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冰原

烏聽雨在樹林裏走來走去, 雪羚十七跟在她屁股後面走來走去。

天韻坐在樹下,方路迷和丹青坐在另一棵樹下,他二人皆是白發, 丹青不嫌棄方路迷破相醜陋, 方路迷不嫌丹青年老色衰。

烏聽雨不停敲腦袋:“怎麽辦, 怎麽辦呢!”

雪羚十七學着她的模樣:“怎麽辦, 怎麽辦呢!”

烏聽雨忽然停住腳, 豎起根指頭, “要不先去告訴你師尊罷!”

雪羚十七突然扭過腦袋,倆眼珠子咕嚕一轉, 對天韻說:“要不先去告訴你師尊罷!”

天韻往後靠在樹上, “師尊她,在做什麽呢?”

“舊雪大人在洛陽!”雪羚十七忽然十分積極, “你要去見大人嗎?我送你去!”

雪羚十七藏不住心思,很明顯它是害怕毒草一念之差, 真的跑去寒羚山天池偷洛藕。

五十年前那場禍害無數黎民的水患歷歷在目,無論是哪一條大江,都經不起任何一次決堤。

烏聽雨來到天韻面前,蹲下身盯着她。

她什麽話都沒有說, 只兩只眼睛直勾勾凝視天韻。

半晌, 她突然向後跌倒在地,臉色煞白:“你……你……”

天韻緩緩擡起頭,她或許本來還在猶豫, 但看見烏聽雨的反應, 她确定自己該怎麽做了。

在烏聽雨的預知裏, 烏聽雨一定看見天韻上了寒羚山。

因此她才神色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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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韻撐着地面,剛一要站起來, 烏聽雨就從後面抱住她的一只胳膊:“天竹,你不可以去!你要是這麽做了,你師尊會像當年對你大師姐天韻那樣,你會被釘入一百零八枚蝕骨釘的!”

方路迷扶着樹要走過來,突然停住了腳步。

這時,只見天韻回頭,對烏聽雨說:“但你已經預知到我會去,不是麽?”

烏聽雨急得上半身發抖,抱着天韻的胳膊不肯松:“可是,可是我的預知并不總是準的!”

“有些不準,但有些,是準的。”

天韻沒有将烏聽雨的手拿下去。

有些時候,如果有人能攔住你做一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事,那其實是很珍貴的。

當年如果有人能将她攔下來……至少,她不會第一次去盜洛藕。

但這一次,便是有人攔,她也要去。

天韻回身對烏聽雨輕聲說道:“放開我。”

烏聽雨使勁搖頭:“你不準去。”

“多謝你,”天韻終究還是将烏聽雨的手挪開,“你既然肯勸阻我,不如你告訴我,此行能否順利?”

烏聽雨兩頰淚痕,難以置信地盯着天韻,像是從來沒見過這麽可怕的人:“天竹,我看不到,我真的,真的看不到!你不要去,天竹,你不能拿黎民百姓的命來換九方一條命!”

天韻并不關心九方的性命,也不關心黎民百姓的命,她在乎的,只有師尊。

方路迷用力和丹青擁抱,兩人視線凝注片刻,方路迷下定決心一般,對天韻說:“我和你一起去。”

天韻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什麽都沒說。

烏聽雨一怔,為何他不阻止她,還要幫她?!

只剩雪羚十七沒說話。

空氣瞬間安靜得吓人。

烏聽雨将最後的希望寄托在雪羚十七身上,雪羚是寒羚山的守護神,雪羚十七一定會阻止天韻的!

雪羚十七在樹林裏踱步,踩得樹葉咯吱作響,半晌它才對方路迷說:“你不能上寒羚山。”

烏聽雨緊繃的心驟然一松,總算雪羚十七不會放任他們亂來。

但是緊接着她就聽見雪羚十七說:“你方路迷是雪山認定的不可饒恕之人,過不去冰原,須得我十七渡你過去,走吧,上來,跑快一點,天黑之前或許能趕到!”

烏聽雨久久盯着雪羚十七,眼底驀然浮現出委屈的神情,為何連雪羚十七都不幫她!

到底是她不明白事理,還是她眼前這幫家夥太叛逆!

天竹年紀小叛逆就算了,方路迷活了六七十歲的人叛逆也算了,雪羚羊——號稱雪山上最具智慧與慈悲的種族,為何也這麽叛逆!!!

怎麽辦,怎麽辦?

舊雪大人讓自己跟着他們,現在明知他們要去找死,自己該何去何從?

