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寒羚事貳

尹新雪是一個讀過原着的人, 因此她知道,只有天韻和方路迷知道失蹤的第二段洛藕的下落。

那是在天韻因偷盜洛藕被處以一百零八枚蝕骨釘的一年後,方路迷偷偷上過一次山。

當時他還沒有成為不可饒恕之人, 渡過冰原只需要躲開雪羚羊的巡視, 而不必擔心雪山發難。

那個時候, 蝕骨釘給天韻造成的傷口還沒完全恢複, 但她不必再像前九個月那樣躺在床上, 偶爾可以走到窗前, 白日裏看着遠處的雪山發呆,晚上盯着雪山上的皎皎明月出神, 有時候窗前會奔逐而過幾只雪羚羊, 軀幹輕盈,過雪無痕, 散發着幽幽的光暈,夜裏就像極光落入人間一般。

那晚, 被月光映照着銀霜的雪地出現了一個陌生的身影。

大雪中行走不是件容易的事,方路迷走得踉踉跄跄,時不時腿便會陷入雪中,好不容易拔`出來, 下一步又會踩空, 饒是他曾在逆舟堂呆了幾年,仍是做不到自由踏雪的程度。

天韻就這樣漠然地看着他,看着他終于一步步走到近前。

方路迷當着天韻的面跪了下去。

舉過他頭頂的, 赫然是一截泛着銀光的洛藕。

“天韻, 拿去彌補罪過, 或許你師尊會将你放出來。”他不敢看她。

天韻冷冷盯着他:“你承認了?”

方路迷埋下頭,只剩下一頭方家人特有的白發, 幾乎和雪地融為一體。

雪光映得天韻臉色愈發蒼白,“你既然能将洛藕送回來,怎麽不敢承認是你拿了洛藕?”

“是,我只敢偷偷将洛藕還給你,卻不敢承認是我拿了洛藕。今日洛藕我還給你,是我對你不起,從今以後我欠你一個大恩,無論你要我做什麽我都會去做,可是唯獨我不能承認是我拿了洛藕。”

天韻從他手裏拿過洛藕,“另一段呢?”

方路迷:“事關方家興敗,我不能說。”

Advertisement

天韻看着手裏的洛藕,譏諷道:“我該感激你還回一截洛藕嗎?”

方路迷:“不必。”

他如此肯定的回答,讓天韻懷疑,他到底有沒有聽懂自己語氣裏的嘲諷。

就在這個時候,從雪地裏跳出另一個身影,趁天韻一時不察,竟将她手裏的洛藕奪了去。

只見谷梁淺握着洛藕,藉着月光打量一番,“不愧是神物。”

方路迷唰一下從地上站起來,警覺道:“谷梁淺,你做什麽?!”

“做什麽?”谷梁淺冷冷一哼,“方路迷,我道你深更半夜偷上寒羚山做什麽,果然是來找她的。先前我就見你二人來往密切,還以為是我自己多心,看來是真的。”

天韻靠着窗戶坐下去,大概是不想聽他們争吵,又或者是身體撐不住,總之她将自己整個人藏進月光照不見的角落,對窗外的兩人說:“拿了洛藕就走遠些,別擾了我清淨。”

方路迷要去奪谷梁淺手裏的洛藕,谷梁淺向旁側一躲,一腳踹在方路迷腿上,方路迷整個人摔進雪地,他本就長途跋涉才來到寒羚山,體力早已不支,根本不是谷梁淺的敵手。

幾個回合下來,方路迷吐出一大口血。

天韻卻不管他們在外如何打鬥,只是一個人在屋子裏呆着。

砰——

窗戶被人從外面狠狠撞了一下,只聽見谷梁淺一個巴掌扇在方路迷臉上。

“方路迷!整個修真界都知道,你方家人一生只能有一個妻子,為了延續精純血脈,故此必須選擇修真界不滿十八歲且出生于月華最濃之時的女孩,你父親和你爺爺前不久才去我家提親,馬上就要對外宣布,你卻從沒上門找過我!好不容易你上山來,我以為你是來逆舟堂尋我,沒想到你竟是來尋天韻!”

“方路迷,你不是個東西!!”

