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新雪 三

谷梁護和狄躍從棧橋上跳下去, 一落地,便見得一片藍色寧靜的湖水,湖面上籠着淡淡的白煙, 輕輕緩緩地散發着幽藍淺藍的光澤, 萬籁俱寂, 沉默得仿佛能聽見湖水呼吸的聲音。

明明是雪山環抱着天池, 可那倒映水中的群山, 卻給人一種是天池在孕育雪山的錯覺。

“天池好漂亮……”

谷梁護曾經覺得夕庭谷梁家的金虹貫日才是世上最值得驚嘆的奇景, 可是此刻終于見到天池……

“別分神。”正在這時,狄躍反手拍了他一下, 将谷梁護雲游天外的神識拉了回來。

“我不想要洛藕了。”谷梁護忽然說。

狄躍肩背一緊, 少年人的眉頭皺了起來:“你說什麽?”

“我說我不想要洛藕了。本來我拿洛藕是為了報複舊雪大人不問情由将我趕下山,可是我見天池如此漂亮, 若缺了一株洛藕,這等美景便會被破壞平衡, 不好看,我不喜歡。”

狄躍沒想到谷梁護會中途變卦,但他不管谷梁護要還是不要,他自己是一定要拿到洛藕的。

“那你就在這裏幫我放風, 不準走。”

谷梁護:“我不走, 我就在這裏欣賞天池風景。等我回去,我要讓父親去和舊雪大人談談,我打算在天池邊建一個屋子, 最好是冰磚做的, 竹屋木屋也行, 反正我要住在這兒。”

狄躍固然認為谷梁護在白日做夢,但此刻沒功夫顧上他。

只見谷梁護真的就地坐了下來, 狄躍沒理他,悄悄沿着一條斜坡靠近水面。

宣玫這時從棧橋後面溜過來,像青蛙一樣蹲在谷梁護旁邊,“你怎麽不去?”

谷梁護大手往湖面一揮:“我哪兒也不去,我要承包這片天池。”

宣玫兩眼忽然放大:“既然你不要逸布江的洛藕,給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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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梁護:“你想得美,我不要的東西,你也不準拿。”

“你怎麽可以這麽霸道……”

話剛說到一半,忽然聽見巨大的一聲水花。

緊接着,二人眼珠裏的光芒逐漸變盛,那是由于湖面上亮起了許多光。

上百個泛着藍色光暈的身影忽然憑空出現,在天池的南邊,北邊,東邊,和西邊,就像凡界夜幕降臨時陸續亮起的燈火,剎時間,沉寂的天池四處都是奔逐的雪羚羊,都朝着他們的方向奔來……

而最開始的第一聲水花,是因為偷潛入水的狄躍被雪羚羊從池中提了出來。

此刻狄躍被雪羚二十用頭上的角頂着,懸在半空。

他的那柄黑色短刀被另一只雪羚羊叼在嘴裏。

谷梁護和宣玫大驚失色:“快跑!”

他們哪裏還跑得掉。

上百只雪羚羊的驟然現身,從四面八方而來,形成的威壓堪比一座雪山堵在前方。

谷梁護被飛快交錯沖來的兩只雪羚羊左一撞,右一撞,整個人直接被頂上半空,頭腳颠倒地打了個圈,眼冒金星,然後又重重摔到地上,連腰間兩只金鈴铛都撞碎了一只。

宣玫躲在一塊巨石後,卻不防被雪羚羊從後面頂住衣領提了起來。

“放開我,放開我!!”

他手腳慌亂地動作,卻在見到來人時噤了聲。

“又是你。”尹新雪眉頭輕輕一皺。

果然愛惹事的孩子不能留在山上,閑着不生出點亂子就坐不住。

宣玫不敢做聲。

谷梁護從地上爬起來,撿起剩餘那只完好的鈴铛,重新系回腰間。

那枚鈴铛天韻似乎覺得眼熟,可時間過得太久,她想了一會,卻沒想起來在哪裏見過。

尹新雪視線在他身上冷冷一瞥,“下次再敢踏上雪山,就讓你家仆人在冰原外等着給你收屍。”

“可是我……”

“沒有可是,立刻下山。”

這時谷梁護忽然看見站在尹新雪身後的天韻,他似乎想到什麽,于是抖了抖衣服上的灰,瘸着腿一跛一跛地走尹新雪面前,然後撲通一下跪了下去:“舊雪大人,您也收我為徒吧!”

尹新雪下意識往後不明顯地退了一步。

這谷梁護是谷梁淺的外甥,雖然谷梁淺出事的時候谷梁護還沒出生,但谷梁護一定聽說過他姑姑當年的事,說不定谷梁家的祠堂中還有谷梁淺的畫像。

此刻谷梁淺被尹新雪關了起來,必須立刻讓谷梁護離開寒羚山,免得谷梁淺複活這件事傳了出去,又要生出多餘的麻煩。

尹新雪沒理會他,迳直喚來一只雪羚羊,讓它将谷梁護立刻送走。

谷梁護不肯,還在試圖掙紮:“舊雪大人,天池甚美,我想在此建一間冰屋!請大人允許!”