……

傍晚時分,落日在冰原與天邊的交界線上漸漸消失。

因天韻毒傷修士之事前來讨說法的世家,被雪羚羊派送的雪蓮安撫後,紛紛散去了。

此時冰原只有不停奔逐的雪羚羊,散發通身熒亮的淡藍色光芒,領着從凡界帶來的人類亡魂,翻過雪山,朝着天池的方向奔去——天池是世間亡靈的最終歸宿。

由于是雪羚十七背着方路迷等人,于是一路沒有遭到阻攔。

當行至冰原中間時,雪羚十七忽然停了下來。

烏聽雨:“出什麽事了?我們是要回去了嗎?”

到了這一步,她還存着有可能回頭的不切實際的希望。

雪羚十七眼珠子左右一動,一看就是在動歪腦筋,忽然它回頭對背上的三人道:“你們好不好奇雪山發起難時是什麽樣子?”

“不好奇!”烏聽雨擔憂道,“你別亂來!”

天韻一臉冷漠,她見過雪山發難,知道那是怎樣九死一生的情形。

雪羚十七卻停在原地不走了,“可是我好奇哇,我從來沒見過雪山發難。诶诶,方路迷,你不是雪山不可饒恕之人嗎?你快下來走兩步,讓我看看雪山生起氣來是什麽樣子!”

方路迷自知罪孽深重,因此五十年間從來不踏足雪山。

上次天韻在冰原遇見方路迷時,還是他追着方螢歸來的。

這倒是提醒了天韻,那次見面時,方螢歸是洛藕之事還未被揭穿,雪山雖認定方路迷是不可饒恕之人,卻并未公開宣判他的罪行,但當時方路迷見到師尊的神情卻相當害怕。

他一直護着方螢歸,已經超過正常人對師尊的畏懼,卻像是害怕師尊吃了他兒子一樣。

天韻還記得,師尊當時甚至對方路迷說了句:“你格外怕我。”

然而,當師尊出現在商風林時,其他方家人卻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敬畏。

就好像整個方家其實只有方路迷一人做了壞事。

為何?

方路迷為何那麽怕師尊?

天韻明顯能感受到,方路迷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害怕,不是由心虛造成的,而仿佛是師尊手裏拿捏着一個人的性命,以此在要挾方路迷。

這種怪異之感來得蹊跷,天韻想不通。

難道說,這五十年間,方路迷和師尊之間還有她所不知道的交集?

雪羚十七仍在催促,見方路迷絕不肯下來,它于是将目光投向天韻。

“诶小毒草,你這麽毒,手上可有人命嗎?”它只是這麽一問。

卻沒想到天韻的回答冷靜而直接:“有。”

雪羚十七釘住剎那,而後咧開嘴一笑:“不愧是你!年紀雖小,竟就有了人命。你下來,羚羊不渡染血之人,自己從冰原走過去。”

烏聽雨連忙阻攔:“不可以,十`七`大人,你不能不講道理,你都将我們帶來這裏,怎能說丢就丢!”

雪羚十七哼哼幾聲:“雪山不可饒恕之人分為兩類,一類是縱容或助力他人作惡之人,一類是手上染血之人,通常來說,這兩種都不可越過冰原。

但是呢,前者有時并不出于自願,盡管為雪山所不容,但可以被我族原諒,因此有必要時,我等可渡其渡過冰原,可是後者,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

烏聽雨還待說什麽,卻見雪羚十七腰背一抖,準确地将天韻颠了下去。

天韻腳一踩上冰面,身體沒來由地緊繃起來。

雪羚十七獨自在那裏哼唧:“什麽東西,就讓本十七送她上寒羚山,真不知舊雪大人怎麽想的。”

它的聲音很小,沒有人聽見。

天韻卻一直沒有動腳。

下山之前,師尊曾告訴她,雪山只接納無罪之人,若她在山下犯了過錯,被雪山認定為不可饒恕之人,便再也無法跨過冰原回到寒羚山了。

她本不在乎的,所以她要殺方秋暝,毒死九方時亦沒有心理負擔,因為她沒打算再回到寒羚山。

她以為重生伊始,自己走的便是一條不會回頭的路。

沒想到,只是短短八天,她心境竟發生了如此的轉變。

她不想離開師尊。

可是,寒羚山,她還回得去嗎?

她何止染了一個人的血,死在山腳下的方家老人,倒在子時月上時分的方秋暝,被傷風林毒霧傷害的五千八百名修士,還有性命只餘兩日的九方若谷,每一個都是她的傑作。

她必定是雪山饒恕不了的人。

她要繼續往前走麽?

