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交換
六具屍體整齊安置在事先準備好的案臺上, 臺前冉冉香火,周遭安靜得吓人。
尹新雪早就被各種穿書任務鍛煉出一顆強大的心髒,這小場面根本不在話下。
她盯着被紫檀從方家人體內取出的六根冷弦端詳良久, 才說:“你現在該明白, 這件事與天韻流落在外的魂靈無關了吧。就算她能以冷弦殺人, 畢竟她只有一根。”
這裏卻有六根, 加上死在寒羚山腳下那個, 再加上方秋暝, 一共八根。
紫檀:“倘若不是天韻做的,難道你要承認是你做的?”
“何必這麽早下定論。”尹新雪說。
雖然原着裏沒有講這一段劇情, 不過就尹新雪的經驗, 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必定是書裏有姓名的反面角色, 目标大致也就鎖定在冥谷、谷梁家和其他幾大世家身上。
……
此時在商風林的殘院中,容雨蒼從地上站起來, 似乎沒想到天韻會突然出現在這裏,她毫無感情地和天韻對視片刻,才道:“是你自己想來找我,還是你師尊讓你來找我?”
在天韻開口說出任何話之前, 天韻餘光瞥見容雨蒼身後的方路迷。
方路迷頸項有一圈被五指掐過的紅痕, 這幾日他突逢變故,兒子、長輩一夜之間死絕,他也容貌盡毀, 世上最可怕的事似乎全擠在他身上, 他因此頭發垂落, 衣帶漸寬,眉眼間籠着一股陰霾之氣。
但他此刻卻在朝天韻動嘴型, 天韻眼睛一眯,他在說什麽?
烏聽雨見方路迷要站起來,于是扶着他:“方伯伯,您要去哪,我扶您。”
容雨蒼沒回頭,兩只人參藤從她衣袖中鑽出來,擋在方路迷的去路上,“不準走!”
天韻從來沒聽過容雨蒼這種語氣,她仿佛沒認識過這個人。
方路迷的神情很古怪,天韻過去曾與他相識許久,卻也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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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容雨蒼說:“另一截洛藕究竟在哪裏!”
剎那間仿若一記棒喝當頭劈下,天韻僵在原地,陡然明白方路迷嘴型中的未盡之意——
洛藕。
容雨蒼在找洛藕!
世人皆知,當年天韻從天池裏帶出來兩截洛藕,只是這五十年間,從來沒有人找到過洛藕的下落。
商風林之事後,方螢歸的身份被揭穿,人們才知道,原來洛藕已與方螢歸合為一體。
人們慣性地認為,既然天韻帶出來兩截洛藕,兩截都拿去和方路迷換了紅梅種子,那麽塑入方螢歸體內的,應該也是兩截洛藕,經由那起烈火後,洛藕想必早已化作灰燼消失了。
但其實,用于為方螢歸重塑經脈骨骼的,只有一截洛藕。
這件事只有方家人自己才知道,但他們絕不會對任何人提起,因為若是承認方螢歸體內只有一截洛藕,無異于告訴世人,洛藕在方家手裏,而當年之事是他方家誣賴天韻。
于是這一段洛藕便随着方家的滅亡而被修真界忽略。
可是容雨蒼為何要找另一段洛藕?
她要洛藕有什麽用?
方路迷眼睛瞟向天韻,只見天韻呆立在原地,臉上是晦暗不明的陰影。
他二人之間固然仇恨居多,但藏在他們心底的,還有一個共同的無人知曉的秘密。
那就是另一截洛藕的下落。
和谷梁淺之死的真相。
天韻現在的身份不适合開口,方路迷看出她沉默的原因,因此對容雨蒼道:“對不起,時隔多年,我并不知曉父輩們如何處理另一段洛藕,但既然你在商風林沒尋見,想必它已不在商風林了。”
天韻忽然明白過來,方才自己闖進來看見容雨蒼勒着方路迷脖子,應該正是容雨蒼在逼問洛藕下落。
可是容雨蒼一向表現得無欲無求,她到底要洛藕做什麽?
