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回來
天韻讷讷地轉過身,“等誰?”
尹新雪打發雪羚十七回去養傷。
九方若谷默默跪在雪地裏,刨出一堆雪,将雪羚十七流的淺藍血掩蓋住。
雪羚一繞到尹新雪身旁,“舊雪大人,您不趕她走麽?”
天韻盯着尹新雪,她心裏也想問,你不是在趕我走麽?為何又要我等你?
尹新雪手撫着雪羚一的脊背,冰涼的觸感仿若揉在雲朵裏,“羚一,此話不可再說。我既收她為徒,往後她便永遠是我的徒弟,寒羚山永遠是她的家,誰也不能将她趕走。”
雪羚一眼見尹新雪心意堅定,便也不再說什麽。
九方若谷卻聽見雪羚一嘆息低聲說了一句:“舊雪大人,變了。”
……
離開雪山必先經過一片廣袤的冰原。
這裏時常有尋常百姓來采雪蓮入藥。
也常有些年輕男女來此,對着雪山表明心跡,讓雪山見證他們的山盟海誓。
冰原上有幾只雪羚羊在奔跑,光亮的冰面倒映出它們矯健的身姿。
但它們是雪羚族的失敗者。
每五十年的逐羚雪寄大會上,會根據任務完成時間早晚重新對雪羚羊們進行排名。
倘若時間結束都未能完成任務,這只羚羊就會被放逐到冰原,并且在下一次逐羚雪寄大會獲得名次之前,它們不被允許離開寒羚山,只許在冰原上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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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天韻來寒羚山拜師,經過冰原時,被山上崩塌下來的暴雪埋了。
幾乎命喪之時,一只雪羚羊出現救了她,将她一路馱過冰原,到了雪山腳下。
就是在那裏,她跪了一百六十六天。
她至今還記得,救她的那只雪羚羊曾叫雪羚三。
是被放逐來到冰原的。
她只見過雪羚三一次,馱她度過冰原之後,舊雪便将雪羚三逐走了。
這次上山,她本想着或許能再見到它,然而一直沒尋見半點身影。
尹新雪一邊走一邊欣賞沿路風光,雖是一望無際的冰原,但湛藍的天倒影在冰上,叫人分不清天宇和地的分界,白雲仿佛是在腳底飄過,人似乎是站立在天上。
尹新雪轉頭看見天韻,見她眼神飄得很遠,心念她大概想起了上輩子的事。
她不太想打擾天韻的思緒,但認為還是有必要提醒一句:“雪山只接納無罪之人,所以這次下山,若你們在山下犯了過,被雪山認定為不可饒恕之人,便再也無法回去寒羚山了。”
九方若谷聽得極其認真,只默默點頭。
雪羚一遠遠走在前面,為她們引路。
天韻感覺師尊說這話時,眼神似乎在看自己。
“何為雪山不可饒恕之人?”天韻問。
尹新雪:“譬如你上次見過的那位冥主。”
天韻:“何意?他犯過何罪?”
尹新雪:“不知。你聽到他說了,五十年來他無數次來寒羚山求見,卻始終不得上山,正是由于他無法越過冰原的緣故。所以呢,天竹,九方,你們記住了,不可以和這樣的人在一起。”
天韻猜師尊這句話是在告誡自己。
她将頭轉向一邊,并不回答。
風裏傳來人說話的聲音。
冰原上有來客。
雪羚一飛快往前跑了一圈,繞了回來,“舊雪大人,來人是修士,兩個。”
尹新雪卷起風,托着天韻和九方浮起來,升至半空。
只見冰原上有兩個黑點,一個在前面走得飛快,後面那個看起來是在追前面的人,但步履艱難。
雪羚一道:“後者若再往前走,必将死于冰原。”
尹新雪解釋:“後者即為雪山不可饒恕之人。”
九方若谷第一次見,心中覺得新奇,不禁扒着風層從上往冰原看。
他似乎覺得這兩人的服飾有些熟悉。
尹新雪認出前面那個人,眉頭一皺,“是他?”
天韻認出後面那個人,神色沉下去,“是他。”
“你給我滾回來!”後面那人大吼,“你再往前走一步,我便沒你這個兒子!”
方螢歸根本不管他父親在身後喊什麽,他只一路往前走,拖着劍在冰原上疾行。
劍尖在冰面上劃出長長的痕。
他父親在後面一路緊追。
好幾次腳滑摔在冰上,他都咬牙爬起來繼續往前走,好像什麽都無法阻止他的腳步。
雪羚一飛快跑了過去,瞬息之間便來到方螢歸面前。
“舊雪大人已将你逐出雪山,請方公子即刻離開,否則雪山發難,會使方公子死不得其所。”
方螢歸:“我是來報仇的,今日我既來了,即便是死,我也要将血盡數留在雪地!舊雪大人呢,我要見舊雪大人!”
