞬間熱意在衛長纓的後背蔓延,全身都像着了火一樣。

衛長纓心頭撲通亂跳,忽然腰上一緊,身子騰空,整個人便從正坐變成側坐在馬背上。

很快她的視線與李星回相觸,李星回眼中含笑,衛長纓啊地一聲,便緊閉上雙眼,依靠在李星回懷中暈過去。

“醒醒。”李星回趕緊搖她。

衛長纓被他搖醒了,可一睜開眼看到李星回似笑非笑的英俊面容,她正要叫,李星回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唇。“別叫,也別暈,我什麽都沒做。”

他确實是什麽也沒做,可他的笑,他的臉,比他做了什麽還要令她羞澀。

衛長纓軟綿綿地靠在李星回的胸膛,身子倏忽之間好像失去了力氣。

“長纓,我最喜你害羞的時候。”

粗厚的手指撫上衛長纓的臉頰,這張光滑細膩的肌膚染透了紅暈,依在他的胸前仿佛是一株盛開的花朵。她越害羞,這花便開得越嬌豔。

在來大周以前,李星回并不知人還會臉紅,北狄女子是不會臉紅,她們都很大方,而北狄的男人則不會臉紅。

即使是清玉公主,李星回也從未見過她臉紅,她同樣是大方得體的。

可自從來了大周,李星回才知曉中原女子易臉紅,而他也會被衛長纓弄得臉紅發熱,好在他膚色偏黑,臉紅也不容易看出來,但自己心裏卻是清楚的。

“長纓,你睜開眼,我什麽也不會做。”

他吐出的氣息像烈火在衛長纓的面頰燃燒,衛長纓幾乎又要暈過去。

李星回只覺好笑,剛才出門前衛長纓那樣振振有詞,當着赤骨問他何謂夫妻,還說“我在你的身後,你在前面殺敵,我在後面為你擋箭。夫妻是一體,一起生,一起死。”

當時她說這句話時未曾臉紅,也未曾羞怯,大大方方,和此刻判若兩人。

看樣子是不能讓衛長纓睜開眼了,可李星回好想看她睜開眼害羞的樣子。“長纓,你再不睜眼,我就要對你為所欲為了。”

被李星回一威脅,衛長纓便嘟起唇睜開眼。

李星回吃吃地笑。

衛長纓哼了一聲,環視四周,李星回騎的那匹馬在路邊啃草,眼珠轉動,遂道:“你怎麽追上來的?定是你騎馬追來的。好啊!你作弊,你輸了。”衛長纓決定先倒打一耙。

“哈哈。”李星回笑得腹痛。

“不許你笑,你就是輸了,你不遵守規則。”衛長纓從他懷中奮起。

李星回輕輕按住她的肩膀,霎時衛長纓不能動,她只能繼續依偎在李星回的胸膛。瞧着若無其實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衛長纓的心裏又起了濃濃的安全感。

“大草原的男子能和疾風賽跑,否則他就追不上他的馬和羊。”

“不信。”衛長纓嘴上說着不信,心裏卻深信不疑。

“長纓,你輸了,現在我要對你為所欲為。”

李星回越說越低聲,到最後幾乎不可聞,但衛長纓卻全聽清了。

“不要。”

“可你輸了。”李星回故意逼她。

衛長纓眼珠不停轉動,想了半天道:“那你想做什麽?”

“做什麽呀?”李星回假裝望天,末後他瞧着那花瓣似的唇,笑道:“你來親我。”

剛褪去紅暈的面頰驀地又全紅透了,衛長纓怎料得李星回會說出這種話。

“長纓,願賭服輸。”

衛長纓糾結了半晌,她怎麽好意思青天白日地去親吻李星回,即使這人是她的夫婿。正是為難之機,忽見得前面有一老農扛着鋤頭過來,喜道:“阿郎,有人來了。”

正開心有人來解圍,不料那老農突然轉了方向,并未向着他們走過來。

“長纓,人走了。”李星回催她。

衛長纓被他逼得沒辦法,只得道:“那你閉上眼睛。”

“行,我閉上眼睛。”李星回閉上眼睛。

衛長纓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晃動,見他沒有反應,趕緊将手指輕輕壓在他的唇上便迅即離開。

