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新雪 拾壹
尹新雪最終沒有趕天韻走。
但留下天韻在飲冰殿, 意味着她與天韻之間的排斥反應将折磨她一整宿。
一夜尚且能忍,兩夜或許也可以熬過去,然而長此以往, 總會到達一個不堪忍受的程度, 屆時該怎麽辦呢?
尹新雪一邊療傷, 天韻在一旁讀書。
兩人互不打擾, 安安靜靜地。
修行到了她們這種級別, 早已不需要睡覺, 可是夜幕卻不會因此遲到,到了酉時, 夕陽自會垂落。
夜間也就因此成了一日中最無趣的時間。
然而這一晚, 忽略身體的疼痛,尹新雪并不覺得難熬, 反而享受這樣靜谧的夜晚。
到了快天光的時候,尹新雪療傷的進程也差不多了, 這時她聽見天韻動了。
天韻将書卷合起來,活動了一下肩膀,又端坐回去,目光盯着尹新雪。
“看我做什麽?”尹新雪沒睜眼也知道天韻在看自己。
天韻聲音中透着清晨的感覺:“其實最早喜歡師尊的時候, 我所想的, 就是有一日能和師尊安安靜靜地呆在一塊,什麽話都可以不必說,什麽事也都可以不必做, 只要師尊不讨厭我、不攆我離去便足矣。
只是這麽簡單的心願卻始終實現不了, 于是漸漸地, 由愛生怖,由愛生恨, 越是求而不得,越是癡心妄想,到了今日,我對師尊的心思已非尋常,竟到了覆水難收的地步。”
這已經是尹新雪第許多次聽見天韻的表白,按理說她早就該聽膩了,心無波瀾才對。
可是當她睜開閉了一宿的眼睛,看見身前坐着的紅衣美人時,那雙宛若紅花映照的瞳眸亮麗得讓她不敢直視。
先前面對天竹時,天竹畢竟只有十多歲女孩的身形,再怎麽漂亮也只是讓尹新雪覺得心疼,想要愛護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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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天韻則完全将美融合到了極致,神若秋水,漂亮得張揚,尹新雪竟覺得自己招架不住。
一時忘了要說什麽。
尹新雪:“……天亮了,去逆舟堂上早課吧。”
天韻只看見師尊有點倉促,卻不知這倉促是因自己而起,“師尊,我不是天竹,不必去上早課。”
“哦,”尹新雪挪開視線,“那就去煮碗湯來吧。”
天韻眼眸一亮:“師尊想喝湯?”
“過去你不是每日都要奉上一碗湯麽。”
“好!”
·
天韻離開飲冰殿的範圍後,尹新雪感覺周身空氣放松許多。
此時外面已漸漸亮了起來。
容雨蒼一推開窗戶,就看見一個紅色身影從窗外‘嗖’一下過去——
她立馬從窗戶翻了出去,“天韻,你去何處?!”
天韻停下腳,只見她懷裏抱着一捧蘑菇,棕的、紅色、黃色,五顏六色。
容雨蒼心驚:“你将九方宰了?!”
九方若谷這時揉着眼睛,從容雨蒼對門的屋子裏走了出來,一出門就看見天韻懷中的蘑菇,他頓時舌根發涼,心裏先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滋味,向後連着退了好幾步。
“大師姐……別吃我……我沒洗澡……”
天韻笑道:“不吃你,我去給師尊烹湯。”
容雨蒼立刻想起過去在山上,天韻每天都會做一碗湯給師尊送去。
有時是蘑菇湯,有時是雪蓮湯,實在找不到食材的時候,天韻便會取一枚彼岸花瓣浮在一碗雪水裏,也算作一碗湯。
“你那間雪廚還在,只是門口被雪蓋住,你若要進去,得費些力。”容雨蒼上前,“我陪你一起去。”
九方見兩位師姐都要去,心裏雖害怕天韻吃自己,但還是說:“我也一起……”
雪廚是當年天韻請雪羚羊幫她建的,裏面用雪磚搭了一個竈。
竈膛內沒有柴,靈力就是助燃物,生火全靠天韻從煉獄裏引出來的烈火。
至于烹具、刀具,是用從雪山最深處挖的萬年寒冰制成,也只有這種冰能扛住冥谷煉獄的烈火。
雪廚在寒羚山後面的一處山腹中,從主殿這邊過去,路上一定會經過逆舟堂。
此時正是逆舟堂上早課的時間,今年仲秋節沒放那幫修真子弟們下山,所以這會兒大家都擠在門口,看着從逆舟堂外經過的容雨蒼,九方若谷,以及一身纖腰紅衣的美人。
“那是誰哇?以前從來沒見過。”
“好漂亮,是舊雪大人新收的弟子嗎?!”
