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表達
尹新雪帶着天韻從湖心島回到岸上的時候, 烏庭竹在水面上打坐,烏聽雨撐着一支竹蒿順水漂着,容雨蒼站在岸上, 她身後有兩只雪羚羊, 一只在草地上奔來跑去, 另一只穩重些, 在緩緩散步。
容雨蒼一眼就看見天韻臉上的紅掌印。
看巴掌大小, 不像是這毒草自己的。
方才湖心島上只有舊雪大人和天竹兩人, 如果不是天竹自己扇的——
難道是舊雪大人扇的?
“看什麽?”天韻捂着臉不自在地轉了過去。
容雨蒼狐疑地盯着她,感覺這毒草似乎長高了不少, 前幾日初次見到時, 天竹才只到舊雪大人胸口,這會兒和舊雪大人一起上岸, 走在舊雪大人身邊,卻幾乎攆上了舊雪大人的肩膀。
才過了幾天而已, 長得這麽快麽?
難道越是毒草,越是生長得迅速麽?
烏聽雨從烏篷船上跳下來,将竹蒿扔在一旁,“舊雪大人, 您要帶天竹走麽?”
“對。”
“可是……”
“我知道。”尹新雪在她将‘可是’後面的話說出來之前就阻止了她, “我自有分寸。”
烏庭竹在水面上打坐,人與湖波融為一體,他閉着眼睛, 聲音悠悠從水上傳來:“舊雪大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不愧為雪山之主。金石有聲, 不考不鳴,只望舊雪大人`拳拳之心能得到回應才好。”
容雨蒼低聲問烏聽雨:“你阿爹又在打什麽機鋒?”
烏聽雨撇撇嘴:“誰知道呢, 想必是他預知到了什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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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烏篷家主忠告。”尹新雪招手将正在湖上玩水的雪羚十七叫了回來,準備帶着天韻和容雨蒼離開,“至于修真界那邊,還望烏篷家主——”
“放心。”烏庭竹道,“在下自會解釋。”
烏聽雨:“阿爹,你如何解釋?不讓天竹走的人是咱家,放天竹走的還是咱家,旁人若是問起那起大禍究竟是什麽,我們該怎麽說?”
烏庭竹:“什麽都不必說。”
烏聽雨:“那旁人便會以為是我們故弄玄虛,下次回去逆舟堂,宣玫那幫家夥定要取笑我了。”
這時尹新雪忽然在一旁說:“他們若取笑你,我便将他們攆下山去。”
烏聽雨神色微動:“真的?”
容雨蒼:“舊雪大人不會騙你。”
烏聽雨對湖面上的烏庭竹喊道:“阿爹,舊雪大人說會護我!”
“走罷。”尹新雪輕聲催了容雨蒼和天韻一句。天馬上要黑了,身上的傷愈發痛起來,得趕緊找個地方療傷修養,否則舊雪再出來扇天韻一巴掌,尹新雪就真的要吐血而亡了。
尹新雪上了雪羚一的背,容雨蒼已經在雪羚十七的背上,天韻正要上去時,烏聽雨在她身後道:
“對你師尊善良些,不要欺負她!”
天韻視線朝師尊看去,目光在半空微微一碰,忽然感到臉上的掌印在發燙。
明明她才是被扇的人,為何要叮囑她不要欺負師尊?
什麽毛病。
回到藥圃,尹新雪本是想接了九方若谷一起回寒羚山,沒想到傷口發作,她感覺怕是撐不到回寒羚山,于是便在紫檀這裏借了一個小院,讓容雨蒼和天韻一人一間,自己則呆在藥室。
此時紫檀不在藥圃,聽藥奴說,她被請去給方家人驗屍了。
當時尹新雪往僅剩的七個方家人體內釘了七顆蝕骨釘,其中有一顆是天韻親自對方路迷動的手,可是在那場毒霧散去之後,修士們清點傷亡人數時,竟赫然發現除了方路迷,其他方家人全斷了氣。
這太詭異了。
雖然蝕骨釘威力巨大,但以方家老人的修為,一顆而已,絕不至于死。
再說天韻當年受了一百零八顆,不也沒死麽。
要說最可能死的,絕對是之前就被燒傷的方路迷。
但偏偏只有他活下來了。
“會不會是天韻在暗中作祟?”雪羚一問道。
尹新雪微頓:“你為何會認為是天韻?”