李星回睜開眼,伸手在唇上摸了摸,笑道:“長纓,剛才你親我時好奇怪,感覺你的唇沒有以前那樣又香又軟又甜了。”

衛長纓的手柔若無骨,但和唇比起來還是稍硬一些。

“我親過你了,你該回你的馬上。”

李星回望着天色,這鬧了半天也耽誤了半炷香的時間,便下了馬,騎回自己的那匹骅骝上。

兩匹馬并辔而行,迅急如風,沒多久便到了丹丘山下。

陽光下綠草如茵,各種不知名的野花竟相開放,花色豔麗,大的如碗口,小的只有指甲蓋大。衛長纓着急地下馬,便跑到草叢中去采花。

李星回坐在草地上默默地凝視她的身影,衛長纓走到哪裏,他的視線也追到哪裏。

現在他并不着急上山,在山下休息一會,過會上山就會消耗很多的體力,并且上山的路不适合騎馬,山上的荊棘也會使馬受傷,下山時馬易摔跤,因此李星回打算将馬就放在此處,上山就全要靠步行了。

他将背在身後的幹糧袋打開,将煮熟的羊肉切成小塊。

“長纓。”

他一呼喊,草地上回聲蕩漾,仿佛有無數個李星回在呼喚衛長纓。

衛長纓也采得累了,抱着鮮花向他奔過來,李星回也向她沖過去,霎時兩人擁抱在一起。

“阿郎,和你在一起我好快樂!”衛長纓滿心歡喜。

“我和長纓在一起也很快樂。”

天知道他有多快樂,這小小的圍場根本裝不下他的快樂,只有那遼闊的北狄大草原才能承載他的歡喜。

吃過幹糧後,李星回解開兩匹骅骝的缰繩,這兩匹骅骝都是經過訓練,如果沒有危險是不會離開此處。

在山腳下李星回砍下一根粗枝,削掉枝葉,給衛長纓當拐杖用。

山路極是狹窄崎岖,寬不過兩尺,兩尺之外皆是叢生的荊棘和雜草,才上得山路一刻鐘,便見樹木參天,茂密的枝葉将陽光遮擋得只剩下細碎的光影,光線極暗。

衛長纓走得小心翼翼,雖有樹枝做的拐杖,但山路滑,走起來甚是吃力。

京畿人雖有踏青游山的習性,但京畿方圓二三十裏內的青山皆修建有上山石階,不像這丹丘山道路難行,這平底靴子在山石路上走十分打滑。

李星回來時回頭看衛長纓,衛長纓一張小臉憋得通紅,氣喘籲籲,便知她耐力有限。

“長纓,我們歇會再走。”

“不歇了,剛才在山下我們歇了很久,還是找獅虎獸要緊。”衛長纓不願意自己成為李星回的拖累,即使現在精疲力盡也要強撐下去。

李星回審視她的面容,她雖累,但好在眼神有力,還能支撐。

前面有一塊突出的巨石,李星回伸手指了指,道:“長纓,我們去那塊巨石上歇息,我們是來找尋獅虎獸,不是趕路,我們便是走得再快,如果沒有運氣,也是找不到獅虎獸。”

這話有理,找獅虎獸确實是碰運氣,有心尋找不一定能找到,無心反而能遇到。

“那我們就歇一會,歇一會。”衛長纓強調只歇一會,如果歇得太久,衛長纓仍是感覺自己拖累了李星回。

“好。”

兩人走到巨石前,這塊巨石是從土裏冒出來的,高出地面近三尺,石面上有些泥土,長出碧綠的苔藓,有一只黑色的甲殼蟲在上面爬着。

李星回捉住那只小黑蟲扔到草叢中,将衛長纓抱到巨石上,随後他長腿一擡便就上來了。

樹下陰涼潮濕,此時又是仲春時節,正是蚊蟲滋生的時刻,沒一會衛長纓的臉頰上被咬了幾個小紅包,又癢又難受。

李星回瞧着她白細的肌膚上起了好幾個包,心疼地用手去撫摸,可他手心中滿是粗糙的倒刺,手一撫過面頰,那肌膚便被倒刺給蹭紅了。

“很癢嗎?”

