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寒羚事壹

利用洛藕複生一個人, 其實并不難。

只要能尋得幾枚魂靈碎片,再以這魂靈碎片為引子,便能将散落別處的其他碎片彙聚。

與此同時, 洛藕會重新為宿主塑造一個新的體魄, 并将魂靈與身體相結合, 如此, 逝者遂得以複生。

用尹新雪的話來說, 就是古早文的草率設定, 如此禁術竟簡單得令人發指。

她忽略了一點是,洛藕不是凡界池塘裏普通的藕, 下水挖泥能摸出一大簍子。

洛藕是最珍稀的靈寶, 銜接凡界大江大河,而自古人類尋水而居, 日常起居,農田灌溉, 商船往來,無一能離開水,因而天池洛藕的存在,幾乎等同于九州大陸的命脈。

當年被天韻盜走兩株, 因此看守天池的雪羚二獲罪, 被永久放逐冰原。

此刻天韻坐在紅梅樹下。

沒想到寒羚山上竟真的長出了樹。

可那顆種子明明被她從窗戶口扔了出去,為何最後卻在師尊的院中生了根?

方路迷在一旁勤勤懇懇地刨坑,沒有工具, 他便去屋檐下面折斷幾根冰柱, 雙手并用, 左右開弓,邊賣力刨, 邊道:“怎能想到,有一日,我與你又在你師尊院中偷摸做這些事。”

他說的是那次來飲冰殿偷湯還偷親師尊的事,不過從他嘴裏說出來,怎麽這麽別扭?

……

尹新雪從洛陽趕回寒羚山,中途恰好經過薄暮湖,她看見水面上漂着一個黑點,飛低些一看,才看清那黑點原來是一只烏篷船,船上沒有船夫,船任意随水漂着,船頭坐着一個人。

那人腿上放着一根長長的竹竿,盡頭綁了細線落在水裏,看起來是在垂釣。

“你不是和天竹上山了麽?”尹新雪落在船頭,“怎麽一個人在這?天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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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聽雨輕輕嘆了口氣,只是擡眸看了站在船頭的尹新雪一眼,說:“舊雪大人,不好意思,我現在有些事耽擱,幫不了天竹。”

尹新雪瞧着這丫頭,怎麽一股喪勁,看着她也不像有事耽擱,這不還釣魚呢嗎?

“你在做什麽?”尹新雪問。

烏聽雨清晰地回答:“我在等死,舊雪大人。”

尹新雪:“……”

現在年輕人的休閑方式這麽特別嗎?

“你阿爹呢?”

烏聽雨以極其緩慢的速度眯了眯眼睛,輕輕說:“哎,人終有一死,想必阿爹在別的地方等死罷。”

尹新雪:“……”

怎麽了這是?這丫頭莫不是受什麽打擊了?

不會是天韻出事了吧!

尹新雪轉身就準備離開,這時烏聽雨在身後悠悠道:“舊雪大人,之後我不再去逆舟堂習課,請大人幫我轉告其他同學不要挂念,三個月後請酌情來參加我的葬禮。”

尹新雪一只腳剛踏上水面,便怔了一怔,轉身問:“你怎知你三個月之後會舉辦葬禮?”

烏聽雨終于忍不住,捂着臉嗚嗚哭了起來:“天竹說,靈冊庫的壽命紀錄記載,我将死于寒羚山歷三百四十九年,秋,霜降,日暮時分。只剩三個月,嗚嗚——我太傷心了,人間這麽好,我還沒走完。”

烏聽雨哭得哽咽起來。

尹新雪思索半晌,偏頭問身邊隐了身形的雪羚一:“靈冊庫有壽命紀錄麽?”

雪羚一搖頭,長長的角遂從虛空中顯現,“除了壽命紀錄,大人。”

尹新雪若有所思。

嗯。

明白了。

……

此時,在大片光禿禿裸露的山壁旁,一道曲折的冰棧橋被無數根冰釘固定在山壁上,在視線到達不了的地方,有三個人縮在空隙裏,在他們身前,攤着一塊大大的布塊,上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靈寶。

這是三個少年,其中一個是老熟人——逆舟堂的找抽精,宣玫。

先前他被天韻按在雪裏打過一架,後來還試圖通過九方打聽拜師的事。

另外一個是長殺峰的狄家少年,據說這家生來帶着戾氣,天性好鬥。

最後一個少年,生得唇紅齒白,身着金色流光絲服,連頭上的發帶都綴了好幾顆橙色珍珠。

據說這是薄暮湖千年蚌吸進夕陽暮氣才能産出來的珍珠,一顆都價值不菲,能将其綴在發帶上,足可見這少年家中有多富足。顯而易見,這少年乃夕庭谷梁家的公子。

“谷梁淺真的是你小姑姑?”宣玫從靈寶中翻找,拿在手裏掂量。

谷梁護拿起一個鏟子形狀的物件,就地在雪裏鏟了兩下,“你不信?”

