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2
江珩房間裏是雙人大床,睡兩個人綽綽有餘。江珩仰躺着,并無睡意,顧雲川和他十指相握。床頭小燈顏色昏黃,映出這間卧室的一角,隐約能看見牆上貼着的卡通畫和書桌上褪色的童話書。
“我還沒和我爸媽說你是我男朋友。”江珩開口說。
顧雲川注視着他:“但是很明顯吧,我喜歡你。”
江珩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他牽過顧雲川的手,無意識地玩着他修長的手指。“說開了好像也沒有那麽難過了。”
江珩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的,但是顧雲川知道他在說什麽。顧雲川輕輕地“嗯”了一聲,表示他在認真聆聽。
“我媽媽是老師,做事情很有條理,也很有主見,在我出生的時候就給我做好了直到十八歲的人生計劃。如果我沒有覺醒成哨兵,沒有從小就離開家去寄宿學校讀書,也許我會變成——”他捏捏顧雲川的食指,“一個普通人版的顧雲川。”
“我爸是那種只要不用他操心怎麽樣都行的人,他在我們家比較大的作用是偷偷給我塞零用錢,在我和我媽争執的時候勸架。我家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家庭——”他停頓了一下,“除了我。”
顧雲川聽到這裏點了點頭。
江珩接着說:“七歲就要上寄宿學校,幾乎每個小朋友都在哭,拉着爸爸媽媽的衣角不讓他們回去。只有我頭也不回地沖進學校裏,迫不及待就想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哨兵。所以老師特別喜歡我。”
在精疲力盡地安撫好哭成一團的小朋友後,看見一個不哭不鬧,睜着大眼睛滿懷期待的漂亮小男孩,誰都會喜歡吧。顧雲川心想。
“老師喜歡我,我學得快,每次都是第一名,同學們也喜歡我。所以我非常非常享受學校的生活,每次假期快結束的時候,我都在想我可能是全世界唯一一個期待開學的學生。”
“不一定。”顧雲川說,“喜歡你的老師和同學也會期待見到你。”
江珩皺了一下鼻子:“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我,當時有一個哨兵小男孩很讨厭我,他是班上第二名。我的好朋友告訴我他經常去老師那裏告狀說我上課開小差,他們問我應該怎麽辦。”
“我當時走到那個小男孩面前問他,你要和我一起玩嗎,我們可以一起玩我的新游戲機。”他說到這忍不住笑起來,轉頭看向顧雲川,“你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嗎?我覺得他不喜歡我是因為我沒有邀請他一起玩過,只要和我一起玩的話——”
“就不可能不喜歡你。”顧雲川看着他的眼睛,接話道。
江珩被他說得有點不好意思,把頭轉回去:“反正後來畢業的時候他給我寫了一整張紙的同學錄,還抱着我哭了半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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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上了初中,爸爸媽媽都升職了,他們把房子換到了城裏。可是我太久不回家,完全忘記了搬家的事情,傻乎乎地回到原來的家裏,敲不開門,手機也沒電關機了。我爸媽找不到我急到去報警,後來回這間老房子找我,也沒找到,因為我跑到李叔叔的店裏玩了。他是賣電影和游戲碟片的,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叔叔。”
“李叔叔要關門了才知道我原來是回不了家才在他那裏玩,就打了電話給我爸爸媽媽。為了避免挨揍,我裝哭和媽媽說我舍不得這裏,舍不得李叔叔。”江珩似乎也被回憶裏的自己熊到,心虛地挑了一下眉,“後來他們就搬回來了。”
“不過我想我的謊言應該早就被拆穿了,因為初中時我回家的時間更少了。”
“因為夏令營?”顧雲川問。
“對。”江珩點點頭,“我一次夏令營都沒有錯過,除了喜歡去野外探險,還因為我的生日和夏令營時間重合。所以每次夏令營中,大家都會想點子給我慶祝生日。”
“第一年,老師假裝讓我順着線索找道具,結果找到一個寫着我名字的大蛋糕,同學們從樹林裏鑽出來把拉花彩繩都噴在我身上。第二年,同學們cos成《勇者小伊利》裏的人物,給我送了一臺最新的游戲機。”江珩說到興頭上,直起身來,“第三年,他們一開始和我說,我生日那天正好撞上一個重要的活動,沒法給我慶祝了。我當時有一點點傷心,但還是接受了。結果就在那天晚上,我爸爸媽媽都來了,我們一起吃了一個超大的蛋糕。”
“所以,我會覺得……被人喜歡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江珩的聲音輕了下去,“連顧雲川都很喜歡我不是嗎?”他的語氣又理直氣壯起來。
