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新雪 拾

只見雪羚十七龇牙咧嘴, 來勢洶洶,迳直越過門檻,竟就朝着天韻撲來。

雪羚一和雪羚五反應不及, 攔不住十七。尹新雪忍着被天韻靠近的刺痛, 一時無法分出力氣。

其距離之近, 速度之快, 按理說天韻絕無任何可能避開。

尹新雪着急之中, 卻也無計可施。

可是就在這時, 天韻側身一偏,蓄力而來的雪羚十七轉不及方向, 撞了個空!

天韻趁它不覺, 不知何時已繞到它身後,在它屁股上蹭了一腳, 嘴角噙着自得的笑意瞧着它。

尹新雪見此情景,想到此刻的天韻已重歸彼岸花, 修為高深,雪羚十七不會是她的對手,看來方才是多餘擔心了,只得叮囑天韻一句:“下手注意分寸, 不要傷到它。”

“舊雪大人, 不許您瞧不起我!”雪羚十七憤道。

發現天韻躲到自己身後,雪羚十七立即掉頭,又一次朝着天韻沖過來。

雪羚五這會兒總算反應過來, 連忙朝着殿內喊:“诶诶, 山中不可随意暴力!”

天韻絲毫不亂, 情緒比起之前要穩得多,果然天竹草無法承載天韻過于澎湃的魂靈, 此時重回彼岸花,明顯魂靈和身體完全契合,不存在暴走的跡象,氣質上出落着幾分傲然之意。

“小十七,”天韻笑道,“火是我放的,但你也不至于咬我吧?”

雪羚十七無法近天韻的身,在外圍攻擊半晌,卻仍連天韻的衣角都沒碰到。

它一壁不懈地發動靈流攻擊,一壁喊着:“本十七今日不咬死你,誓不罷休!”

尹新雪感到奇怪,只是燒了間屋子,雪羚十七為何這般氣沖?

它什麽時候正義感這麽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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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韻像逗它玩似的,被雪羚十七追着在殿內繞了幾個大圈,才忽然在尹新雪背後藏了起來。

雪羚十七不敢冒進,只能站在原地罵罵咧咧:“有本事你別躲你師尊背後!”

天韻從尹新雪背後冒出個頭,笑道:“有本事你也躲你師尊背後。”

這話不知哪裏竟點燃了雪羚十七,只見它通身螢光愈發明亮,竟隐約顯露出震怒之勢:

“你居然有臉說這樣的話,因為你,我已經沒有師長了!!”

天韻微微一愣。

尹新雪瞳孔輕縮,想起書裏之前提過的一句,雪羚十七從小脾性與尋常羚羊不同,頑皮桀骜,後來為了磨它的性子,于是将它送去天池,交由族中最慈愛的雪羚二教導。

數十年後,雪羚十七成年,遂被指派去了凡界引渡亡靈。這之後,天韻上了山,做了十五載舊雪首徒,因偷盜洛藕被處以蝕骨釘之刑。

偷盜洛藕事件中被處罰的不止天韻一個人,還有雪羚二。

因看守不力,被舊雪永久流放冰原,從此失去了雪羚族的身份。

天韻卻不知這一層聯系,她蹲在尹新雪身後,尹新雪聽見她很低的聲音說了句:“師尊?”

尹新雪閉上眼,輕聲道:“去冰原吧,去見十七的師長,你自會明白。”

雪羚十七:“她怎麽有臉去見我的師長?!”

天韻:“我到底如何得罪你了?”

尹新雪打住他們,吩咐雪羚一跟在他們身邊,陪他們一同去冰原。

天韻離開後,尹新雪才再次覺得壓迫在她周身的痛感有所減輕,取而代之是久久不斷的擔憂。

倘若她一直對天韻存在這種排斥反應,那麽之後的師徒相處中,難道她要始終和天韻保持距離嗎?

忽然她想到,過去舊雪對天韻那麽冷淡,難道正是由于這一層原因?