“修真界美人圖冊中有收錄過她麽?太美了。”
容雨蒼嗔笑:“果真是望月人何在,風景似舊年。逆舟堂依舊,少年卻換了一批,竟連你都不認識。”
九方默默地跟在兩位師姐身後,逆舟堂中不停有人朝他做小動作,壓着聲音試圖從他這裏打探:
“那個穿紅衣服的姑娘是誰呀?”
“你為什麽能和她一起走?快過來跟我們說說呀!”
天韻聽見這幫少年的贊美,不禁詫異:“難道重生回來的我比以前好看了?當年可沒人這麽誇我。”
容雨蒼邊走邊對天韻道:“你以前和如今長相上沒有區別,那時候你負責看顧逆舟堂的少年,雖然嚴厲些,卻比師尊暖上許多,所以大家都想跟着你玩,你雖不拒絕,卻總不放在心上。
在你眼裏,你只看得到師尊,除了師尊之外的其他人,你什麽也看不見,自然也聽不見旁人對你的贊美。”
天韻尴尬地撇了撇嘴。
她這極具人間味的小表情竟讓逆舟堂那幫孩子看直了眼,連雪羚五老師在他們身後的吼叫也聽不見。
雪羚五忍無可忍,從欄外探出脖子,“磨磨唧唧做什麽呢?趕緊走!別耽誤孩子學習!”
無奈,他們只好加快步伐。這時烏聽雨從逆舟堂裏跑了出來。
“诶,”雪羚五在身後大喊,“烏聽雨,不上課你去哪兒?!”
烏聽雨回身回道:“五老師,我預知到我會曠掉早課!天意如此,老師對不起!”
說完,她就追着天韻他們來了。
“雨蒼師姐,早上好,”烏聽雨然後又朝向九方,“九方,好久不見,你病全好了?”
九方點了下頭。
容雨蒼笑着回應她。
只有天韻,她竟不敢與之打招呼。
她并不知曉天韻就是天竹,但天韻躺在紅梅樹下棺材裏的模樣她是見過的。
她暗想,既然谷梁淺能複活,想必天韻也能複活。但對她來說,天韻是只活在大人們言語裏的人物,是被舊雪大人親手誅殺的劣徒,雖然商風林一戰為天韻讨還回些許名聲,但畢竟下天池偷盜洛藕的人終究是她。
烏聽雨視線不敢直視,卻又怎麽都挪不開,尬住片刻,道:“那個……天竹呢?好幾天沒見過她了 。”
天韻并不打算告知她自己的身份,先前她們以平輩稱呼,如果忽然發現自己的小同學竟是比自己大上一輩的人,想必會惹出更多不必要的尴尬,因此她道:“天竹去天池閉關了,數年方出。”
烏聽雨一臉遺憾的神情,哦了兩聲,忽然又陷入沒話說的境況。
她終于注意到天韻手裏的幾顆蘑菇,“天韻師姐這是要吃冰凍蘑菇?”
天韻:“煮湯。”
烏聽雨眼睛一亮,“我可以嘗嘗麽?”
天韻:“可以。”
于是四人一起來到雪廚。其間途徑住處時,烏聽雨去取了一包她從南濛帶來的蓮子。
雪廚的雪災情況比容雨蒼描述得還嚴重,何止是門被蓋住。明明從平地走來,卻直接走到了雪廚的屋頂——整個冰室被雪埋在地裏,需要将屋子整個挖出來才行。
容雨蒼:“看來很多年沒人來過了。”
烏聽雨上手就準備幹,“我來挖。”
容雨蒼嗤笑:“有天韻大師姐在,何須你動手。”
烏聽雨揉揉鼻子,不解其中之意。
天韻讓她們退開,托起手掌,只見掌心之中憑空出現一團紅火,火中若隐若現可見一朵彼岸花印。
烏聽雨沒見過,不禁發出‘哇’的聲音。
“漂亮嗎?”天韻問她。
烏聽雨重重點頭,“漂亮極了。”
容雨蒼盯着火中的花印,上一次見還是在五十年前,這是天韻召喚煉獄烈火的法印。
恍惚間,一切又回到了那時候,仿佛之後的故事全沒發生過一樣。
但她還是感覺到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五十年前,每日天韻都會引一道烈火來山,法印日日都結,但天韻從不在意法印,她關注的只是今日烹什麽湯,用什麽器具盛,什麽時間端給師尊,至于其他的事物,天韻從來都是視而不見。
但她卻問烏聽雨自己的法印漂不漂亮。
天韻自己興許沒察覺到,但容雨蒼心思細膩,她明白,天韻的世界不再只有師尊一個人了。