他這個請求在尹新雪看來,就好像是一個游客指着故宮太和殿說:

‘殿內甚大,要不再添張龍椅給我也坐一下。’

鬧着玩呢嗎這不是。

趕緊走。

這小傻子。

然而谷梁護卻似乎是鐵了心要在天池邊建個屋子,雪羚羊一邊頂着他後背攆他走,他一邊還不停回着身子對尹新雪喊道:“舊雪大人,明日我讓我父親來寒羚山與您談談!要多少靈石都是可以的!!”

尹新雪算是明白了,這谷梁家家風就是這樣。

似乎在他們的意識裏,沒有可不可以,只有他們想要或者不想要。

趕走谷梁護後,尹新雪不放心地看了眼天韻,見天韻神色如常,谷梁護的出現似乎沒有對她造成影響,這才安心下來,視線重新回到宣玫身上:“你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大人,我沒有,我沒有想偷洛藕,是——”他目光慌亂在身旁尋找,最後落在狄躍身上,“是他,是他非要讓我同他一起,是他讓我幫他放風,我本不想來的。大人,請不要趕我離開,若被我父親知道,他會剝了我的皮将我從宣家族譜除名的,求大人開恩!”

幾乎一模一樣的話,宣玫第一次被教訓的時候就說過。

尹新雪在洛陽宣家住過幾日,大致了解宣家人的氣性,極好面子,宣玫說的話不假,如果他真的被趕出寒羚山,他父親是真的會将他從族譜上除名,說不定還會廢掉他的靈根。

可是這能夠成為尹新雪一次又一次原諒他的理由嗎?

如果放任他繼續在山上亂來,難說下一次他又會做出什麽事。

正在尹新雪思考該如何處理宣玫的時候,被雪羚二十押住手腳的狄躍開口道:“舊雪大人,是我逼迫宣玫,他為了阻止我才追到此處,他對洛藕絕無旁的心思,所有罪責我可一人擔下。”

尹新雪眼睛微微一眯。

這少年一身玄衣,眉宇鋒利,神色冰冷,不像是個熱心腸,居然會想一個人扛下罪責。

不過他大概并不知道,以他的年歲及修為,根本扛不住的。

他會受到和天韻當年一樣的,一百零八枚蝕骨釘,釘釘刺骨錐心。

這個時候,尹新雪不禁想,如果是舊雪,她會怎麽做?

她會不會像當年對天韻那樣,不聽任何狡辯,直接上刑罰?

剎那間一個奇怪的念頭從尹新雪腦海中劃過——

既然她一直猜不透舊雪在想什麽,為什麽不幹脆讓舊雪出來,看看舊雪會怎麽做?

在外人看來,尹新雪只是默不作聲在那裏站了片刻,但其實在她腦海中,正在進行一場對話:

“申請暫時退出劇情,由原角色出場完成。”

系統立刻響應:【請選擇原師尊出場時間:以分鐘為單位。最長時限:10min】

這是穿書系統中設置來給穿書員作暫時休息的機制,一般只有在穿書員長時間穿書精神力消耗過大的情況下才會由穿書員主動選擇觸發,而且通常會選在角色也在休息的時候,比如晚上,或者受傷昏迷的時候,這樣即使穿書員暫時退出,也不會對劇情産生影響。

尹新雪想了想,說:“三分鐘。”

系統發出‘滋’的電流聲,然後立刻出現一行新的字:

【切換已準備,切換時長:三分鐘。随時可以啓動。請閉眼,再次睜眼時切換完成。】

尹新雪本是要立刻就閉上眼睛,但似乎突然想到什麽,于是她默不作聲從天韻身旁繞開,走到稍遠的狄躍身前,故意和天韻保持一段距離——一段如果舊雪要扇天韻、天韻還來得及躲開的距離。

天韻并沒有察覺異常,她仍然在想谷梁護身上那只金鈴铛。

她肯定是在哪兒見過的,而且應該是在近半個月內見過。

接下來尹新雪才閉上眼睛,就是很快的一瞬間,尹新雪感覺自己的意識進入到一個旁觀的空間。

就像上次意外的脫節,她能看到整個天池的全部,但身體已經不屬于她了。

然後尹新雪看見那個身體緩緩睜開了眼睛。

意外‘脫節’和主動選擇‘切換’不同,脫節往往是毫無預兆的,所以角色不會立刻與劇情融合,就會像之前舊雪那樣,突然醒過來時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在做什麽。

但‘切換’會将最近的劇情與角色貫通,因此這一次,當舊雪的眼睛剛睜開的一剎,尹新雪沒有從她眼裏看到任何一絲的茫然,反而下一秒鐘舊雪的視線立即投向棧橋——

那是谷梁護離開的方向!