天韻聽着覺得好笑,她真羨慕谷梁淺,心中有氣尚且可以對着方路迷發出來。

而她自己心裏就算委屈,也不能對着師尊說半句,即便她說了又能怎樣,師尊也不會聽。

“我要去告發你!方路迷!你敢負我,我要讓你也承受蝕骨釘之刑!”

“不行!”方路迷驚慌,“洛藕不是我拿的!”

谷梁淺卻不理他,迳直往黑夜深處跑去。

然而走出沒幾米,她忽然停了下來。

方路迷不知她要做什麽。

過了一會兒,方路迷發現黑暗中的身影竟然不動,在她身邊,逐漸亮起了淡藍色的螢光。

當月亮整個被浮動的雲彩遮住時,雪地裏就只剩下谷梁淺站立的位置還亮着光。

“谷梁淺?”方路迷擔心,跑了過去。

然後屋子裏的天韻就聽見方路迷瘋狂拍擊窗戶的聲音:“天韻,出來!幫幫我!谷梁淺她——”

天韻想趕他們走,可是當她一打開窗戶,方路迷就拉着她的手将她從窗戶拽了出去,這時候她才發現,師尊雖然将她禁足在這裏,卻并未設下任何結界。原來只要她想出去,就可以出去。

谷梁淺兩腿紮在雪地裏,身體直挺挺地僵住,她手上的洛藕發出刺眼的光芒,許多道光束往她身體裏鑽,然而她臉上卻崩出密密麻麻的筋絡,仿佛血管在皮下相互擠壓,要将她的皮囊完全撐破。

她嘴唇劇烈地顫抖,似乎擠出了幾個字,卻根本聽不清。

方路迷:“她好笨,她居然想讓洛藕與自己融合,可她是金靈根啊!金克木,但以她的金靈根,根本克不住洛藕,她會被洛藕反噬!她已經在被洛藕反噬,怎麽辦!”

谷梁淺身上的衣物開始灼燒,手腳露出來的地方可以看見和臉上一樣□人的筋絡,一直從頭蔓延到腳,青紫色、紅色,仿佛中毒一般,指甲被灼燒得一顆顆脫落,四肢皮膚開始裂出幹谷的疤痕,從洛藕中鑽出來的光芒仍在往谷梁淺體內灌,每一道光都像一柄利刃,在谷梁淺身上割出一道口子來。

“來不及了,”天韻皺起眉頭,“她的髒器已經被洛藕燒光,此時只剩下一個軀殼,唯一的辦法是先将她的魂靈和身體分開,單獨修複身體,再趁身體尚未斷氣之前将魂靈灌進去。”

方路迷:“這太危險了!萬一沒來得及将魂靈灌進去怎麽辦?!”

“那就只有死了。”

谷梁淺的薄唇已燒得有些焦,隐約能聽見她發出的幾個字:“救救我。”

方路迷:“可是即便能修複她的身體,她身上也注定會留下燒痕。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天韻雙手在胸前結出一個法印,光流中是一朵鮮紅的彼岸花,“那你想怎麽樣?”

方路迷壓根兒沒有主意,眼見谷梁淺五官已然扭曲得分不清眼鼻子嘴,天韻遂将方路迷一把推開,将剛才結出的印從谷梁淺的心口打了進去。

這是冥谷彼岸花的勾心之術,可以将一個活生生的魂靈從生體內剝離。

但這裏是寒羚山,雪羚羊的使命除了守護寒羚山之外,還有一個與生俱來的任務,那就是引渡魂靈。

因此任何離體的魂靈很快就會将雪羚羊引來,這樣一定會驚動師尊。

必須給谷梁淺的魂靈找一個暫時的宿主。

在場只有她和方路迷二人,那時候的天韻想都沒想,直接讓谷梁淺的魂靈進入自己體內。

兩個魂靈擠在一個軀殼是很痛苦的,然而天韻就是這樣一邊承受痛苦,一邊平息洛藕的反噬,一邊還要幫谷梁淺修複身體。時間緊迫,谷梁淺的身體已然遭到重創,根本持續不了太久。

方路迷被谷梁淺打得只剩半條命,出不了什麽力。

天韻只能閉眼,克制自己不要去想蝕骨釘的痛苦和魂靈被擠壓的窒息感。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谷梁淺的身體修複好了,只是身上仍留有許多條灼燒的疤痕,這是去不掉的,洛藕留下的痕跡,即便是藥圃的紫檀園主也沒有辦法去掉。

盡管日後谷梁淺需要一直戴着遮罩,但至少她的命可以保住了。

然而這時候,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

谷梁淺竟然不願意回到她自己的身體,她威脅天韻:“我不要那具毀掉的身體,你幫我用洛藕重塑一具新的軀體,否則我永遠呆在你體內不出來了!”