藥室裏的香爐燒着,冉冉升起淡青色的煙,雪羚一來到尹新雪面前,将一罐藥放在尹新雪身旁,“大人以問靈之術召喚天韻魂靈時,八支冷香滅了七支,最後那支自然是要留給争渡。如此,說明天韻是要方家人死絕的。而大人只是傷了他們,卻留下他們的命,想來天韻并不安息。”
“但方路迷還活着。”
“或許是天韻念及方路迷有苦衷。”
“當年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方路迷,你認為如果真是天韻回來複仇,她會單單放過方路迷嗎?”
雪羚一陷入沉默。
“好了,你先出去。”尹新雪閉上眼睛,将靈力彙聚到傷口。
這是她自受傷之後第一次能安靜坐下來療傷,原本在體內不斷沖撞的痛漸漸變成持續不斷的齧咬,雖一樣難以忍受,但她能專注下來,不必一邊忍受疼痛一邊還要處理各種劇情。
雪羚一穿透房門,悄無聲息地從藥室裏離開了。
房間裏只剩下尹新雪一個人,還有缭繞的藥香。
真的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誰知就在這時,門忽然被敲響了。
容雨蒼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急促:“诶,不許攔我,這事我必須告訴你師尊!”
這話對誰說的顯而易見,果然天韻的聲音響起來,伴随着持續不斷的敲門聲,“師尊師尊,對不起,容雨蒼說她一個人怕黑,非要來找你一起睡,我說了你在養傷,不宜被打擾!”
尹新雪心道你倆特麽兩株草,根本不需要睡覺好嗎?
她沒有理會,故意裝死,指着這倆棵草自己折騰一會兒就離開。
天韻似乎在門外拽容雨蒼:“你別敲了,跟我回去。”
容雨蒼扔開她的手,繼續啪啪拍打着門:“你松開我,今日必得讓舊雪大人教訓你。”
尹新雪盡力讓自己不要分心,從心髒向外湧出的靈流正在她體內淌動,她感覺渾身骨骼相互擠壓,像要從肌肉/縫裏鑽出來一般,終于骨頭之間能讓出一條通道給靈流通過,那一處的疼痛便會緩和幾分。
容雨蒼卻還在門外拍:“舊雪大人,方才天韻放出毒氣,将藥圃的一個玉蘭花妖精毒傷了!”
靈流驟然僵滞,尹新雪停下來,睜開眼睛。
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在修真界,花精靈和草木精靈雖然靈根低下,但畢竟是條命。
尹新雪一揮袖子,門自動打開,撲進來兩個人,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兒摔在地上。
只見天韻和容雨蒼站在門口。
尹新雪皺眉,“花妖現在何處?帶我去看看!”
容雨蒼将天韻推到一邊,行了個禮,道:“舊雪大人放心,花妖已沒事。”
“怎麽回事?”尹新雪道。
容雨蒼責備地瞅了眼天韻,“方才我與天竹在藥圃中散步,見一朵玉蘭花生得不錯,天竹便想摘來。”
尹新雪:“藥圃的花豈是能随便摘得?!”
天韻自言自語般低聲道:“洛藕一樣不能随便摘,可師尊又沒教過。”
尹新雪:“……”
天韻這是在嗆她?
容雨蒼見天竹如此無禮,心中不悅,繼續道:“誰知那玉蘭花并非普通的玉蘭花,竟已修煉出靈識,天竹剛一折她,便被她在手上咬了一口。”
尹新雪視線立刻落在天韻手上,果然在合谷處發現一排細密被刺紮過的紅印,真可憐。
容雨蒼見師尊到現在也沒有要責備天竹的意思,只好又接着道:“豈料玉蘭花精咬了天竹之後,竟被天竹的毒液反噬,當時便失去了意識,眼見着快死了過去。”
尹新雪:“是你救下了她?”
容雨蒼點頭。
既然救下就沒事了,還跑來告狀做什麽。不過既然她們都找上門來了,尹新雪也沒有理由立刻趕她們走,只好勉強忍着疼痛讓這倆貨呆在這裏。
“來,過來,讓我看看你們手上的傷。”尹新雪讓她倆湊近點來。
天韻:“我們?”
她和誰?
容雨蒼:“我們?”
除了天竹,還有誰?
天韻走了過去,容雨蒼在原地一動不動。
尹新雪:“你愣着做什麽?過來。”
容雨蒼指了指自己,“我?”