方路迷話音落下去,天韻以為會在容雨蒼臉上看到憤怒或是不信任的神情,然而,出現在容雨蒼眼底的,卻是一種失落,仿佛期待了很久的希望終于破滅。
那神情看在天韻眼裏,不知為何,天韻心頭竟湧上一種難以言狀的悲傷。
容雨蒼大概是輕輕嘆了聲氣吧,只見她收起人參藤,強抑着心裏某種情緒,喃喃自語道:“真的找不到了麽,真的找不到了麽……”
她雙手止不住顫抖,沙啞地重複那一句話,緩緩擡眼,對上了不遠處天韻的視線。
仿佛被重新注入希望,只見容雨蒼本來暗下去的瞳孔裏亮起了光,她朝天韻一步步走來,最後停在半米的位置,嘴角竟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你想繼續做你師尊的徒弟,是吧?”
天韻動了動眉頭,眼前的容雨蒼完全不是她記憶裏的朋友,怎會變得如此陌生。
“我和你做個交易吧。”容雨蒼說。
“什麽?”
“給我一截洛藕,我幫你救九方若谷。”
周遭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天韻沒有立刻回答。
她和方路迷一樣,在腦海裏飛速猜測容雨蒼的意圖——
她是什麽意思?她為何會找自己要洛藕,難道她已經猜到自己就是天韻?
烏聽雨咽喉裏憋着一口氣,不敢呼出來。
烏聽雨這輩子沒經歷過太慘烈的事,商風林那次已是讓她開了眼界,她本以為洛藕這種神物永遠都不會和她扯上關系,卻沒想到眼前之人竟能如此淡然地說出拿洛藕作為對一條命的交換。
許多種猜測在天韻心裏閃過,但她最後只是答:“我沒有洛藕。”
容雨蒼:“你當然沒有,可是寒羚山的天池有。”
她竟然想讓自己再去天池偷洛藕?!
天韻已經不止是震驚,她幾乎要懷疑自己記憶出錯,她真的認識容雨蒼嗎?!
這真的是容雨蒼會說出來的話嗎?!
烏聽雨也在一旁:“洛藕株株銜接凡界大江大河,若是取出,必将水患泛濫民不聊生!”
雪羚十七的反應出乎意料地劇烈,它驚聲嚷着:“又來是吧!又想去打洛藕的主意是吧!!”
容雨蒼視如不見,只是淡淡道:“大江大河也并不總是在人煙之處,若你取走的那株洛藕銜接的大河兩岸無人居住呢?不過是幾年水患,過去便過去了,不會傷及無辜。”
“你瘋了?!”天韻驚道,“你忘了方家的所作所為嗎?!”
容雨蒼:“我沒瘋,我要的就是洛藕。反正九方只剩下兩日可活,時間一到,他死掉,預知便會成真,你師尊便會将你逐出寒羚山——你不是很想繼續當你師尊的關門弟子麽?”
烏聽雨:“預知?什麽預知?”
天韻:“你阿爹曾預知,若師尊收九方為徒,終有一日九方會遭橫死。”
這其實是尹新雪編來哄天韻的,按理說只要烏篷家人聽到,立刻便會出言否認。
但烏聽雨卻沒立即反駁,只是臉上出現一瞬間的茫然,才偏了偏頭不解道:“當年的确有這樣的預知,可阿爹說,世上之人一向是來來去去,生死交替,九方便是死也是天意,讓我們不必管。怎麽他反而背着我們偷偷去告訴了舊雪大人麽?不是說好烏篷家不管外界閑事嗎?”
聽烏聽雨這麽說,天韻越發确定自己要救九方,只要九方活着,師尊就不會相信烏篷家的預知。
可天韻還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容雨蒼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就算被你拿到洛藕你能怎麽樣?你能逃得過修真界的追殺嗎?你以為師尊不會追擊你到天涯海角嗎?”
她不想讓容雨蒼踏上她的老路。
容雨蒼卻一點都不在乎,甚至淡淡笑了笑:“小毒草,你還真是天真吶。你以為我會輕易讓自己死掉嗎?不妨告訴你,只要你還活着,你師尊就不會殺我。我是唯一能解天竹草毒的人,這不正是你今日來找我的目的麽?”
