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庭院深深, 宋家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聽着像是陳年舊疾,拄着拐杖的宋父正在中庭散步。
入秋之後他的身子便大不如前, 不過能親眼看着兒子在官場拔萃出類,又搭上百官之首文丞相這條路,也算欣慰。
他年少有志, 年紀輕輕便考上縣官,本以為一生亨通, 卻沒想到一生止步于縣官,從此郁郁不得志, 積攢了半生的積蓄誓要來天子腳下看上一眼,誰知垂垂老矣兒子竟中了探花, 實在是意外之喜。
又不知緣何與丞相府的千金暗通款曲,有了這樁親事。
不過他雖對親家很滿意,但卻對這個嫁入宋家的兒媳十分不滿。
新婚後第一日便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從未早起來見過他這個公公,不僅如此來對他呼來喝去滿腹牢騷。
剛想到此處, 屋那邊門嘩啦一聲開了,宋父本能地身形一顫, 就聽見文妙兒出門惡聲道:“咳什麽?要死就去找口棺材躺一躺,別平白擾了姑奶奶的好夢。”
說完便是将門一摔, 繼續悶在屋裏不出來。
吏部侍郎宋清辭,下朝進門便聽見這麽一句, 宋府憋紅了臉,氣得用拐杖直戳地面。
他擡眼看見兒子回來, 深深嘆了口氣:“你看看你娶的什麽人?”
宋清辭涼聲道:“當初我意欲和離, 是爹以死相逼阻止的, 如今又要來怪孩兒了?”
宋父一噎,更加惱羞成怒起來:“若不是我阻止,你能有如今亨通的官運?那文丞相是什麽人......”
院子裏吵鬧不休,文妙兒聽得心煩,又砸了幾個杯子,宋父聽見才堪堪閉嘴。
宋清辭則是早就習以為常,轉而便去了書房,三個人三間房,巴不得老死不相往來。
不過,快了......
宋清辭快步走進書房,桌上擺着一副他親手所繪的美人圖,畫上的美人清冷豔貴,穿着雪色的絨袍斜倚在美人榻上,好似一只慵懶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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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畫上的墨跡深淺不一,瞧着像是被撫摸過多遍的。
宋清辭斂目,他聽說,文雪音是被迫嫁進将軍府的,孫氏不待見她,非要将她往狼窟裏送,那個寧徽他見過,瞧着一點也不像是個柔情之人,一定無法對她好。
他二人的姻緣還沒斷呢,只要他再努力一些......
折騰了一夜,文雪音昏昏沉沉地醒來,她摸了摸身側,好似還有餘溫,只是天色不早了,已日上三竿,便知寧徽今日特意留了許久。
她的精神有些差,獨自坐着緩神了許久,才對着門外道:“秋棠。”
秋棠像是早就等好了,應聲而入,問的第一句話便是:“夫人可覺得好些了?”
文雪音點點頭,想起自己之前交代她的事,問:“潘明義除了嗎?”
秋棠身形一僵,“還沒有。”
她說完吓得眼皮閃了好幾下,可遲遲不見動靜,擡眸發現夫人只是靜靜看着她,卻不說話。
“那個關着的阿秀怎麽樣了?”文雪音道。
“香日日都點着,她逃不出去,只是......”
“只是什麽?”
秋棠道:“将軍的人似乎在找她。”
文雪音默了一瞬,道:“寧徽最近在忙些事,我估摸着與他的身世有關,你着人盯着阿秀,偷偷把她放出去,探探其中的虛實。”
秋棠應了,半晌又道:“那夫人,潘明義......”
文雪音擡眸,笑看她一眼,“既然你不忍心,潘明義我親自來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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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寒襲來,半夜驟降一場暴雨,文雪音被外面的雷聲驚醒,她下意識往身側一摸,卻是空的,都已經這個時候了,寧徽還沒有回來。
她望着外面的瓢潑大雨一時沉默,便問秋棠:“寧徽去哪兒了?”
秋棠聽見聲音進門來,答道:“夫人,将軍這些日子都是天快亮時才回府。”
已經持續了好幾天?
文雪音揉了揉眉心,連日着吃着藥,孫知許給她下的毒正在慢慢清除,那日她看見自己吐的血從烏黑變成鮮紅就知她的身子将要大好了。
只是那藥喝了總叫人提不起精神,又不能在中途斷了,她一直留心注意着寧徽的動靜,沒想到卻在她精神最不振的這些時日起事。
她坐了一會兒,拍拍自己身側的位置,秋棠會意坐了過去。
“跟我說說這些日子京中發生什麽。”文雪音道,她白日經常睡着,醒來的時候并不多,只是有時能聽見寧徽在她耳邊說話,她有時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有時又聽得很清楚。
她想睜眼,但是太累了,她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
這麽些年,她久病成醫,早知她的病本不重,只是孫知許從中作梗想要害她,一開始她逃避不得,只能喝下孫知許灌給她的那些毒藥,那些毒一直留在她身體裏,文府不是一個适合用來逼出毒物的地方,她若在文府虛弱至此,恐怕都不知被孫知許害了多少回。
秋棠便道:“陛下最近正在竭力打壓文臣,起因是發現戶部尚書貪污受賄,足足從他府裏搜刮出十萬兩黃金,聽說這還僅僅是尚書府裏,別的地方還沒搜過呢,陛下震怒,說要肅清朝廷風氣,命人仔仔細細搜查,一概不會輕饒,戶部尚書已經被處斬了。”
文雪音細細聽了一番,道:“命人搜查,這個最合适的人選,莫不是只有寧徽?”