方路迷還在他身後有些遠的地方,他停在那裏,不往前走,仿佛在他面前有一道無形的鴻溝。
“畜生,給我滾回來!跟我回去!”
這時從冰原四面八方跑來許許多多只雪羚羊,很快将方路迷圍在中間。
為首的是雪羚九——冰原與雪山的引渡使。
雪羚九:“方家家主,再往前走一裏,雪山便會對您發難。你知道,你是雪山認定的不可饒恕之人。”
方路迷仍是年輕人的模樣,只滿頭銀白,這是典型的方家人特征。
“羚九大人,在下知道,因此幾十年不曾踏足寒羚山,只是我兒子……”
雪羚九回身看向被雪羚一攔住的方螢歸,“你的兒子,他雖可以安全度過冰原,但他數日前已被舊雪大人請出寒羚山,若他執意往前走——那是他自己的選擇,你救不了他。”
半空中,天韻見到方路迷,胸腔止不住狂跳,恨不能立刻沖上去。
她剛一動,肩膀卻被人突然按住。
尹新雪:“做什麽?”
天韻一掙,卻發現師尊很用力,自己竟完全掙脫不了。
尹新雪:“你不會飛,直接沖下去是想尋死麽?”
天韻一怔,“那就師尊帶我下去。”
九方若谷不明白,為何天竹小師妹對師尊說話總如此不客氣,而師尊卻從未因此露出愠色。
只見師尊按着師妹的肩,頃刻之間便從自己身側離開,落在雪羚羊圍成的圈中央。
小蘑菇一個人被留在半空。
天韻腳一落地,又想掙離。尹新雪卻搶先一步将她攔在自己身後,就像之前面對争渡和宣玫那樣。
方路迷:“舊雪大人,犬子無禮,望大人饒他一次!”
方螢歸提着劍沖過來,完全不理會他父親,劍尖直指向尹新雪。
或許是指着尹新雪身後的天韻。
方螢歸:“你殺了我太爺爺,我要同你決鬥!”
這事确是天韻做的,那天她在山下見到方家人時,腦子裏唯一的念頭就是仇恨。
她沒有法力,也沒有幫手,唯一能致人死地的,便只有她身上的毒。
-“你是何人?”方家人問。
-“我乃藥圃的一株通靈人參,被舊雪大人帶上寒羚山,豈料舊雪大人的弟子竟要烹我以食,據聞可提升三倍功力,縮短修煉閉關時間。我趁其不備逃脫出來,卻不知如何離開冰原。”
-方家人看着面前這十二三歲模樣的少女,一副惹人憐愛的情形,若有所思片刻,“我前來寒羚山接曾孫,不若你與我們一同回商風林罷?”
-天韻露出懵懂的神情:“多謝大人,我該如何報答您呢?”
-方家人笑了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無須你的報答。”
-天韻想了想,道:“大人待我如此,我定是要報答的。商風林距此處路遠艱辛,不若我贈一指與您,大人若肯食之,想必能增長不少腳力,算是回報大人的善意,望大人務必收下。”
-說完,天韻作勢要去切自己的手指。
-方家人盯着她,目光裏藏不住一絲期待。
-天韻擡眼,似是懇請般,“大人請務必收下。”
-方家人露出為難的神情,轉過身遙望天邊,又緩緩看向天韻,“哎,你這丫頭,怎如此固執?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能如此損傷?”
-天韻:“我乃一株人參而已,哪來的父母。”
-方家人按了按太陽穴,“既如此,我便只好收下你的心意。”
-他接過天韻遞過來的手指,那一瞬間,劇毒像蜈蚣一樣往他手掌裏鑽去,方家人在天韻的注視中倒了下去,在冰面上不斷抽搐,臉色漲得發紫,渾身迅速布滿紫青色的凸起的樹藤一般的痕。
-天韻緩緩蹲在他面前,臉上再也沒有方才裝出來的少女神色,才終于第一次露出地獄之花的模樣。
“大人,還記得我麽?”
-方家人擡起手,像要抓住什麽似的,嘴裏發出嗚咽的聲音。
-天韻笑了一下,“您想必不記得了。五十年前,是您,還有您的家人,站在那裏——”天韻指向身後的雪山,“污蔑我偷了商風林的紅梅種子,以至于我被師尊罰過,最後落得那樣的下場。”
-方家人盡管還在痛苦掙紮,眼裏露出驚恐的神色,喉嚨裏像爬了無數蜈蚣,“是……你……”
-天韻:“是我。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