“還好了。”

“那你把臉埋在我懷裏,就不會有蟲子咬你了。”

衛長纓依言将臉埋在他的懷中,果然沒有蟲子再咬她。

鼻端是濃郁強烈的陽剛氣息,說不出那是什麽味,像是正午最炙熱的陽光的味道,不禁讓她面紅耳熱,昏昏欲睡。

“睡着了嗎?”

衛長纓沒有回應,李星回也不看她,只是将她擁得更緊了。

慢慢他的嘴角溢出淡淡的笑意,此時他什麽也不用擔心,他最珍惜的就在他懷中。

而他生命的意義也全然在此了。

四周不時有蚊蟲飛舞,李星回用衣袖将它們拂走。

睡了近一個時辰衛長纓才醒來,睜開眼便驚道:“阿郎,我睡着了?你怎麽不叫醒我?”她并不知道自己睡着了,那陣她只想着閉上眼睛,沒想到一閉上眼睛就睡過去。

“因為我也睡着了。”李星回沒睡着,他一直在為衛長纓驅趕蚊蟲。

“那,那我們睡了多久?”衛長纓瞪大眼,山林的光線仍是昏暗,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也分辨不出時辰。

“一個時辰吧。”

“這麽久?我們快趕路。”衛長纓急了。

兩人飲了水便收拾趕路,越往深處走,路徑也沒了,雜草荊棘叢生不時攔住去路,李星回只得用随身的彎刀割去荊棘。

雖是如此,兩人的衣擺和褲腳還是被挂破好幾條,臉上也有幾道細小的血痕。

眼見光線越來越暗,看樣子是快天黑,而這時兩人已經迷了路。

李星回自小生活在大草原,那裏沒有高山,是一望無際的平坦草地。即使是後來翻越的烏蒙山,那也與丹丘山是完全不同的。

烏蒙山不高,山上幾乎是寸草不生,頂多只有極矮小的芨芨草。

丹丘山山勢陡峭,樹木參天,李星回也是第一次走這種山路,因此也頗感吃力。

“長纓,我來背你。”

“我還走得動。”衛長纓拒絕,在這種大山裏就是空着手都累,何況李星回還帶着弓箭和幹糧,再要背她就真的太累了,這就不是她當初要來的目的。“阿郎,我們再往前走走。”

說着,她便拄着樹枝打前,可是沒走出幾步她就滑倒了。

“啊——”衛長纓尖叫一聲。

李星回趕緊扶起她,兩只細膩白皙的小手不但被劃破了,還戳入幾粒小碎石。李星回仔細地把小碎石拔除,将她的手擦拭幹淨,灑上了金創藥粉。

“還疼不疼?”

疼是疼的,但衛長纓搖搖頭。

“到我背上來。”李星回俯下身,半晌不見衛長纓上來,他笑道:“上來吧,不用猶豫了。”

“你嘲笑我對不對?”衛長纓嘟起唇。

“沒有,你是我妻子,夫婿背妻子不是很應該嗎?你快上來,不然今夜我們就要在這裏落腳了。”

這地方正是一處斜坡,連塊巴掌大的平地都沒有,若夜裏在此處歇息,必定無法睡覺,而且十分不安全。

衛長纓只好爬上李星回的背上,這寬闊的後背與他的胸膛一樣結實,令她不知不覺中起了幾分迷戀。

她的思緒飄到從未去過的北狄大草原,她想象着李星回在那裏的出生、長大,以及一切一切,與清玉公主的相識。

不能加入到李星回生命的前二十年,但卻有幸擁有他二十年後的所有人生。

“阿郎,我拖累你了嗎?”衛長纓總以為即使幫不了李星回,但也不會成為他的拖累,卻原來是高估了自己。

“怎麽會?反而我會更開心,覺得這世上最珍貴的就在我身邊了,誰也奪不走,我只有看到你全身就有使不完的力氣。”

衛長纓确實幫不了他,但能讓他從心裏笑出聲。

“哼!這話你一定和好多女子說過,我才不信你。”衛長纓假意不信。

“真沒有,就對你說過。”