官階上寧徽幾乎與丞相同齊,又是剛剛回京的,不曾與文臣拉幫結派,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秋棠點點頭,“正是将軍,還有一事,便是長公主查明年初鎮遠軍将要凱旋回京之際,路上突遭埋伏全軍覆沒一事,是朝中大臣有人搞鬼。”
他們不想讓寧徽回來,便索性下了殺手。
文雪音斂目,對此結果并不算驚訝,她清楚記得年初的時候父親是很忙,忙到聽見她命不久矣只剩一年可活,也沒有多來看看她,她以為文卓已然全然放棄了這個女兒,誰知他只是在忙別的事。
對他來說,權勢自然要比女兒重要得多。
“私殺功臣可是大罪!”秋棠還在繼續,“還是那麽多軍士的性命,軍中知道此事後久久不能平息,口口聲聲要個公道,陛下便許諾一定會揪出幕後之人嚴懲。”
文雪音了然:“原來這段時間,寧徽是在忙這個。”
“不過處斬那日,戶部尚書一直在喊冤枉,至死也沒認罪,不知究竟是不是真的冤枉。”
文雪音沉默了一陣,道:“這種事情,只要從他府裏搜出來的黃金都是真的,誰還會在乎究竟是不是他做的。”
上面無非是想找一個好拿捏的人,然後借貪污之事開個口子,攪弄起這風波來。
當今陛下不像是能有此手段的人,這些恐怕都是長公主的手筆。
秋棠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道:“阿秀已經放出去了。”
“嗯。”文雪音深吸了一口氣,道,“天亮的時候,你去把潘明義叫來,就說是寧徽找他有事。”
秋棠一怔,艱難道:“夫人,若阿秀見到将軍,一定會将您關押她的事告訴将軍的。”
“我就是要讓寧徽知道,順便,想辦法告訴阿秀,就說我要殺潘明義,讓她帶着寧徽趕過來,時間要不早不晚,剛剛好,知道嗎?”
秋棠默了瞬,終于明白了文雪音的意圖,她眼神一亮,問道:“夫人這是不準備殺他們兩個了?”
“我就是想看看,在寧徽心裏,是別人更重要一些,還是我更重要一些。”
秋棠見她神色堅決,一時也不好再勸,哪裏有這樣試探人心意的呢?
可是現在這樣,總比殺了潘明義再鬧到将軍面前的好,那時候人可是真的已經死了,說什麽都于事無補。
秋棠想定,生怕文雪音再反悔似的,立馬下去辦了。
天蒙蒙亮時,文雪音便坐在妝鏡前梳妝,她今日穿了件绛紫色的長裙,輕點上幾抹腮紅,便将她本就出塵的容貌點綴得嬌豔如出水芙蓉。
半晌,她聽見外面傳來潘明義的詢問聲,便将描眉的筆輕輕放了下來,然後整理好容色出門。
她在院中擺了桌席。
雨已經停了,潘明義站在院中等候,終于等到門開,裏面走出的人卻不是寧徽,而是将軍夫人。
潘明義一愣,行禮道:“見過夫人。”
他行過禮,目光落在院中那桌酒席上,有些發怔。
院子裏早就收拾過了,是以雖然下了半夜的雨,地上并未有什麽積水,只是涼風陣陣。
“坐罷。”文雪音道,“我與你談談寧徽的事。”
潘明義退了半步,道:“不知将軍在何處?将軍府的下人來時,說将軍有事找屬下。”
文雪音靜靜看了他一會兒,聲音冷了幾分,“坐。”
潘明義欲言又止,只好挨着凳子坐了下來。
與此同時,阿秀緊趕慢趕找到寧徽,她體內還殘存着文雪音特制的香,渾身都沒有力氣,別說不能用內力,連一個普通人的腳程都達不到,于是找到寧徽花了好些時候。
彼時寧徽正從宮裏出來,正想着陛下對他囑咐的話,路上又遇見宋清辭。
他腳步略頓,見宋清辭正在看着他,不好再避,便道:“此次戶部尚書一案,還要多謝宋大人施以援手。”
原本寧徽只是想以鎮遠軍全軍覆沒一案掀起風波,沒想到宋清辭找上門來,說要送他份大禮。
畢竟對方是文卓的學生,寧徽當時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沒過多久就知曉了戶部尚書貪污一案,數量之巨令人震撼。
當日他看見宋清辭的眼神,就知道這事與他脫不了幹系。
只是不知宋清辭為何要背刺文卓,轉而幫他。
“客氣了。”宋清辭揣着手,不甚開懷得笑了一聲,臉上的神情也淡淡的,“不知将軍成親後的日子過得如何?”
寧徽擰眉,正欲道一聲“與你何幹”,餘光就見一人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她似乎十分着急,恨不得爬過來似的。
寧徽瞧見人一頓,這不是他派人尋了好久的阿秀嗎?
“出了何事?”寧徽上前道。
阿秀虛脫得厲害,她又上前兩步緊緊抓住寧徽的袖子借力,一時也顧不得有旁人在場,顫聲道:“将軍快回府!文雪音要殺潘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