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沉默
雖說結局毫無變化,但總算有點進展。
次日,少年子弟們照舊來逆舟堂上課。
天韻一進來,就察覺到氣氛有點不太一樣。
首先是宣玫為首的那一幫小子,隔着天韻十多米的地方就不再說話了,一直盯着天韻從門口走到角落的位置,小蘑菇快步跟在天韻身後路過,像急于逃離什麽地方似的。
天韻坐下來,逆舟堂中才漸漸有人開始移動。
她面前重新摞了一堆冰簡,能看出法術修複的痕跡。
舊雪竟然不責怪她?
她明明将庫房裏所有冰簡全打爛了,可直到現在,也沒人追究,反而冰簡都已修複好了。
她甚至沒聽到任何人談論這件事。
天韻轉身,在九方若谷桌案上拍了一下,“你可覺得這冰簡有何不同?”
九方若谷:“壞過。”
天韻正要追問,雪羚五從門外跨越一道弧線,飛了進來。
“請諸位各自檢查自己面前的冰簡,若是裂紋過大,來我這兒換一卷。”
逆舟堂裏響起乒乒乓乓的聲音,那是冰簡打開卷起時發出的清脆碰撞聲。
如果是平時,逆舟堂裏肯定有少年人忍不住起哄問‘冰簡為何會有裂紋’,但今日逆舟堂裏格外安靜,大家各自做自己的事,偶爾有幾個人拿着自己的冰簡上前去和雪羚五對換。
似乎經過昨天那件事之後,大家都變得有點害怕天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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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問,那麽天韻就要自己當那個問的人。
“五老師,為何會有裂紋?”
雪羚五:“我取冰簡時不小心,打翻了放置冰簡的架子。”
有幾個少年沒忍住發出‘籲’聲,雪羚五臉上顯出難堪。
天韻雖然不知道雪羚五為何會用這種理由,但她追問道:“那為何所有的冰簡上都有裂紋?”
“是啊,”雪羚五似乎是咬着牙在說,“為何所有冰簡上都有裂紋呢?”
天韻幸災樂禍般道:“五老師,你太魯莽了。”
雪羚五低頭盯着自己雪亮的蹄子,若有所思道:“是啊,我怎麽會如此魯莽呢。”
天韻偷笑。
她打碎冰簡本意是為了捉弄雪羚五,報複前天它在衆人面前讓她難堪的事。她也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大不了就是被舊雪攆出雪山,正合她意。
盡管事情和她預想得不一樣,她猜測是舊雪在幫自己,但既然有人願意替她承下罪責,她樂得輕松。
放堂時,雪羚五叫住了天韻。
天韻以為它要責備自己,心裏暗摸摸地甚至有點期待。
她像一個故意做壞事的孩子,希望引起人的注意。
雪羚五:“舊雪大人讓你去飲冰殿見她。”
天韻:“為何?”
雪羚五:“你看,雪地裏有許多的腳印。”
天韻:“這與我有何關系?”
雪羚五:“所以說,你師尊找你,與我有什麽關系?你去了不就能知道了。”
天韻:“……”
雪羚五站在原地沒有動,身體逐漸隐沒,變得有些透明。
天韻走出兩步,又回過頭瞄它,“五老師,你沒有話要對我講麽?”
雪羚五發出疑問的聲音。
天韻有點掃興,“沒什麽,我走了。”
臨出門,她故意啧了一聲,“五老師,你好魯莽喔。”
雪羚五:“……”
天韻剛走進飲冰殿的院落中,就看見九方若谷站在舊雪身旁。
雪羚一在一旁踱着輕盈的步伐,脖子上吊着一個淺藍色的袋子,開口處露出兩朵雪蓮花的瓣。
看見她來,尹新雪朝她招了招手,待她走近,只聽尹新雪道:“你二人都是木靈根,雪山的心法和靈基并不适合你們,所以我打算讓雪羚一去一趟藥圃,紫檀園主那裏應該有适合給你們打根基的心法。”
天韻:“所以呢?”
雪羚一停下步子,皺起眉頭,“對你師尊說話豈可如此無禮?”
尹新雪往後推推手掌,示意它無妨,問天韻道:“你們有什麽想要的玩意,順便讓雪羚一帶些回來。”
九方若谷沉默地搖搖頭,“沒有。”
天韻雖然感到意外,但這是個機會,她重生之後還沒來得及回一趟冥谷,正好借這次下山去見争渡一面。
如果有可能,說不定還能遇見個把仇人,順手的話,或許可以像上次對付方家人那樣……
她現在固然沒有能力報仇,但争渡會幫她。
“我要同它一起去。”她道。
“不行。”尹新雪想都沒想就說。
天韻:“為何不行?”
尹新雪可太清楚這個逆徒在想什麽,她也很清楚天韻的個性,上次天韻在傷了方家人之後,連命都不要就跳下寒潭打算離開雪山,如果她此刻阻止,到了下午天韻還是會想辦法跟着去。
得因材施教,硬的不行來軟的。
于是尹新雪說:“我也許久未曾見過紫檀,我随你一同前去。”
天韻眉頭一動,“師尊要下山?”