衛長纓心裏喜滋滋,忽然她很想問清玉公主,她同樣對這個素未蒙面的情敵有了好奇心,美麗的公主和親去了大草原,應該也是有很多的故事。

可這樣偷偷打探似乎頗為可恥,這不像是打聽清玉公主,而是打聽清玉公主與李星回的關系。

衛長纓強自忍下這個念頭。

天徹底黑下來,密林中光線不透,幾次途經懸崖,約摸前行了一個多時辰,隐約可見一圍明黃色的土牆。料着是座廢棄的寺院或是道觀,李星回背着衛長纓向土牆趕過去。

到了近前,卻并非寺院和道觀,而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土地廟。

“阿郎,你放我下來。”

地面上草深濕滑,衛長纓從包袱裏取出蠟燭點燃,她小心翼翼地走着,一邊觀察這間土地廟。

土地廟是兩進的格局,外牆近半倒塌,五間屋子也只有正殿保存下來,其他的也毀損過半,無法歇腳。

正殿只剩下一尊泥塑的土地公像,其他一應全無,料着是被人偷走。

雖然如此,但從這座土地廟的規模,估計在百多年前香火十分興旺。

“阿郎,我們夜裏就在這歇息。”

廟內牆壁上挂着數張蜘蛛網,幾只肥碩的大蜘蛛正在吐絲結網,若是平日衛長纓一定會害怕,但此時不是她矯情的時候,既然要跟着來,那就要承受一切的可能性。

衛長纓讓李星回折來幾根樹枝,她便用樹枝打掃起正殿,在牆角清理出一塊可供歇息的地方。

“長纓,我出去看看。”

兩個人是完全迷了路,只知在山中,卻不知在山中何處。

“我和你一起去。”衛長纓半會也不願意離開李星回。

“好。”李星回持燭,一手挽着衛長纓出門。

剛才進來時沒仔細看,此時才發覺土地廟離懸崖不過十來丈遠,因久無人煙,四周并無道路。地面上草深,雖沒發現野獸的腳印,但是有風幹的條狀糞便。

從糞便的形狀和大小來看,應是山中大型野獸的排洩,看來此處有野獸來過。

夜風拂動,燭火倏地一下熄滅,天地間一片混沌。

衛長纓瑟縮着身子,忽見幾步開外有一叢草比他處格外茂盛,顏色更為青碧,向前走了走,目之所及處,只見半具白骨藏在草叢裏。

“啊——”

衛長纓哪見過這種景象,驚叫一聲便要暈厥過去。

李星回趕緊擁住她的腰肢,急道:“怎麽了?長纓。”

“那,那……”衛長纓不敢看,把頭埋在他胸前,伸手指了指草叢。

李星回向草叢看去,草叢裏露出一個白森森的頭顱,眼耳鼻口皮膚俱無,已風化成骷髅。“長纓,你在裏面歇息。”說着,他扶起衛長纓回到正殿,重新點燃了蠟燭,叮囑她不要出來。

安撫衛長纓後,李星回又回到那處草叢中,這次他扒開草叢,便見那半具白骨。

白骨從腰腹下缺失,缺失處的骨骼不平整,看起來不像是被利齒砍斷,而是被猛獸咬斷的,想必此人在廟中過夜,不幸遇到猛獸,逃至此處被猛獸所食,只留下這上半身日曬雨淋風化成白骨。

李星回用彎刀在地面上掘坑,不料地下皆是堅硬的山石,無法挖掘,李星回只好砍了樹枝掩蓋在白骨上,他正要再拾些泥磚覆蓋,突然土地廟裏傳來衛長纓的驚恐聲,慌的李星回飛奔回去。

“怎麽了?”李星回心急火燎地察視衛長纓。

衛長纓臉色蒼白,手指了指前面的土地公泥像,李星回看過去,原來不知何時泥像上纏繞着一條土褐色的毒蛇,那毒蛇有手臂粗,在泥像上繞了兩三圈。

“別怕。”

李星回取箭張弓,立時箭矢正中毒蛇的腦部,那蛇的身子在泥像上越纏越緊,猛地一下掉下來,但頭部仍被箭釘在泥像上。

“死了嗎?”