但很快她否定了這個念頭。

舊雪何止是對天韻冷淡,對容雨蒼,對九方蘑菇,她都是一樣的冷漠。

有沒有這種排斥反應,想必都差不多。

·

冰原廣袤無際,一輪明亮的月吊在遠方的夜空,冰面上奔逐着許多只散發光芒的雪羚羊,夜晚靜谧,蒼穹如洗,無數的亡靈從凡界被引渡而來,靜靜地,喪失了呼吸,迷茫地被引往天池,等待歸寂。

距離雪羚二被放逐已過去近五十載。

五十輪春秋交疊,一萬八千多次的日升月落,它就寂寞地等在冰原上,它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對它來說,它已被雪山放逐,已被雪羚族群除名,無處可去,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師長!”雪羚十七撲進雪羚二懷裏。

雪羚二蒼老的銀須被風吹得淩亂,看着突然撞進懷裏的十七,它先是怔了一怔,才讷讷道:“你怎麽來了?”

雪羚十七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是舊雪大人允我來的。”

“舊雪大人?”雪羚二眼底有一道亮光劃過,“舊雪大人要赦免我了?”

這時,它的目光終于落在随後而來的天韻身上。

視線相接之時,雪羚二将雪羚十七從懷裏推開,兀自走上前,一言不發,卻勝過千萬控訴。

天韻記得,當她第一次去到天池,遇見負責看守天池的雪羚二時,雪羚二從天池水中撈來幾枚靈果送給她作見面禮物,那之後,天韻便經常來看雪羚二,也不幹什麽,就是陪它坐着,聊聊山中之事。

一晃五十年過去,天韻之明豔不減當年,而雪羚二卻肉眼可見地老了,露出老态龍鐘的模樣。

這一切皆因自己偷盜洛藕而起。

天韻不知如何面對它,直到它走到近前,天韻才赧然開口道:“對不起。”

雪羚二視線空洞而蒼白,內心諸多不平:“連你都可以被赦免,為何我還沒被赦免?”

天韻:“我去求師尊,讓她赦免你。”

雪羚十七從後面跑上來,“你何必拿你師尊作人情,即使舊雪大人真赦免了師長,那也是舊雪大人的仁慈,與你有何幹系!而且,舊雪大人心如冷鐵,絕不會赦免師長。”

天韻沒理會它,丢下它們就跑了。

等她再次回來時,雪羚二的目光殷切期待,雖未發一詞,卻已道明心內所想。

雪羚十七迎了上來,“如何?舊雪大人怎麽說?”

天韻遠遠看向雪羚二:“師尊說你可以回山……”

雪羚十七:“太好了!”

雪羚二卻沒立刻高興,“但是?”

“但是,”天韻說,“無法恢複你雪羚族的身份。”

雪羚十七不解地問雪羚一:“族長,為何不能恢複我師長的身份?”

雪羚一:“十七,你先靜下來。我們雪羚羊族的身份,是通過在每五十年一次的逐羚雪寄大會上确立的,按照競賽名次依次給雪羚羊命名。

五十年前那一次,競賽已角逐出一名雪羚二。而你師長由于被逐而未能參與,所以它沒有身份可以恢複,除非它能在下一屆逐羚雪寄大會上重新取得第二名。”

雪羚二沒有講話。

連雪羚十七也陷入沉默。

天韻背過身,望着平闊的冰原,不知在想什麽。

良久,雪羚二才說:“我已年邁,又被放逐這麽久,早已沒了昔年的敏銳,離下一屆逐羚雪寄大會只剩下四個月,哎……想必我這輩子都只能做一只被放逐的雪羚了……”

……

雪羚十七留在冰原,還想再陪雪羚二呆一會兒。

雪羚一跟着天韻返回山裏,一路上沒有交談。

直到走到冷殿前,雪羚一忽然攔在天韻離開的方向上:“你答應了你師尊什麽?”

天韻眉色一動,“你知道?”

雪羚一:“雪羚羊族肩負守護寒羚山、引渡亡靈之責,一般來說,被逐出族的雪羚羊便被永久剝奪了參加逐羚雪寄大會的資格。你方才說得輕描淡寫,可我知道,你一定付出了什麽,或者即将付出什麽。”

“也沒什麽,”天韻輕輕一笑,眉眼間籠着花的紅霧,“就是我必須去天池栽種三千株雪蓮,其間要負責天池的看守之責,不得離開半步。”

“原來如此。”雪羚一沉吟片刻,又道,“三千株并不算多,至多一年便能栽完。你主動承擔這個罪罰,讓雪羚二得空能去參加逐羚雪寄大會,此舉做得恰當。”

“不是我主動承擔的。”天韻奇道,“是師尊說,此事由我而起,該由我承擔。”

雪羚一露出不解的神色,“不會吧?當年雪羚三也是被放逐冰原,你代它向你師尊求情的時候,你還記得你師尊怎麽說的?她說各人皆有自己的因果,不可由他人代之。”

天韻忽然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打量雪羚一:“你怎會知道這件事?我過去在山上從未見過你。”

雪羚一微愣,“你不認識我了?”

