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薄暮
尹新雪腳步稍一停頓, 沒再往前,竟原地咂摸起天韻這句話的意思。
聽起來不像是諷刺。
很理智,很平淡。
不應該呢, 這不是她印象裏那個控制不住情緒、動不動就暴走的小毒草。
尹新雪先前特意将《舊雪殘集》翻了幾遍, 設定裏說, 由于前世的天韻靈根強大, 又在冥谷的裂谷煉獄旁吸收了上萬年的葬氣, 再加上她被舊雪誅殺時懷着極大的怨忿, 因此重生而來時的魂魄相當澎湃,尋常的體質根本承載不住她, 只有寄身于毒草之中才能堪堪承受。
但也只是堪堪。
毒草畢竟只是木靈根, 而天韻當年卻是上品火靈根,這就像将爆炸産生的粒子硬塞進一個紙盒, 狀态極其不穩定,這也是天韻經常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爆發的原因——當然天韻自己并不知道是這個原因。
所以天韻此刻能如此理智說出這句話, 尹新雪感到莫名奇怪。
不會是暴風雨來臨的平靜吧。
還是站得離她遠一點,免得她沖上來又是不管不顧,觸發系統報警是小,關鍵是尹新雪目前這身體, 能撐着來見天韻已經很不容易, 真的受不住天韻的任何折騰。
站在圍欄外,隔着幾步的距離,尹新雪聽見天韻似乎是在對魚兒說, 又似乎是對她身後的自己說:“烏篷家主說, 他在我身上預知到了一件天大的禍事……師尊, 你告訴我,天大的禍事有多大?”
這題尹新雪會。
“你放心, ”尹新雪道,“再大的禍事也有師尊護着你。”
天韻卻好像沒聽見似的,指尖仍冒出點點霧氣,融入水裏,魚兒們四散逃開。
“他們都說烏篷家的預知不會出錯,可也不全是,對吧?”天韻道,“他們說方秋暝會死于子時月上時分,于是我将方秋暝從争渡手裏要了出來,将他困在結界之中,一直守他到半夜,我就是想看看如果什麽事都不發生,到了子時月上之時,他還會不會死。”
尹新雪暗道天韻的探索欲這麽強,如果舊雪能對其好好引導,用凡人的話來說,是個可造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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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
舊雪沒有一雙善于發現天賦的眼睛。
話說回來,難怪尹新雪利用溯靈法咒穿梭天韻時,在她的記憶裏看到那晚方秋暝是倒在她身前的。
天韻繼續一個人自言自語般:“師尊一定已經看見了,方秋暝是倒在我身前的。”
她始終沒有回過頭看尹新雪,尹新雪只能聽見她的聲音,很冷靜克制,“可是,師尊,我沒有殺他。”
尹新雪:“你沒有殺他?”
天韻:“快到子時月上之時,什麽風吹草動都沒有。我怕他死不了,又怕他死之前來不及了解我的目的,于是我告訴他我是天韻,我說我恨方家,我會殺光商風林報仇。”
尹新雪感覺站久了有些撐不住,于是往旁邊靠在柱子上,但還是耐心地問:“然後呢?”
“然後,”天韻聲音終于有了一點起伏,似乎是冷笑,“然後他被我激怒,罵了許多難聽的話。那時離月上時分只剩不到半盞茶的功夫,我本想忍過這一時半刻,可是,可是我忍不住,他一直在罵,越罵越讓人覺得惡心,我終于,終于打算割掉他的舌頭。”
尹新雪在心裏‘嘶’了一聲,太兇殘了。
“接下來呢?”尹新雪在低矮的圍欄上坐下來,一彎腰感到釘子仿佛要将她的脊椎給釘穿了一般,她‘嘶’地抽了口涼氣,還是強忍着沒嚎出聲,什麽鬼設定,真不是人受的罪。
天韻在這時突然回過頭,才發現師尊臉色竟十分蒼白。
她自己是受過蝕骨釘的,一百零八顆,那之後她在床上躺了九個月,整整九個月連床都沒下過。
她還記得她第一次下床,從床邊走到窗臺,剛站起來沒多久便倒了下去。
那種痛比死亡還要可怕,它會不斷在體內發作,無時無刻感到肌肉被刺穿,每一寸神經被人用砂紙狠狠抵着摩擦,最絕望的是根本沒有辦法逃避,它就仿佛寄生在體內,非得吸盡了你的血肉一般。
正因為受過,天韻才知道有多麽痛苦。
離師尊受刑才只過了一天,師尊竟這樣就來了。
師尊為何不回寒羚山修養?