……
方家人雖犯了錯,但舊日的聲名還在,前來拜祭的人很多,宣家沒有阻攔,尹新雪和紫檀于是去了宣家為她們準備的另一處院子,清幽僻靜,無人打擾。
紫檀端起石桌上的清茶,放在鼻子前嗅了一下,立刻便放了下去,比藥圃的茶差遠了。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宣家少年一個個那般驕縱,我道他家平日用度能有多出衆,卻也不過如此。”
這時,她卻看見尹新雪的杯子已見了底。
尹新雪:“……”
紫檀笑了笑道:“我忘了,雪山上沒有熱食,這杯清茶,倒是合你胃口。”
平心而論,這杯清茶的味道真不差,尹新雪并非挑剔之人,尋常食物,只要不是特別奇怪的味道,她基本都可以嘗試。就算非常奇怪的味道,忍一忍也可以嘗試。
當然她這時候并不知道,之後天韻會給她端來什麽東西。
紫檀沒再碰那杯茶,袖子輕輕擱在桌沿,“舊雪,你為何不讓容雨蒼救九方?你明知容雨蒼能救九方的。”
桌子上茶壺自動飛起來,往尹新雪杯子裏倒了四分之三滿的清茶。
尹新雪端起茶杯邊品邊說:“容雨蒼天性善良,她連你藥圃裏的玉蘭花妖精都可以放血去救,更別提這些年在山下救了無數人,卻唯獨不肯救九方,你有想過為什麽嗎?”
紫檀搖頭。
尹新雪:“那你知道她現在在哪裏麽?”
紫檀依舊搖頭。
尹新雪:“她在商風林。”
“你如何知道?”
“雪羚十七以雪寄之術告訴我的。”
紫檀不解:“她又跑去商風林做什麽?”
“商風林是方螢歸的家。”尹新雪說,“當年天韻死後,容雨蒼在山上唯一的朋友只有方螢歸。方螢歸因體質特殊而被其他孩子孤立,雨蒼因靈根低等而被其他修士看不起,他們兩個呆在一起,雖輩分不同,卻是同病相憐,相互以作慰藉。如今方螢歸死了,容雨蒼想必是傷心的。”
“這和容雨蒼不肯救九方有什麽關系?”
問完這個問題,紫檀突然明白了什麽一樣,瞳孔倏然放大:“雨蒼想拿九方換方螢歸!她想用洛藕為方螢歸重塑身體,将魂靈灌進去,使他複生!”
“嗯,”尹新雪點頭,“如果我沒猜錯,容雨蒼離開藥圃是為了找方路迷探知洛藕的下落,若是從方路迷那裏得不到洛藕,她才會拿出最後的籌碼來同我做交易。”
“為何她不直接來找你?”
尹新雪望向從院外伸進來的綠色枝桠,在秋天即将到來之際保留着最後的生機,真希望所有人都可以好好活下去。
“她不會直接來找我的。”
紫檀:“嗯?”
“她在我面前總是太自卑,連句抱怨都不敢大聲說,又怎麽敢跟我談條件。”
如今是她尹新雪倒也罷了,但若是真正的舊雪,就算容雨蒼聲淚俱下跪在她面前,她也不會有半分心軟。
容雨蒼想必也是知道舊雪是這樣冷漠的人,才一直将事情拖到這個時候。
她需要洛藕,但舊雪絕不可能拿出洛藕給她,因此她只能铤而走險,拿九方的命作為最後的籌碼。
……
“我本想和舊雪大人談條件的。”
天韻立刻:“師尊不會和你談條件的!她不會受任何人威脅!”
“這不是你來了麽?”容雨蒼音色平鋪直敘,聽不出半分起伏,“舊雪大人固然不會受我威脅,畢竟舊雪大人不一定會珍惜九方的命,你卻是一定要救九方的。”
“你究竟要洛藕有什麽用啊!”天韻聲音顫抖,她并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她不願容雨蒼犯錯。
容雨蒼眼睛微微睜大了,虛空中秋風乍起,無數落葉從面前掉落,仿佛過去那些山上的記憶、過往從四面八方朝她湧了過來——
她跑在前面,挖到埋在雪地幾米之下的雪蓮,欣喜和身後那人擊掌歡笑……
在雪地埋下松果,閉眼祈禱,一同期待着來年會長出樹苗……
守在雪山頂,兩人共披一毯,等待初晨的第一縷陽光落在她們身上……
過去的點點滴滴堵得她咽喉發啞,她的神情有所融解,視線再度落到天韻身上時,聲音又變回冷邦邦的:“兩天時間,你從天池帶一株洛藕給我,我幫你救九方。”
雪羚十七在身後拱天韻:“不準答應她!一個天韻那麽幹還不夠嗎?!你想跟她一個下場嗎!”
天韻沒動。
她當然不想重新走回那條路上。
她已經被釘過一百零八枚蝕骨釘,她知道那有多痛。
好不容易師尊原諒了她,她不想讓師尊再次對她失望。
她不想讓師尊最後對着她說:毒草本性如此,上輩子,這輩子,都一樣。
可是——
她真的很想繼續當師尊的徒弟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