李星回拔下箭,蛇身子又劇烈扭了一下,之後徹底不動,他順手将箭與蛇扔到窗外。

驀地他笑起來,這瞬間他想起前兩夜他在山下用蛇吓唬衛長纓,當時衛長纓說不怕,女人好像有些口是心非,但是又很可愛。

他就中意衛長纓咬着牙說不怕,實際上心裏怕得很。

“好啊!你又笑我。”衛長纓也想起那夜的話。

“沒,沒有。”李星回更想笑了。

“你撒謊,你明明在笑,還笑得很開心,就是笑我嘛!”衛長纓嘟起唇,握拳去打他的胸口。

拳頭打在李星回的胸膛上,衛長纓的手先疼了。

真是打也不行,不打也不行。

“真硬。”

“哈哈。”衛長纓嘟囔的兩個字又把李星回逗笑了,他輕輕擁衛長纓入懷,道:“你若不怕,就不需要我了。”

一句話讓衛長纓心生歡喜,不禁脫口而出道:“那清玉公主會害怕,怕蛇,還有狼嗎?”雖然衛長纓決定不問起清玉公主,可還是忍不住問出口。

自從知曉清玉公主對李星回有情意後,衛長纓就不免要将自己與清玉公主相比。

“她不怕。”李星回笑道。

“那她怕什麽?”衛長纓怔住,清玉公主可是金枝玉葉,竟然不懼毒蛇和野獸。

“她什麽都不怕。”

“為什麽?”衛長纓震驚。

“因為她是公主,是大周的公主,一言一行都代表大周,即使她已經是北狄的大阏氏,可她還是大周的公主。”

衛長纓咬住嘴唇,清玉公主背負的責任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可是這樣出色的清玉公主又怎可能奪不走李星回的心呢?

唇邊的一句話很想說出來,但衛長纓将嘴唇咬得緊緊的。

“怎麽不開心了?”李星回察覺到她的神色黯然。

“沒有不開心,我只是,只是,覺得自己和清玉公主相比,清玉公主是天空中的明月,而我只是不起眼的螢火,相差太遠了。”

她什麽都不能幫李星回,還怕這些蛇蟲鼠蟻,真的無法與清玉公主相比。

“長纓,清玉公主再好,在我心中也不及你。”

衛長纓又怔住,擡頭仰望李星回,兩人四目相對,李星回的眼神一直是堅定,沒有變化,光芒灼灼。瞬時衛長纓心中動了,他沒有說謊。

她擁住了李星回的腰,頭倚在他的肩上。

再沒有比這句話更能安衛長纓的心了。

“以後不用覺得不如清玉公主,你在我心中是獨一無二的,你并不比她差。我只要你快快樂樂,像只小鳥依偎在我的懷中,這樣我就感到心滿意足,無牽無挂。”

衛長纓給李星回帶來一種內心從未有過的安定的感覺,也許是他突逢親人死亡,被迫背井離鄉,而又被人忌憚懷疑,在這種遭遇下,他難免會對第一個對他好的人産生異樣的情懷。

不管是怎樣,李星回對衛長纓的感情很深,就像是春雨過後,荒蕪的大草原一夜之間長滿青草,燒不盡,春還生。

只能說是,相遇的時機對了,那一切都對了。

“我是太敏感,以後絕不可懷疑阿郎,否則夫妻不同心,這日子如何過得下去。料是清玉公主知道我的存在,只怕是不屑一顧,那我又何須為她煩惱,自是也當她不存在了。”衛長纓暗暗想到。

自此一想,衛長纓便将清玉公主丢開了。

兩人靠在牆角處歇息,這山裏雖是安靜,但是一點風吹草動聲響就很大。

每次剛合上眼,衛長纓就被動靜驚醒,睜開眼,卻見李星回望着對面出神。

“阿郎,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這樣找獅虎獸也不是辦法,山太大,無從尋起,因此得想個法子讓獅虎獸來尋我們才是。所以,我想明日去獵一些野物,将它們挂在這廟外順風之處,若獅虎獸嗅得血腥氣,就會尋到此處,到時我們以逸待勞。”