昨日自己被烏篷家主帶走的時候,她看着師尊,她在等師尊救她,可師尊什麽都沒說,那時候師尊是不是其實正承受着被蝕骨釘蝕骨鑽心的痛苦,是不是師尊不是故意不要她的?
“師尊。”天韻從圍欄邊離開,到了尹新雪面前。
她半跪在尹新雪面前,就像一只蜷縮在主人腳邊的小動物。
尹新雪本來想擡手給天韻一個溫暖的摸頭殺,但剛産生這個想法,就感到體內無數條神經抽痛,算了,還是就動動嘴吧,于是道:“你打算割掉他的舌頭,然後呢?”
天韻自下而上盯着尹新雪的臉龐,看得尹新雪很有壓力,同時她有點慶幸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不太好看,至少是沒什麽血色的,不然離得這麽近,萬一天韻又陷入對師尊的癡戀,真要上起手,尹新雪肯定無力反抗,到那時候,系統就算把警報喊破,尹新雪也只能躺平任艹了。
好在天韻只是盯着尹新雪看了一會,道:“我本想割掉他的舌頭,可是我剛一碰到他,剛在他嘴上割開一條口子,就是那一瞬間,沒有超過一秒鐘的時間,他忽然就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我擡頭一看,那個時間,正是子時月上時分,分毫不差。他死了,時間是對的,但不是被毒死——至少不是被我毒死。”
其實天韻講得并不複雜,但尹新雪腦子裏就是一直發出嗡嗡的聲音,她極力控制自己集中精神,但一用力,就感覺神經末梢有無數工匠拿着錘子狠狠往上敲,敲得她一下一下痛。
“師尊,你聽到了嗎?”
“哦,聽到了。”尹新雪往後靠在柱子上,才感覺稍微好一點,“你說你沒殺他,但他死了。那他現在屍體在何處?”
天韻:“被争渡帶回冥谷喂烏鴉了。”
尹新雪陷入沉默,天韻也沒再說話,兩人就這樣一高一低,良久,尹新雪似乎感覺自己有幾秒鐘是被疼暈了過去,簡單一個問題被她思考了很久,她才道:“所以你想讓我幫你找出方秋暝為何會死麽?”
“是。”
“好,為師幫你。”
“師尊相信我?”
“信。”
說完這句話,尹新雪閉上眼睛,靠在柱子邊又一次失去了意識。
天韻沒有動,她盯着師尊,不知道這樣看了多久,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但就是像受了蠱惑一般不願意挪開視線。
她從沒以天韻的身份和師尊說過這麽多話,除了那一次偷偷的吻,天韻甚至從來沒有和師尊離得這麽近,近到她只要再往上一點,就能又一次吻上師尊。
原來她對師尊的愛從來沒有消退,只是愛中夾雜着恨,讓她以為自己只剩下恨。
她本來真的想要殺掉師尊複仇的,可是師尊卻在商風林幫她向方家複了仇,将當年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真相給大白于衆,還受了一百枚蝕骨釘向自己贖罪,師尊為她做到這個份上,自己還要怨她麽?