“我就是好奇,若真像大人們說的,你谷梁淺小姑姑是被舊雪大人的首徒害死,怎麽舊雪大人先前還能允許你和你家其他兄弟姐妹在逆舟堂習課?”

谷梁護不滿:“那都是五十年前的事,早就過去了。”

宣玫:“可是我聽說,前幾日在商風林,舊雪大人曾以問靈之術将天韻的魂靈召了出來,很奇怪是不是?冷弦誅心竟然還有魂魄在外面,而我聽說你谷梁淺姑姑的魂靈一直沒有任何蹤跡。”

谷梁護:“你到底什麽意思?”

宣玫眼珠子一轉:“我是想說,我覺得這中間肯定有舊雪大人在動手腳,不然為何兇手的魂靈仍在人間,而受害者卻一片魂靈碎片都沒留下。

還有,你看舊雪大人對你們的态度,那株毒草來之前,你們在逆舟堂呆得好好的,也沒惹事。

毒草一來,舊雪大人就将方家和谷梁家全攆下山,現在方家被舊雪大人滅了門,你就不擔心你谷梁家也——”

“閉嘴!”谷梁護厭惡地捶了他一拳,“要不是看在你給我們提供舊雪大人行蹤的份上,我們不會讓你來,既然來了就閉嘴,啰哩啰嗦。”

狄躍已經選好自己的法器,是一柄黑色短刀,兩側是光亮的尖刺,只聽他冷冷道:“說好了,只挖旃江、逸布江,這兩條江在北方高原地帶,無人居住,便是發生水患,也不會殃及太多人。”

“知道了。”谷梁護說,“旃江歸你,逸布江歸我。”

宣玫将剩下的靈寶包起來,站起身,“我叔叔說了,這幾日舊雪大人一直在洛陽,和紫檀園主在我家研究方家人那六具屍體。我在山上觀察了好多天,雪羚羊最近都在山外給各大世家派送雪蓮,今天不知道為何,山上幾乎看不見雪羚羊,想必天池守衛是最薄弱的,所以今天是動手的最好時機。”

谷梁護嫌棄宣玫啰嗦,瞪了他一眼,從他身邊繞了過去。

宣玫又要去跟狄躍說話,狄躍卻沒理他,迳直走了。

……

飲冰殿外的紅梅樹下。

是天韻的埋骨之地。

倘若不出意外,天韻會看見曾經的自己躺在地底。她是冥谷彼岸花,故屍身不會腐爛,在她心髒的位置,留有一根冷弦,或許錐心的傷口已經恢複,或許仍留着一個血洞,她不知道。

在她真正看到自己的屍身之前,她不知道自己将會以怎樣的面目重現于世。

這一次重生回來,她總是分不清師尊到底對她是如何的心情。

上一刻師尊對她說天韻是最好的徒兒,下一刻她又從紫檀園主那裏得知,師尊在她死後甚至想讓她灰飛煙滅,可是再下一刻,師尊又甘心為她受了一百零八枚蝕骨釘。

她以為或許是師尊的心态變了,或許師尊只是曾經有一刻想讓自己灰飛煙滅,她可以原諒師尊的一念之差。

然而,那日在薄暮湖,師尊又忽然扇了自己一巴掌。

當時那巴掌幾乎打碎了天韻所有的夢。

她以為從那之後,師尊會将她攆下山。

可是師尊卻向她道歉了。

她的心就像被扔進驚濤駭浪的海裏,時而被送上頂峰,時而被拍入海底,她從未覺得人是這麽複雜的動物,她時常懷疑,難道是自己見過的人太少,以至于她無法明白師尊內心在想什麽?