“不是你是誰,過來。”尹新雪道。
兩人并排坐在尹新雪面前,尹新雪将天韻的手拿起來,往傷口處注入一些靈流,很快傷口便消失了。
她自己療傷消耗的靈流已經夠多了,此刻幫天韻修複手傷,雖用不上太多靈流,卻也牽扯得她頭疼欲裂。
“你的傷在哪裏?”尹新雪要去拉容雨蒼的手。
但容雨蒼搶先一步将手藏在身後。
容雨蒼:“我……”
天韻往她身後看去:“你受傷了?”
在天韻的記憶裏,容雨蒼似乎從來沒受過傷,或是她受了傷,但從來不說。
尹新雪将容雨蒼的手拽了出來,在她的手心處,赫然布滿許多道疤痕,都是被利器一下剌開的。
天韻詫異,狐疑地盯着她:“誰傷的你?”
容雨蒼不言。
天韻站起來,仿佛要沖出去找人算賬,被尹新雪眼疾手快拉了回來。
尹新雪:“倘若真有人要傷她,又怎會只在她手上開條口子呢?”
天韻不解。
“還沒想明白嗎?”尹新雪将容雨蒼的手心攤給天韻看,指着一道還沒來得及愈合的口子道,“這個,想必是方才為救玉蘭花精割開的;那一道,是前日我為了給方路迷吊命割開的。至于其他的,想必是這些年雨蒼在外歷練時為救人而放血留下的陳年舊疤,沒錯吧?”
容雨蒼低下頭:“大人……”
天韻忽如大夢初醒。
當年和容雨蒼一起呆在寒羚山,雪山上常有風雪,有時候她們在外練功時會被冰尖劃破腳,或是被大風吹倒掉下深坑,她總覺得自己很容易受傷,不是這裏青一塊就是那裏紫一塊,而人參卻不會,每次都是人參攙着她跌跌撞撞回來,卻從沒說過一句累或疼。
過去她一直以為是因為人參自愈能力強,原來不是,原來只是人參從來不說而已。
她竟從沒想過問一次。
她忽然意識到,世上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有喜怒哀樂,只是旁人喜愠不形于色。
她總覺得自己受了世上最多的委屈,但其實并不是,只是旁人的委屈從來不訴之于口而已。
尹新雪見天韻一動不動,大致也能猜到她在想什麽。
好時機。
“天竹,”尹新雪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就算耳鳴和頭痛同時折磨她,她也還是摸着天韻的頭道,“有時候看起來很堅強的人,其實并不那麽堅強的。有時候看起來對你很冷漠的人,其實也并不真的冷漠,或許她只是不知道怎麽表達,其實……”
天韻緊盯着她,那張平日總是對世事不滿的臉上滿是緊張、期待。
其實什麽?
師尊突然這樣摸着自己,是想說什麽?
接下來的話尹新雪自己都不信,但這是個很好的機會給舊雪洗白,因此她還是昧着真相道:“天竹啊,世人皆說雪山無情,神女無心,可是呢,其實不是這樣的,在世人看不見的地方,在層層厚雪之下,其實藏着一顆熾烈的心,只是那顆心不知該如何讓世人見到而已。”
天韻緊緊将自己的衣裙攥住,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似乎終于找到一個理由可以解釋師尊過去的冷漠。
師尊不是真的冷漠,師尊只是不知如何表達。
師尊的心會跳。
那其實是一顆熾烈的心。
師尊說過,她此生最後悔的事就是沒能在逐羚雪寄大會上救下自己。
師尊還說,之所以收天竹這株毒草為徒,只是因為天竹的眼睛像極了過去的自己。
師尊當然不是沒有心的,不然為何當年在冥谷會替她擋那一陣血雨。
不然為何飲冰殿中的第一個吻,師尊明明醒着卻沒責怪她。
不然為何明明被她扔進雪地的紅梅種子,最後竟會長在師尊的院中。
心裏最後的堤防被沖垮了,天韻的肩一下子垮了下來。
她又一次抱住師尊。
這個動作對天韻來說有些太熟悉了。
尹新雪身體一僵。
她對這個動作有些後怕了。
可以感動,可以哭,但是別上手好嗎?
尹新雪感覺頸側有濕濕的東西落下來。
“哭了嗎?”她問。
天韻埋下頭,“嗯,最近長身體,經常骨頭疼。”
“疼哭了?”
“嗯。”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