薄暮湖上漸漸升起薄暮,夕陽的光落在湖面上,泛起的點點波紋裏藏着暖橙色的光。
原來今天天氣真的很好,只是師尊來之前,太陽藏在雲層裏沒有出來罷了。
天韻忽然從地上起身,抱住了師尊。
兩人的身影倒映在湖水中,卻是一人軟塌塌地倒在另一人的肩膀上,手垂落在地上。
天韻驟然吓了一跳,為何師尊仿佛沒了骨頭一般,她感覺師尊的呼吸還在耳畔,只是不那麽平穩,師尊的下颌墊在她的肩膀上,卻完全是沒有意識地沉在她肩窩裏。
“師尊?”天韻扶住師尊的肩,兩人卻一同跌倒在地。
幸好天韻及時接住,此刻天韻坐在地上,師尊躺在她懷裏,俨然是暈了過去。
“師尊?師尊?”天韻又叫了兩聲。
師尊自然沒有回答。
但此時的狀态對于尹新雪來說就十分詭異了。
她能感覺自己身體的意識陷入沉睡,蝕骨釘的靈流仍在四肢百骸中泛痛,她睜不開眼,也無法控制身體任何部位去動作,但她卻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有一部分意識不屬于這個身體,而這個意識是清醒的。
這個意識仿佛某個拍攝現場的監視器,她能明确看到在發生什麽,能聽見一切的聲音。
系統解釋道:【這是穿書系統內嵌的‘上帝視角’,只有穿書對像陷入昏迷時才會開啓,目的是防止穿書員錯過關鍵劇情,接下來在‘舊雪’昏迷過程中,将始終為你開啓。】
很多年前尹新雪剛入這一行就聽前輩們說過,早年的書裏都會有這個機制,但後來被逐步取消了。
因為穿書劇情裏如果遇到昏迷情況,通常來說穿書員的狀态已經很糟糕了。
如果這時候再讓穿書員繼續旁觀劇情,将會大幅度損耗其精神力,嚴重情況可能會導致NPC醒來之後無法立刻兼容,造成所謂的和穿書員‘脫節’。所以這類機制很多年前就已取消。
不過《舊雪殘集》年代久遠,內嵌了這個機制不足為奇。
這還是尹新雪第一次體驗昏迷時的上帝視角。
她并不覺得新奇,反而感到心驚肉跳。
她就枕在天韻懷裏,這麽近的距離,一個占有欲空前強大還容易失去控制的弟子,一個昏迷不醒随時任人宰割的師尊,但凡天韻心裏生出一點點非分的心思,她的任務就肯定要失敗了。
千萬要控制住自己哇,天韻!
尹新雪在意識裏揮舞拳頭給天韻打氣,系統卻提前對天韻失去了信心。
這時系統蹦出一行文字:【提前為你開啓可選環節:你希望在任務失敗時聽到系統對你說:】
【1-看,我就說吧。(風涼話語氣)】
【2-沒關系,任務實在太難,你已經很棒了。(安慰語氣)】
【3-可否需要系統暫時進入屏蔽狀态?可自由選擇時長。(體貼語氣)】
尹新雪:“……”
湖心島上的天韻正抱着師尊一動不動,她當然不會知道師尊意識還清醒着,她只是注視着師尊蒼白的臉龐,還有師尊緊緊皺着的眉角,好想伸手将那眉頭展平,好想伸手碰一碰師尊的臉。
她想起那年和方路迷偷偷闖入飲冰殿的情形。
仿佛少年的催促又出現在耳畔:
-“你瘋了!——快親啊!親完趕緊走!”
那個吻,師尊是知道的。
師尊默許了那個吻。
是不是意味着師尊可以容忍自己親她?
可以麽?
還是不可以?
尹新雪着急了:“不可以!不可以!不準動你師尊!!”
然而天韻聽不見她說話,天韻一個人自言自語起來:“我被關押在湖心島上,聯系不到外面,不是我不讓師尊出去,是我沒辦法讓師尊出去,所以師尊只能和我呆在一起。
師尊是想和我呆在一起的,不然她不會單獨來見我。我抱師尊不是要冒犯她,是因為師尊恰好倒在我身上,我恰好接住了而已。所以我是問心無愧的天韻,是師尊為長不尊,她應該受到懲罰。”
說着,天韻伏下身子在師尊唇上點了一下。
尹新雪:“……”
系統:【看,我就說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