頓時衛長纓叫起好,果然還是李星回好法子,若真是在山裏打轉,怕是十天半月都未必能碰上獅虎獸,而野獸嗅覺靈敏,沒準嗅到血腥便就尋來了。

這一夜裏兩人都沒睡着,到五更天時才打了一個盹,疲憊不堪地睡過去。

一時李星回先醒了,睜開眼見衛長纓窩在他胸膛沉睡,原來白皙的面孔上有大大小小幾塊的黑印,像只可憐兮兮的小花貓似的。

他本來想起來,但又怕自己一動會驚醒衛長纓。

“且讓長纓多睡一會。”

衛長纓睡得十分香甜,昨夜裏不是老鼠叫,便是各種蚊蟲襲擊,然後又是風吹動瓦片落下來,整宿動靜不停,到這五更後才漸安寧。

李星回心中怡然自得,或許他對衛長纓情有獨鐘是有些時機的情況存在,但是一個女人願意與他共患難,他還有什麽理由不中意這個女人呢?

她能陪着他睡在這肮肮的土地廟中,這已經足夠讓他對衛長纓情深似海了。

更何況,衛長纓同樣是個美貌的女子,她的美貌不輸給清玉公主。

天越來越明,好幾次李星回都想起身,可是一看到懷中嬌弱的女子,他又不想動,總勸自己讓衛長纓多睡一會,別弄醒她。

到最後李星回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想讓衛長纓多睡一會,還是自己就想這樣一直抱着衛長纓。

但他清楚,如果沒有取獅虎獸的血這件事,他真的想就這樣抱着衛長纓生生世世。

小鳥在屋外啼叫,衛長纓終于醒來,看着在面前英俊的面龐,衛長纓笑了,她伸出手去撫李星回唇上的胡茬。硬硬的胡茬像根刺直戳手心,疼意中有些快樂。

“你的胡須又長了好多。”

“嗯。長纓,如果我的胡須長得像你阿爺那樣長,你會歡喜嗎?”

“不歡喜,我就中意你現在這樣。”

只有這短短的胡茬才适合那張英俊又粗犷的面孔,這才是符合他的氣質,一切恰到好處。

屋外的太陽升得老高,将他倆所在的牆角落照得亮堂堂。

兩人的目光又膠着在一起,這時兩人的心裏不約而同都閃過四個字:有你真好!

但誰也沒說出來。

衛長纓的目光移向屋外,一只麻雀在門前跳來跳去。

“阿郎,我們起來吧!”

吃過幹糧後,兩人便着手獵取野物,山林茂盛,野物衆多,幾乎不用走多遠,李星回就獵了十來多只野兔。不過野兔體型小,這種野物不會是大型猛獸的興趣,須得打上幾只體型大的野物方能引誘獅虎獸。

衛長纓嬌喘籲籲,今日比昨日還累,昨日未行多少路,不時歇息,便是讓李星回背着。

今日就是實打實的走山路,在山林中竄來竄去,一會爬坡,一會下坡,走到半個時辰時衛長纓已耐受不住,不過她不願意流露出疲态,一直強撐着跟在李星回身後。

但女人的力氣就那麽多,再靠毅力也很難堅持下去。

剛開始衛長纓還能走,到後面連移動一步都困難,越走越累。

李星回肩上挂着獵來的野兔,每獵到一只野兔就用繩索串好,挂在肩上,他的衣衫後背也染透了血漬。

樹林中野草一動,只見一片黑色向林中飛快竄去,李星回眼疾手快,見是一只幾百斤的野豬,趕緊張弓搭箭,一箭刺中野豬的後腿,只是那野豬體形龐大,一支箭尚不足以讓它倒下。

李星回又射了一箭,這次直中頭部,那野豬掙紮數下才倒地。

“長纓。”他回過頭。

衛長纓累得不行蹲在山地上,見他轉身,趕緊裝作摘花的樣子,以免李星回發現自己走不動,他又得背負自己。“這花真好看。”

“長纓,你就在這裏等我,我去把射中的野豬扛過來。”

李星回喜滋滋,有了這頭大野豬,他們就能安然在土地廟等獅虎獸。

“你快去。”

衛長纓向他笑,等李星回向林中奔去,她正要起身,沒想到才蹲這一會,一起身便頭暈目眩,兩眼一黑,身子打了一個轉便歪斜斜地倒在了草叢中,人事不知。

作者有話說: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出自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