雪羚一在一旁也驚詫道:“大人又要下山?”
尹新雪:“……怎麽?”
雪羚一:“舊雪大人,我不解。您半個月前才下過山,帶了這株天竹草回來。在此之前,我若沒記錯,您有近五十年不曾下過山,為何今日又要為了這株毒草下山?她并不值得。”
天韻:“我在這裏。”
雪羚一又繼續道:“寒羚山天池的雪蓮何其珍貴,尋常修士終其一生都不一定能采得一棵,大人卻要以兩棵雪蓮去和紫檀園主換心法。大人,須知草木精靈托生天地,根本配不上那般珍貴的心法。”
九方若谷神色稍稍暗了些,似乎有些失落。
天韻面無表情:“我真的在這裏。”
雪羚一見舊雪毫無改變心意的痕跡,又道:“舊雪大人,這是您的雪山,您要帶誰回來都無可厚非,可您難道忘記五十年前天韻的教訓了麽?
昔年冥谷彼岸花尚且無法渡化,如今藥圃的一株天竹毒草,靈根尚不及天韻千分之一,又天生反骨,您如何又渡化得了呢?大人。”
天韻推了一把九方若谷,“我在這裏沒錯吧?你能看見我吧?”
雪羚一完全忽視天韻的存在,一臉哀求地盯着尹新雪。
這番話它大概很早就想說了,一直憋到現在。
只見尹新雪沉默不語。
天韻也在等,她想聽聽師尊會怎麽說。
過了一會,尹新雪忽然擡起頭,道:“對了,雪羚十七在麽?讓它來和天竹認識一下,若是相處得來,便讓它給天竹當坐騎罷。哦,羚一,你方才說什麽?”
雪羚一無奈地搖了搖頭,放下脖子上的袋子,将雪蓮花取了出來,塞給天韻,“拿好,我去找十七。”
天韻:“……”
飲冰殿的院落走得只剩下尹新雪和小蘑菇的時候,尹新雪才看向他,道:“我方才見你有話想說。”
九方若谷搖搖頭。
尹新雪故意問道:“既然沒有,那麽你為何還在這裏?”
九方若谷欲言又止,尹新雪終于察覺到了什麽。
這只蘑菇在書裏死得很早,而書裏對它的描寫幾乎等于沒有,存在感極弱,以至于尹新雪無法準确判斷他的性格。
“你是不是不會表達?有想說的話,但卻不知道怎麽說出來?”尹新雪問。
九方若谷點頭。
這株小蘑菇是在雪山上長大的,人的語言能力最早都來源于模仿,而雪山上一年都不一定來一個人,于是在它的成長過程裏,便缺少了模仿的對象。
即便後來被舊雪收作徒弟,想來舊雪一天也不會跟他說一句話。
尹新雪思索片刻,道:“我猜你想同我說,今日宣玫他們私下找過你。”
九方若谷默不作聲。
尹新雪:“找你做什麽?”
九方若谷:“拜師。”
尹新雪:“找你拜師,還是問你關于拜我為師的事?”
九方若谷:“後者。”
尹新雪:“但我說過,我不再收徒。”
九方若谷:“他們說,不配。”
尹新雪:“誰不配?”
九方若谷指着自己,另一只手又悄悄指向天韻離開的方向。
尹新雪輕笑一聲:“你和天竹是草木精靈,靈根還是所有靈根中最低等的木靈根,所以他們覺得你們不配留在雪山?”
九方若谷失落地點了點頭,這頭點得極不情願。
明知別人說的是事實,但心裏總不願承認自己真就只能如此。
尹新雪:“你相信他們說的麽?”
九方若谷先是點頭,然後看見尹新雪的神情,又堅定地搖了搖頭。
“這就對了,”尹新雪道,“我既然收你為徒,而不收他們,自然是因你有他們所沒有的品質。”
雪羚五馱着一堆裂紋很重的殘次冰簡走進院子,聽見他們的對話,順嘴問了句:“是什麽?”
尹新雪:“是……是……”
尹新雪着實沒想到會有人讓她将這種空大的鼓勵人的話填寫完整,一時之間竟然卡了殼。
九方若谷:“……”
雪羚五:“……”
它意識到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麽,假裝從未來過,繞了一圈,又轉了出去。
尹新雪略有尴尬,搜尋半晌,才道:“是你的沉默。”
九方若谷:“?”
尹新雪:“唯沉默是最高的輕蔑。”
雪羚五繞了一圈又從外面進來,“大人,他的沉默只是語言功能并不完善罷了。”
尹新雪和九方若谷同時轉過去,兩人抛之以同樣的沉默。
雪羚五咽了下口水,視線往一旁飄,若無其事往外面走,邊走邊道:“唯沉默是最高的輕蔑。”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