在容雨蒼提出讓自己用洛藕換她去救九方的時候,天韻在短暫的迷茫過後,立刻以弦香之術聯系上了師尊。真奇怪,如果是以前,她遇上事絕不會去找師尊。

可是面對現在的師尊,她有種感覺,師尊會不計一切代價來幫她。

師尊果然立刻回應了她:“你若真心想救九方,一段洛藕而已,容雨蒼要,你就給她。不過天池洛藕關系蒼生,不可擅動,你只能去取‘那一段’洛藕——你知道它在哪裏。”

“我會将寒羚山的雪羚守衛調去天池,這個時間裏,你要做什麽,只管放手去做。為師會吩咐雪羚十七送你上山,你說你和方路迷在一起,若是他想去,只管帶上他。

至于烏聽雨,她的預知能力可以幫上你,最好将她留在你身邊,當然你若怕她得知你的身份,亦可找個理由将她支開,切記溫和。”

“還有,關于紫檀園主說的那件事,為師非常抱歉。實際上,葬你于紅梅之下,是為師不願你死後寂寞,至于裂魂之術……以後有空為師再告訴你真相。你只需知道,無論你想做什麽,師尊都會幫你。”

這已經是尹新雪能做的最大限度了。

當尹新雪說‘以後再告訴你真相’的時候,其實她內心真正想的是——

怎麽圓暫時還沒想好,等我編好理由,再告訴你。

沒辦法,尹新雪上一秒剛讓天韻的黑化程度降下來一點,下一秒猝不及防蹦出來一個殘忍的過往。

上一秒天韻才重拾對師尊的愛慕之心,下一秒舊雪二話不說扇天韻一個大嘴巴子。

這可怎麽玩?

尹新雪只能想盡辦法美化那些不堪的真相,就算美化不了,也得讓天韻認為舊雪那麽做有苦衷,否則早在天韻第一次和争渡接觸的時候,任務就走向了必然失敗的道路。

……

當尹新雪帶着烏聽雨趕到冰原之外時,卻先被一位不速之客堵了個正着。

争渡坐在一群烏鴉環繞的黑雲裏,笑得又黑又燦爛:“舊雪大人,幾日不見,身體恢複得可還好?喲,這是收了新弟子?烏篷家的姑娘,叫什麽來着,聽雨是吧?

長得不錯,可惜,比天韻差遠了。大人如今眼光不行,收的弟子一個不如一個,要我說,您都收過天韻為徒,如何還瞧得上這些平庸之物?”

争渡簡直是一個行走的天韻彩虹屁誇誇機。

尹新雪每次一聽他說話,都覺得腦子裏有一只蜜蜂在嗡嗡。

“你又來做什麽?”尹新雪語氣不好。

“舊雪大人脾氣好大。”争渡雙腿一拷,翹起個悠閑的二郎腿,“不過這次,本座可不是來找您麻煩。”

尹新雪:“那就慢走不送。”

“诶,”争渡見她要走,立刻攔住,“舊雪大人聽我多說幾句。”

“說。”

争渡每次被尹新雪甩臉色,卻仿佛從不生氣:“本座是跟着一個小娃娃來到此處,舊雪大人要不猜猜是誰家的小娃娃?”

尹新雪:“……”

“好吧好吧,”争渡見對方不理他,瞬間自己收拾好心情繼續道,“是谷梁家的小娃娃,那個叫谷梁護的小子,舊雪大人可有印象?”

谷梁這兩個字一下子使尹新雪神經繃緊,不是将谷梁家的孩子全送走了嗎?又跑來做什麽?

“他現在人在哪?”

“渡過冰原上山去啰。”

尹新雪眼睛微微一眯,不能再耽擱,得立刻上山去。

然而争渡卻糾纏個沒完,“大人,本座來寒羚山無數次,卻從未上山做過客,您——”

“閉嘴。”尹新雪趕時間,不想和他多廢話。

她将雪羚九召來,朝争渡一點下颌,對雪羚九道:“把這坨東西帶上山。”

争渡不計較尹新雪稱呼他為‘一坨東西’,反而萬分驚喜能夠上山,忽然他臉上迸發出孩提般明亮的笑,十分恭敬地朝尹新雪行了個禮:“初次造訪,請多關照。”

尹新雪:“……”

烏聽雨在尹新雪身後發出哧的一聲笑,大概是被他這滑稽樣子給有趣到了。

争渡經過她時,壞笑地瞪了她一眼,“小姑娘,敢嘲笑冥主,信不信拿你去冥谷喂烏鴉?”

烏聽雨立刻不敢說話了。

争渡十分滿意她的反應,轉而換了種輕快的語氣道:“莫生怕,當年本座送天韻出谷,途徑南濛地界,是你烏篷家的船夫撐了支竹蒿渡她過岸,故此呢,本座不會傷任何烏篷家人。”

尹新雪嫌棄争渡啰嗦,遠遠對身後一喊:“走不走?”

