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沖喜
慕苑睜開眼睛,入眼是床頂的一片白色簾帳,她艱難地動了動身子,偏頭看向周圍,簡單木質雕花衣櫃,一張矮桌,上面擺着未完成的牡丹繡品,帶銅鏡的梳妝臺,鏡匣裏放着幾樣款式簡單的銀飾……
她擡手按了按昏昏沉沉的太陽穴,對着這個陌生的房間怔愣許久。
她記得,她已經死了,被自己一手培養的小皇帝一杯毒酒賜死的。
“扣扣――”
門被敲響,門外傳來一個老嬷嬷急切的聲音,“老爺回來了,小姐,你快出來吧,咱們去跟老爺求求情。”
小姐,在喊她嗎?慕苑微微皺眉,撐起身子坐了起來,忽然,她覺得有些不對勁,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十指修長,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手心長着一層薄薄的繭。
慕苑心底訝然,不對,這不是她的身子。
那嬷嬷在門外等了片刻,沒等到小姐的回話,徑自推門走了進去。
老嬷嬷歲數已然過半百,一頭花白的頭發用布條纏繞盤緊,腰微微佝偻,滿臉皺紋,但一雙眼睛依然透着精光。
“哎呀,我的小姐,你怎麽未梳洗,明兒王府就來人了,你得緊着時間讓老爺把這婚事退了。”
慕苑很快收起情緒,不動聲色地問:“哪個王府?”
“南景王府,你說還有哪個王府。”老嬷嬷嘴上回着,手上也不停,把慕苑拉到梳妝臺前,麻利地給她穿衣挽發。
慕苑看着銅鏡中的自己,一雙眼睛若含春水,皮膚細膩無瑕,雙唇輕薄如櫻桃,黑發如瀑,相貌清麗,垂眸間透着溫婉。
與前世張揚的自己完全不同的風格,慕苑心想。現在她明白了,她确實死了,只是死而複生在了這具身體裏。
很快将人拾掇好,老嬷嬷抓着慕苑的手腕,拉着她往前廳走。
慕苑跟在老嬷嬷身後,開口問:“嬷嬷,我忽地忘了,現在是什麽年歷了?”
“辰歷三年,”老嬷嬷回頭,半是責怪地說了慕苑一句,“你即使總待在深閨不聞外事,也不能不記這些。”
慕苑低頭,似是受了訓:“我知道了。”
前世她死于辰歷二年,如今她重生在了自己死後第一年。
想起自己孤魂野鬼一般在皇城游蕩的那幾年,還有那個被萬箭穿心而死的身影,慕苑暗自握緊了拳頭。
很好,有些仇她可以親手報,有些人,她也有機會去彌補。
到前廳還有一個回廊,老嬷嬷停下步子,她轉身,牽着慕苑的手,壓低聲音叮囑:“小姐,我知道你性格軟,遇事慣來忍着吞着,可這是你終身大事,那南景王爺纏綿病榻多時,指不定什麽時候……”
老嬷嬷頓了頓,轉了話頭,聲音又壓低了點:“那王氏不想自己女兒受罪,就把你推入火坑,委實歹毒,你進去好好求老爺做主,別順了那兩母女的意。”
老嬷嬷嘆了口氣,滿眼憂心地拍了拍慕苑的手,“小姐,你過去吧。”
她一個下人,沒資格進前廳聽主子的家事。
慕苑将這些話一聽,大致将事情起因了解了,朝老嬷嬷微微一笑,“嬷嬷,你盡管放心。”
長公主慕苑在後宮笑着活了那麽多年,區區宅鬥又怎麽會放在心上。
慕苑進了大廳,便見到主位上端坐着一個中年男人,一身深藍色官袍還未脫,眉毛粗且濃,下巴留着一撮短胡,看向慕苑的目光裏帶着威嚴。
慕苑唇角微不可察地彎了彎,正巧,這人她認識。
景州知府鄭義,為人中規中矩,政績不突出也未出過差錯,前世和南景王府結親,之後仕途便一路順風順水,最後坐上了戶部尚書的位置。
“阿寧來了正好,我剛要和老爺說你的婚事呢。”
慕苑目光移到鄭義下首的位置,那裏坐着一婦人,穿得雍容華貴,發髻高高梳起,插着鎏金金釵,耳邊戴着一對翡翠耳環,腕上也戴着一個金鑲玉手镯,婦人旁邊又站着一十六七歲的姑娘,也是穿戴一身的貴重首飾,打扮得花枝招展。
這就是王氏和她女兒鄭惜蘭了。
看着珠光寶氣的兩母女,慕苑想起原身房裏簡單的布置和妝臺上那兩三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銀飾,想也知道原身在這府裏過得一點都不如意。
王氏對着慕苑笑得親切,又側頭看着鄭義,語氣親昵:“老爺,您這一去辦差就是一月餘,前幾天南景王府的老王妃派人來提親,我想着咱們阿寧也不小了,便應了下來。”
鄭義聞言,捋了捋胡子,沉吟片刻,點頭道:“阿寧确實是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
王氏笑着附合:“南景王爺至今未娶,阿寧嫁過去便是正妃,以後就是……”
慕苑開口打斷她,“你們現在說的是我的婚事,為什麽不問我的意願?”
鄭義眉頭輕微地皺了一下,又很快松開,看着慕苑溫聲開口:“阿寧可願嫁進王府?”
慕苑幹脆道:“不願。”
王氏沒想到平時逆來順受的丫頭敢直接拒絕,過了好一會兒才語氣不滿地開口,“你這丫頭怎麽回事,能嫁進南景王府是你的福氣,成了王妃,身份立馬尊貴無比,吃穿用度皆是上等,怎麽想不明白呢你!”