“是。”顧雲川回答。
江珩把手枕在腦後,看着天花板。顧雲川又一次短暫地感受到了江珩身上一種奇異的非人感,因為太多不可思議的奇妙特質全部都奇跡般地降臨在了他的身上。他想到一些被溺愛而性格糟糕的孩子,忽然明白了他們那些無理取鬧的行為是并不是因為得到的愛太多,而是因為得到的愛太偏激。一個被好好珍愛過的孩子應該成長成江珩這樣。
“我媽媽知道我會因為別人沒有最喜歡我而難過……”又說回媽媽,江珩停頓了一下,“算了。我今天不太喜歡她,不說了。”
顧雲川勾了一下嘴角,從江珩賭氣的話裏聽出他真的已經沒有多難過了。
“我小時候一直住在家裏。”顧雲川說。
江珩眨了下眼睛,他一次聽顧雲川提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
“我每天都要回家和我父親彙報我的學習進度,他會額外給我布置任務。他一直告訴我,我有能力,也必須要比所有人都優秀。”顧雲川眼睫微垂,面色平靜,“我的母親和我父親是契約婚姻,他們之間沒有愛也沒有恨,是一對關系良好的合作夥伴。”
“我母親有時候很有責任心,在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堅持母乳喂養,親力親為照顧我。但是當我開始上學之後,她覺得她完全無法插手我父親對我的管教,就帶上相機環游世界去了。”
“我的父親完全不理解我的母親。有一次,我母親終于回家,她看起來很興奮,和我們分享了她的一次經歷。她為了拍一次日落,在同一個地方等待了三個月。每一次都會一些微小的細節出錯,有時是溫度,有時是光影,有時是她的心情。”
“最後一天,她終于覺得一切都準備就緒了,連風向都是她喜歡的,留守三個月即将等來一張滿意的照片了。但是當到了精心計算的那一剎那時,她放下了相機。她說她意識到,如果她把此刻留在相機裏,那麽即使這張照片再完美,幾個月後她也會慢慢淡忘。可是如果她任由這樣可能再也遇不到的機會溜走,這幅美景就會因為這個遺憾留在她心裏一輩子。”
“我父親平靜地聽完後說她不可理喻。”
“你呢?”江珩問。
“我當時也覺得她不可理喻。”顧雲川說,“在我看來,她浪費了大量時間,最後卻沒有任何收獲。那個時候我被教導永遠要做有用的事情。”
“但是這件事情你記到了現在。那輪落日有闖入過你的夢裏嗎?”
“沒有過。我想,是因為我沒有留下過遺憾。”
江珩看着他,沒說話。
“但是後來,面對永遠要做有用的事這個觀點,我動搖了。”顧雲川看向江珩,“因為我得知了你的存在。”
江珩微微睜大了眼睛,有點驚訝的樣子,但他輕輕皺眉一想,很快就明白了:“因為所有人都說我天天逃課,什麽也不學,卻被上天青睐,是個人人豔羨的天才。”
顧雲川笑了。
“我當然不是。”江珩不滿,“因為我去演練室次數太多,整個學校才第一次有人知道,原來刷學生卡進演練室是有次數上限的。”
“但我當時并不了解你。”
“哦。”江珩看着他,“所以你當時應該很讨厭我。”
“不……”顧雲川有點無奈的樣子,“也許你會覺得我在哄你,但是真的不是。我當時在想,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種活法。”
“總不至于我還給了你希望吧?”江珩笑着問他。他的眼睛裏掉了些亮亮的燈光,狡黠又好看。
“我不知道。”顧雲川說,他看着這雙眼睛,覺得自己有點無法思考,或者說,他不願意再進行思索記憶這個行為。
“你又不知道。”江珩笑意漸大,“你怎麽有越來越多的事情不知道了。”他看向書桌,突然說,“你想看螢火蟲嗎?”
顧雲川想了想:“現在是秋天,螢火蟲只在夏天出現。”
江珩起身跳下床,在書桌抽屜裏翻找起來。他很容易就在桌子裏找到了用彩紙和小燈泡做的大號螢火蟲。
大概是六歲,又或者是七歲的夏天,江父給還在學校裏的江珩打電話,說在山腳那裏看到了很多螢火蟲,很漂亮。他問小江珩什麽時候回家,他們可以去捉螢火蟲。可是當江珩回到家,他們去山腳找了很久,卻沒有發現螢火蟲。這些脆弱的小蟲子壽命很短,膽子也很小。回去的路上,江父去文具店給江珩買了工具,兩個人做了這些紙螢火蟲。
江珩離開家之後,他的卧室裏的陳設沒有發生任何改變,書桌旁邊甚至放着一個裝玩具的箱子,好像這裏還生活着一個六歲的小男孩。所以江珩很輕松地找到了它們。
“我上次回家發現它們還能亮。”江珩站在床上,把它們挂到了燈上,他示意顧雲川關掉床頭燈,按下開關,彩紙裏發出了非常微弱的光亮。
江珩躺回顧雲川的身邊。最微弱的那個小燈泡閃爍了一下,緩緩熄滅了,像消散在風裏的燭火。它身邊的夥伴們還在努力地散發最後一點餘光,但是很快就撐不住了。一個接着一個,消失在黑暗裏。
還剩最後一個微弱的光源。
顧雲川撐起身體,他好想親親江珩。
江珩躲過去了,他說:“不給你親。”
顧雲川微愣一下,湊近了江珩,呼吸落在他的鼻尖,無聲地詢問。
“給你留個遺憾。”
他說完,最後一盞小燈也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