天韻本來還在出神,看見師尊這個反應,立刻警覺起來,目光瞬間鎖向師尊看向的方向。

電光石火之間,天韻驟然明白過來!

鈴铛!

那是谷梁家的鈴铛!

十多日前和她一起在逆舟堂習課的每個谷梁家少年身上,都戴着兩枚這樣的金鈴铛!

這是谷梁家人的随身物件,一枚是用來主動和其他鈴铛聯系,一枚是——

只要有另一個谷梁家的人在附近,那枚鈴铛便會自動發出聲音!

谷梁淺被師尊鎖在山後的雪窟,雪窟距離冷殿只有不到一裏的距離,而自天池離開寒羚山必定會經過冷殿,倘若谷梁護身上剩的那枚鈴铛正是兩個鈴铛中的後者,那麽谷梁淺複活的事就瞞不住了!

天韻立刻不顧天池這邊的情況,追着谷梁護的方向跑去!

她感覺在自己身後,似乎師尊也正朝着她的方向飛掠過來。

跑至棧橋上時,一陣靈流從她身後追上來,離她越來越近,她能感覺那是師尊的靈流,因此格外放心,她打算趁師尊追上她的時候,朝師尊伸出手,師尊一定會拉着她一起。

她很相信這一點。

尹新雪此刻卻真正提着一口氣,她看見天韻身後那團光流離得越來越近,根本沒有減速的征兆。

而天韻似乎沒有躲開的打算。

躲啊,愣着幹什麽!

那是舊雪,不是她尹新雪,舊雪不會管你的!

舊雪會将你從棧橋撞到懸崖下去的!

天韻卻聽不到尹新雪說的,就在她感覺師尊馬上要從她身旁經過時,倏地停住了腳。

尹新雪被她的操作吓到了。

不跑不躲,居然還敢停!

就在這時,尹新雪看見天韻朝那束光伸出手——

光流輾轉,落在她眼底,天韻臉上久違露出懷着希望的笑容。

師尊,帶上我一起。

她這麽想着。

系統這時在尹新雪識海中問:【你的目的是為了讓主角意識到你和原師尊的差別嗎?】

尹新雪一怔:“為什麽這麽說?”

系統:【根據歷史記錄,你不是第一個這麽做的人,每一個在穿書任務中淪陷的穿書員幾乎都曾經選擇過:讓原角色舊主短暫出場,以達到使主角徹底對舊主死心的目的。】

“淪陷?你認為我會淪陷?”

【并不是系統認為你會淪陷,是大數據分析讓系統認為你存在淪陷的傾向。】

“不可能。”

尹新雪是優秀的穿書員,她不可能會淪陷,而且她對天韻,她根本……

她根本什麽……

根本沒有其他的心思?

好像也不是,從她看見冰棺裏躺着的天韻的時候,她似乎會真正心疼天韻這些年的癡心錯付。

這在以前任何的穿書任務裏從未出現過。

過去她總是能很清醒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她一直認為自己能夠将NPC和現實裏的人分清,可是今晚天韻在紅梅樹下朝她粲然一笑時,她的心是不是輕輕地動了一下?

所以她真的只是因為想知道舊雪會怎麽做、才讓舊雪暫時出場嗎?

她選擇讓舊雪出場三分鐘。

三分鐘,不長不短。

不至于長到讓舊雪有餘暇傷害天韻,又不至于短到天韻察覺不到舊雪态度的突然轉變。

難道真是系統說的那樣,其實她內心的真實想法是讓舊雪出現,讓天韻知道她尹新雪和舊雪的差別,徹底斷掉天韻對舊師尊的癡戀,從而給她自己博一個機會呢?

她的視線不禁重新落回棧橋上。

天韻伸着手,袖子落到手肘的位置,剩下一截雪白的手臂伸向那束光。

天韻的眼裏那麽期待。

她似乎認為舊雪一定會為她駐足。

尹新雪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又在期待什麽。

她并沒有對天韻有那樣禁忌的心思,所以她不能理解為何天韻對舊雪的執念始終那麽深。

她們一個做好師尊,一個當好徒弟,就像現在這樣,好好的,不行嗎?

她不禁叩問,師徒之間一定要虐身虐心嗎?

師徒文裏的師徒必須弟子在上,師尊在下嗎?

【你也可以師尊在上,弟子在下。】

系統冷不防冒出一句。

尹新雪:“……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系統:【但是不缺乏這個可能性。】

“……”

這時的棧橋,舊雪化身的光流距離天韻只剩不到半米的距離。

天韻仍然朝光伸着手。

她期待着,當師尊從她身旁經過時,不會再像上輩子那樣冰冷。

她說過,她要賭她可以融化雪山。

她要賭雪山已然動搖了。

作者有話要說:

系統:叮——

趣味問答環節:

【問:舊雪會不會拉住天韻的手?】

【1-會】

【2-不會】

【3-會給她一個大嘴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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