天韻正在猶豫,她不知道自己這一步邁出去将會面臨什麽,倘若雪山加難于她,除非像當年那樣的運氣,恰好碰上一只雪羚三來背她渡過,否則她不會有生還的機會。

當年也不知道她為何那般巧,頭一次來山上拜師,就碰上雪山發難,她至今不知是誰觸發的。

這時,方路迷在雪羚十七背上喊:“天竹,你只管往前走!”

驟然被打斷思緒,天韻看向方路迷,神情中隐約露出不解。

方路迷卻仍堅持喊道:“天竹,你只管放心往前走,你不是不可饒恕之人!”

他呼喊時的音容和方螢歸像極了,不愧是親父子。在這一瞬間,天韻似乎看到了當年寒羚山上求學的方路迷,少年意氣風發之時,連雪山都不及他的心氣高,那時他還是個叛逆勇敢的孩子。

可是他現在這樣給自己打氣有什麽用啊。

雪山發難,難道他說自己無罪就無罪嗎?

天韻并沒有聽從他的話。

方路迷咽喉輕輕一動,似乎想說什麽,但礙于有其他人在,他終于還是沒說出口,最後他看似無奈地嘆了聲氣:“馬上就到了,你卻不敢走了。”

這句話似乎挑動天韻內心那根不服輸的筋,她沒想到五十年過去了,方路迷的激将法對她還是這麽管用。不就是冰原麽,過得去就過,過不去又能如何,大不了就是一死!

她往前踏出了一步。

結結實實踩在冰上。

雪山沒有發出任何動靜。

烏聽雨大松了口氣。

雪羚十七的眼睛瞪大了一圈。

天韻又往前走了一步。

覆蓋白雪的遠山仍在暮色中伫立,并未顯示危難的信號。

方路迷:“我說了,你不是不可饒恕之人。”

天韻回頭瞥了他一眼,那種怪異的感受又一次萦繞在心裏。

她不禁懷疑,難道方路迷方才所說的并非毫無來由的加油打氣?

他是不是知道什麽?明明連師尊都知道她殺了人,方路迷憑什麽認為她不是大惡不赦之人?

天韻每往前走一步,雪羚十七便綴在身後往前挪一步。

雪山始終沒有任何驚動。

終于,當天韻跨過冰原,踏上寒羚山腳下的雪地時,雪山仍沒有對她發難,此時整顆太陽被蒼山吞了下去,暮雲沉沉,視野中只剩下冷白的山巅,在夾着雪花的北風裏巋然不動。

她竟真不是大惡不赦之人。

可她手上明明染了血的。

方路迷如何知道她能平安渡過冰原?

越來越多的疑問聚集在天韻心中,當她視線再一次落在方路迷身上時,看見方路迷那張毀了容的臉上露出罕見的笑意,她終于确認,關于自己的事,方路迷知道得比自己還要多。

或許方家人體內莫名出現冷弦的事,方路迷知道內情。

此時,遠在凡界洛陽的尹新雪收到雪寄之術傳來的消息。

雪羚十七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似乎不怎麽滿意:“禀舊雪大人,十七未能遵照大人之令,送天竹草回山,只因天竹草承認她手中染血。然,十七丢其在冰原上,她竟能獨自穿越冰原,到達寒羚山腳。可見她手中其實并未染血,十七不明,她既未殺人,何必承認自己手上有人命?”

聲音漸漸消失,尹新雪重新看向眼前這六具方家人的屍體,長久的靜默後,她皺起了眉頭。

她吩咐雪羚十七帶天韻回寒羚山,是知道天韻手上有血,一定無法度過冰原,可根據雪羚十七說的,天韻竟能自己穿越冰原,這意味着天韻所作所為沒有達到大惡不赦的地步。

不可能啊。

就算這六個方家人不是因天韻而死,就算方秋暝的死是不解之謎,那死在寒羚山腳下的那個方家老人呢——

那個明明是被毒死,最後卻在其體內發現箜篌冷弦的老人呢?他不是因嘗了天韻的血而死麽?

這個時候,紫檀将取出的冷弦放回每一只盒子,袖子挽在手臂上,朝尹新雪走了過來:“你明知那天竹草回山是為了取洛藕,為何還暗中吩咐雪羚十七帶他們渡過冰原?”

尹新雪正在思索自己的事,一時沒來得及回答。

只聽紫檀又問:“你既然暗中縱容天竹草去取洛藕,為何又下命令讓雪羚族加強天池守衛,不得讓任何人步入天池地界?舊雪,你到底是想讓天竹拿到洛藕,還是不想讓她拿到洛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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