天韻:“我應該認識你?”

雪羚一眼睛一亮:“你竟沒認出我,天韻,當年你來雪山拜師,經過冰原時碰上雪山發難,是我救了你啊!”

天韻大驚:“你是雪羚三?!!”

“嗯,我曾是被放逐的雪羚三,五十年前你被誅殺的那場逐羚雪寄大會上,我獲得了第一名,成了雪羚族族長,被賜名‘雪羚一’,從此跟在舊雪大人身旁,五十年了,五十年了啊,天韻!”

兩行淺淚從天韻下眼睑落下,“我以為你死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雪羚一:“我也以為你死了,我也以為你再也回不來了!天韻,可是你回來了!告訴我,你是怎麽回來的?舊雪大人為何沒有像誅殺谷梁淺那樣再次誅殺于你?”

“是師尊救了我。”

“舊雪大人救了你?”

“前不久,師尊去藥圃,将重生為天竹草的我帶上山……”

“等一下,”雪羚一想到什麽,打斷她,“你說你重生為天竹草?”

“對啊。”

雪羚一追問:“可是藥圃東南角落籬笆旁的那株天竹草?”

“正是。”

雪羚一陷入沉思。

天韻:“怎麽了?有什麽不對麽?”

雪羚一:“這不可能吶,五十年前,是我将一團混沌的魂靈送去藥圃,當時舊雪大人吩咐的是,此乃誤入寒羚的草木魂,由于原身被毀,所以需要一株無主且厚重的草來接納它,大人并未說那團魂靈是你。”

天韻倒不覺得有什麽奇怪的,“師尊待我一向很好的,不是麽?”

雪羚一不解:“你說你是天竹,我承認舊雪大人待天竹确是不錯,可我卻聽說,昔年舊雪大人待彼岸花可不怎麽樣,即使後來我當了雪羚一,也從未聽過舊雪大人提你半句,你如何覺得你師尊待你好?”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的師尊待我好,就夠了。”

雪羚一不再糾結這件事,“你現在要去何處?”

“先去飲冰殿同師尊道別,然後去天池。”

·

與雪羚一分開後,天韻晃着晃着晃到了飲冰殿門口。

“來了就進來,在門口待着做什麽?”尹新雪現在根本不需要用靈力感應天韻的位置,只要天韻出現在她附近,她身上便會出現刺痛,其靈敏度堪比雷達。

天韻推門而入,“師尊,我要走了。”

尹新雪:“嗯。”

“我真的要走了。”

“嗯。”

“我去天池種雪蓮了。”

“嗯。”

“一年都見不到師尊了。”

“嗯。”

“那我真的走了。”

“等等。”

天韻立刻停下動作,“是,師尊,我等着。”

尹新雪:“……天池冷,你帶件衣裳。”

天韻失落:“哦。”

她這一聲‘哦’真是又勉強又心酸,尹新雪感到好笑,連身上的刺痛都輕了幾分,“要不這樣,等仲秋過了你再去,去東山玩幾日吧,你不是還想嘗嘗雪花餡的月餅麽?”

天韻眼睛一亮:“好!”

轉而她神情又變得有幾分委屈,“可是師尊,我的住處燒了,今晚沒地方落腳。”

“去找九方,你是他大師姐,他不會趕你走的。”

“不行啊師尊,男女有別。”

“那就去找容雨蒼。”

“也不行啊師尊,她對我有非分之想,我不要和她在一起。”

尹新雪語塞,“難不成你對為師便沒非分之想麽?”

天韻唔了聲,眼神飄忽地往旁邊掃去,“一點點吧。”

“一點點?”

“嗯,一點點。”天韻不敢直視尹新雪的眼睛,“只是一點點而已。”

尹新雪輕笑:“為師不信。”

系統:【我也不信。】

天韻內心:‘我自己也不信。’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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