站在王氏身邊的鄭惜蘭立馬幫腔,“就是啊,姐姐,能嫁給南景王,你可是撿了大便宜了!”
慕苑似笑非笑地看着鄭惜蘭,“既然是撿了大便宜,你怎麽不嫁?”
鄭惜蘭被慕苑的話一噎,半天找不到話反駁。
慕苑淡淡掃了那母女倆一眼,慢條斯理地開口:“南景王前兩年率軍與北狄對戰時受過重傷,還落下了腿疾,後來從邊境退下,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去年年冬,南景王不知怎麽染了傷寒,用遍各種良藥偏方也不見好,老王妃憂心之下,便想着用‘沖喜’這個法子祛祛南景王身上的病氣,接着,老王妃就讓人來府裏提親了。”
南景王一個病秧子,下床都費勁,這時候娶妻,想傳宗接代也有心無力,也只有“沖喜”這種解釋了,鄭惜寧久居深閨不與外人接觸,王氏也不是個會帶她出去與人打交道的,老王妃自然不會點名要一個面都沒見過的庶女。
慕苑把前因後果一理,整件事就清楚了,“老王妃來提親,明明是想要妹妹你吧?”
這話一出,王氏母女倆臉色就變了。
“爹爹――”
鄭惜蘭幾步走到鄭義面前,提着裙子跪下,淚水說來就來,“爹爹,阿蘭已經心有所屬,非那人不嫁,為了阿蘭的終生幸福,求求爹爹別把阿蘭嫁給王爺。”
“老爺啊,”王氏也跟着開始抹眼淚,“我們阿蘭從小到大又聽話又有孝心,你怎麽忍心讓她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白白斷送了一輩子的幸福啊。”
鄭義看着自己女兒雙眼通紅的樣子,也幾分心疼,連忙伸手将鄭惜蘭拉起來。
慕苑看着這一幕,突然有些好笑,剛剛這對母女還一臉“別不知好歹”表情勸她嫁給南景王,現在輪到自己,就哭天搶地了。
王氏轉頭看到慕苑竟笑得出來,不由拉下臉色,氣得牙癢癢,“老爺,寧丫頭沒有喜歡的人,嫁給誰不是嫁?就算那王爺有什麽……那還有一輩子榮華富貴可以享受不是?寧丫頭不比我們阿蘭,她這樣子怕是找不到更好的人家了。”
慕苑唇邊的笑收了起來,眼睛冷冷地看向王氏,王氏被她的眼神看得竟有些心裏發毛。
鄭義看向慕苑,長長嘆了口氣,端出一副慈父的樣子,“阿寧,你性子太靜,不喜與人接觸,我怕你不辨人心,日後錯負終生,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娘不在,便全權由我作主,南景王為人正直,老王妃又寬容和善,你嫁過去定然不會受人欺負,阿寧,為父也是為你着想。”
慕苑心裏覺得諷刺,她被逼出嫁,鄭義不開口,火燒到鄭惜蘭身上,鄭義就開始出頭了,也是,若鄭義對鄭惜寧有半分關心,鄭惜寧在府中的待遇又怎麽會跟個下人一樣。
只是鄭義這人,底下偏心,面上還要掩飾一番,虛僞!
慕苑垂眸,“說得倒也是,嫁給南景王也不是不可。”
王氏心裏大喜,臉上笑出一朵花來,“咱們阿寧還是個明事的。”
“只是老王妃要的是妹妹,我嫁過去,老王妃認為鄭家是嫌棄她兒子所以送了個庶女過來,屆時老王妃大怒可如何是好?”
“這……”王氏遲疑了片刻,“老王妃想必不計較這個,南景王這情況了哪還有臉嫌棄……”
鄭義皺眉,重重“咳”了一聲,王氏頓時停住話頭。
“嫁給南景王可以,但我要嫁人,十二箱嫁妝,一箱不能少,”慕苑嘴角勾起,“這也能讓老王妃知道,鄭家其實十分重視這樁婚事不是?”
“不!”鄭惜蘭瞪大了眼睛看着慕苑,怒道:“十二箱嫁妝,不可能,你想都別想!”
鄭惜寧想要十二箱嫁妝,嫁妝哪裏來,當然是從她那份裏扣。
慕苑淡淡道:“沒有嫁妝一切免談。”
“鄭惜寧,你反了天了!”王氏完全沒想到平日一聲不吭逆來順受的丫頭今兒個突然牙尖嘴利,還獅子大開口想吞她女兒的嫁妝。
慕苑不說話,只看着主位上的鄭義。
鄭義看了慕苑良久,他突然發現他看不懂這個女兒了,而且她這個樣子莫名讓他感到不舒服。
但左右權衡,鄭義還是點頭,“可以。”
慕苑走出前廳,發現那個老嬷嬷一直等在外面,見她出來,嬷嬷立刻走上前。
“小姐,可将婚事退了?”
慕苑一邊往回走,一邊回答,“沒有,鄭義沒那個膽敢退南景王的婚。”
朝中武臣十有九分是南景王和他爹帶出來的,即使南景王現在躺在床上手無實權,但南景王府的威懾力未減分毫,連皇帝都要忌憚。
老嬷嬷聽到退婚沒有成功心就揪了起來,都沒反應到慕苑直呼了鄭義名字。
慕苑看嬷嬷臉上的擔憂不是作假,頓了頓,輕聲安慰,“嬷嬷,你大可放心,南景王福大命大,那點病奈何不了他的,我嫁過去不會受苦。”
從知道将和南景王成親那一刻起,慕苑就沒想過退婚,她需要和南景王合作達成自己的目的。
和王氏母女拉扯,也只為給原身出口氣而已。
南景王不會有事,畢竟他以後,是那個将小皇帝踢下皇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