谷梁淺從小被人捧在手心裏養大,從來沒有她得不到的東西。但她卻低估了天韻。

天韻是冥谷的彼岸花,別的植物見着陽光時,她身畔是百鬼夜行;

藥圃裏長出來的植物每日享受花香鳥香,而她每日嗅到的,只有從裂谷煉獄裏升起來的葬氣;

當凡界下起潇潇細雨時,她在冥谷擡起頭看見的,是惡鬼厮殺的腥風血雨。

只是這些年為了師尊,她将自己的本性收斂起來。

那不代表她能夠受人威脅。

這一次,她重新結了一個更大的印——

勾心之術。

只要将印打入自己體內,就會将她自己的魂靈和谷梁淺的魂靈一同剝離出來。

可是,植物身體不比修士肉身,谷梁淺魂靈離體後,肉身尚能維持存活一段時間,但植物的魂靈一旦出體,就像禾苗被扔在烈日下烤幹,無論再給它多少水都救不活了。

就算天韻因其強大的靈根,原本能比尋常植物多活幾刻,可她連續兩次使用勾心之術,對修為損耗極大,加上她受的蝕骨釘還沒完全複原,方才又幫谷梁淺修複身體,身體早已是在強撐。

所以對她而言,魂靈出體意味死亡。

但那時候的天韻根本不懼怕死。

她不是被誰殺掉,是她自己選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當印從她的心口穿過去時,感受到魂靈被迫和血肉分離的刺痛,朦胧中她似乎看到雪地裏有一人朝自己飛來,是做夢吧,她好像覺得那個人是師尊,随後她倒在雪地裏,失去了意識。

當她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又是在自己被禁足的屋子裏。

她的魂靈還好好地在身體裏,但感受不到谷梁淺的魂靈。

是師尊幫她将谷梁淺趕了出去麽?

師尊站在門口,身前跪着方路迷。

“你上山來做什麽?”師尊冷冷的聲音穿透風雪而來。

天韻沉默地看向方路迷。

方路迷和天韻遠遠對視,這是他最後一次承認過錯的機會。

他的嘴唇不住顫動,或許他想開口和天韻說什麽。

但良久過後,卻見他緩緩伏下身子,朝師尊行了一個膜拜雪山的大禮,五體投地,而後道:

“我來探望天韻,僅此而已。”

他的答案還是一樣。

這一刻,天韻閉上了眼睛。

當日上午,寒羚山便往九州大陸傳去消息,說谷梁淺死在山上。

過了沒幾日,修真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谷梁淺死在離天韻禁足不遠處的雪地裏,心口殘留着冥谷獨有的葬氣,渾身上下皆是灼傷的痕跡。

若只是存在葬氣,還可以解釋為冥谷之人做的。

可灼傷——

世人皆知,寒羚山從不奉熱食,不生草木,亦點不起火。

據說逆舟堂的學生曾忍不住口腹之欲,偷偷帶了木柴上山,試圖烤幾顆土豆加餐,可是當準備生火時,卻發現就算以靈力作引,那木柴也生不出半點火星。

後來這件事被雪羚五老師發現,雪羚五解釋:“寒羚山冰雪經由千萬年冷氣沉澱,尋常火種經不住寒氣,故生不出火,除非是同樣經過千萬年炙烤的裂谷煉獄之火。”

裂谷煉獄在冥谷深處,從來只有被投入其中的惡靈,卻從未有人能帶出火種。

除了天韻——上品火靈根。

那時候天韻每天都會在寒羚山後面的一間冰室裏開竈,那裏有雪羚羊幫她用雪磚堆砌的竈臺,每日清晨,天韻都會引一道煉獄的烈火來山中,以靈力為助燃物,做出一碗熱湯,給她師尊端過去。

這不是什麽秘密,逆舟堂裏所有人都知道。

于是,這些本不相關的事,最後卻都成了天韻的‘罪證’。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