“走走走!”争渡怕她改變主意,忙屁颠屁颠追了上去,一下子跳上雪羚九的背。

……

飲冰殿的院門沒關,院子裏卻出奇的安靜,盡管平時也很安靜,卻從沒有過這麽令人毛骨悚然。

争渡一跨過院門,便看見枝虬盤曲的紅梅樹,一團團白得像棉花似的雪蓋在樹枝上,露出鮮紅的梅花,仿佛披着雪裘的少女站在雪地,黃色的花蕊向外探出頭,好似被冰晶凍得更加雪亮。

“原來天韻以前生活的地方這麽漂亮。”争渡情不自禁感嘆。

他一開口,猶如往光亮的地面扔下一枚珠子,清脆響亮。

驚動了樹下的二人。

天韻和方路迷跪着的地方,原是被落梅花瓣覆蓋,這時卻已刨出一個巨大的坑,被鑿碎的凍土和花瓣雜糅在一起,只見方路迷用來挖土的冰柱斜立在土裏,它戳下去的位置,露出一大片亮晶晶的瓦片。

天韻回身看見師尊站在院門前。

寒羚山剛下過一場雪,天韻和方路迷的肩頭積滿了雪,他們的頭發、還有睫毛上都已凝出白色的霜,不知是寒冷還是害怕的原因,天韻視線和師尊撞上的時候,她竟虛虛往地上跌了一下。

這本書的劇情早就不能用常理來推論,尹新雪直覺感到天韻這邊一定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可千萬要是好事,萬一又是舊雪的舊帳,她可真要放棄躺平了。

這時,突然聽見争渡發出一聲刺耳的驚呼:“天韻!!!”

尹新雪被争渡從身旁撞過去,只見争渡沖過去将方路迷和天韻推開,他們身上的雪簌簌落了一地,争渡扒在凍土坑的邊緣,像久違不見主人的忠犬,盯着土下冰棺裏那人平靜的睡顏。

容雨蒼從門外走了進來,見到舊雪也在,她直直跪了下去。

尹新雪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沒說什麽。

幸好來得及時,要是容雨蒼真的用洛藕将天韻‘複活’了,不知道會出現什麽情況。

然而,就在她覺得一切都還來得及,剛松了口氣的時候,她忽然意識到——有什麽地方不對!

容雨蒼是在她之後來的,還是在更早些時候來的?

“洛藕在哪裏?”尹新雪問。

她這句話仿佛往死水裏砸入一塊巨石,除了烏聽雨和争渡,剩下的三人臉上同時就像被電流狠狠滋過,尤其是容雨蒼和方路迷,尹新雪甚至一時間分不清他們是在害怕,還是在害怕,還是更加害怕。

“師尊。”天韻仰頭看着尹新雪,眼底隐藏着晦暗難辨的情緒。

“師尊……”她又苦澀地叫了一聲。

怎麽了?怎麽了?

這又是怎麽了?

一場新的風雪來臨,雪片從天而降,灑得紛紛揚揚,尹新雪大步走到天韻身旁,将她身上和頭發上的雪花輕輕拂落幹淨,把人往懷裏帶了帶,“怎麽了?”

天韻藏在尹新雪懷裏,一種自己都說不清的委屈占據了心情。

過了很久,她才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師尊,我……錯了。”

“什麽錯了?”尹新雪只恨自己不能穿越到一個小時之後,完全了解到事情的全部,“究竟怎麽了?”

“她……”天韻聲音在顫抖,“她活了。”

尹新雪的心忽然就沉了下去。

這可如何是好!

一個天韻好端端地在這裏,又複活了一個天韻,科學嗎?可能嗎?

那麽任務要怎麽繼續,她該繼續對這個天韻好,還是該對那個天韻好?還是雙管齊下三人一起快樂玩耍?

別了吧,一個天韻就夠她受的,兩個真的頂不住哇。

尹新雪內心欲哭無淚。

要退出了,該放棄時就得有放棄的覺悟,年輕人失敗幾次沒事的。

沒事的。

就在她這麽想的時候,方路迷突然從地上站起來,道:“我去追她!不能讓她離開寒羚地界!”

容雨蒼愣了一剎,也從地上爬起來。她拽上烏聽雨,“幫我們指路!”

三人轉眼間便從院中消失。

這時,天韻猝然抓住尹新雪的手腕,用一種祈求的語氣道:“師尊,當年不是我故意要殺她,是她自己咎由自取,我本想救她的,可是我沒想到會發生那樣的事。師尊,不能讓她離開寒羚山,她會——”

“誰?!”尹新雪察覺,打斷她。

天韻怔住一剎,但也只是一剎,她道:“谷梁淺。”

尹新雪觸電般頓悟:“你們複活了谷梁淺?!”

作者有話要說:

補昨天,兩章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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