她開始關心自己結的法印漂不漂亮,而不是這個法印能不能為師尊引來火種。
天韻生的火很快将覆蓋在雪廚上的雪融化,漸漸地,中間融出一個坑來,恰好将雪廚露了出來。
這是一個冰造的屋子,一塊塊冰磚磊在一起,從外面可以看清屋子裏面的陳設,一個竈臺,一張冰桌。
進來一看,桌上放着幾只小碗,雕得玲珑剔透,是天韻讓當年逆舟堂一個擅長镌刻的少年幫她刻的圖案,時間一長,她幾乎都忘了,拿起來放在手上,才發現那是一枚雪花的形狀。
烏聽雨在逆舟堂呆了幾年,山上能去的地方基本都去過,卻從來不知道雪地裏藏着這麽個冰室。
她在廚房內這裏看看,那裏看看,“哇,這勺子好可愛。”
天韻朝她的方向看去。烏聽雨站在一個冰制櫃子前,盯着櫃子裏擺放得整整齊齊的七只小碗。她手剛要去碰,忽然被天韻喝住,吓得她手立刻縮了回來。
天韻快步走過去,只見在那七只小碗裏,每一個都放着一只小小的勺子。
容雨蒼也走過來,“奇怪。”
烏聽雨被天韻方才那一吓,仍心有餘悸,不敢亂動。
天韻看了眼容雨蒼,兩人立刻明白彼此的意思,奇怪之處只有她二人能懂。
九方低聲問:“什麽,奇怪?”
天韻拿起其中一只勺子瞧着。容雨蒼對烏聽雨和九方解釋:“這七只小碗分別是日月水火木金土七個曜日用的,每七日為一輪轉,你們看,每一個碗上的花紋皆不同。”
烏聽雨:“竟如此嚴格,不知是何人的手筆?”
容雨蒼朝天韻的方向使了個眼神,“正是這位的手筆。”
天韻:“我只是想着,雪山上一片白,白得乏味,便請人在碗上刻上花紋,這樣每日奉湯時,師尊若見了,想必心情會好上幾分。”
容雨蒼:“不過我想啊,師尊估計從來沒注意過這碗上的花紋。”
天韻:“……想來也是。”
烏聽雨:“所以奇怪之處在哪裏?這碗上的确分別刻的是日月水火木金土,不奇怪呀?”
天韻将那枚小勺放回碗中,無論是長度還是顏色,甚至連小勺上對應七個曜日的花紋,都和碗契合得相當完美,如果天韻不是這七只小碗的主人,恐怕都會以為這勺與碗是配套的。
天韻:“奇怪之處就在于,從前并沒有這七只勺。”
烏聽雨仍是似懂非懂的樣子,“什麽叫從前沒有這七只勺?難道過去只有碗,沒有勺?”
容雨蒼:“可不是麽,我說過她許多次,有碗無勺,難道必須捧着喝麽?可她卻說,就是要讓師尊捧起來喝,這樣可以讓師尊感受到湯的熱度。若是有勺,舀一勺起來,沒到嘴就涼了。”
九方贊同地點了點頭。
烏聽雨不大懂其中的邏輯,但也跟着點了點頭。
天韻又重新拿起一只小勺,越想越覺得奇怪,“我離開之後,還有誰來過這裏麽?為何這勺子雕刻的紋路和手法與碗一模一樣?怎麽會這樣呢?碗是我讓林蕭之幫我刻的,但我從未委托他幫我做勺子。”
容雨蒼搖頭,“你走了以後,沒多久我也下了山,之後就算回山,也只是在門口看看,從未進來過。這真是太奇怪了,難道是林蕭之來過,見到有碗無勺,覺得不自在,于是特意刻了七只勺與之配套?”
天韻:“看來我要去找林蕭之問一問了。”
烏聽雨輕聲打斷:“我雖不認識這位林前輩,不過他的次子林岘在逆舟堂,與我是同窗,或許你們可以找他一問。”
“好的。”天韻道。
琢磨了一早上的湯,到此時還沒開始,眼看早晨就快過去,天韻決定還是先将湯烹好,再追究勺子的來源。
她将帶來的蘑菇和烏聽雨拿的蓮子放在臺上,又從雪地裏挖了一鍋雪,打算融成水之後煮湯。
火光簌一下在竈膛內燃了起來!
與此同時,尹新雪站在另一座雪山山頭,只見雪廚所在的位置被火光映成橙紅色,遠遠看去,整間冰室就像落在雪地裏的一盞小冰燈,随着火光的明滅而呼吸着。
時隔五十年,雪山終于再次有了煙火氣。
只是此時的尹新雪并不知道,天韻挽起袖子預備下廚那一刻,對她來說意味着她将面臨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