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新雪 拾貳
竈膛裏的火苗霹靂竄動, 鍋中水咕咕地冒着滾泡。
沸水裏漂浮着滿滿一鍋五彩蘑菇片，用長勺慢慢攪動一下，可以依稀看見濃稠的湯汁裏藏着許多顆蓮子, 被水煮得白白鼓鼓, 像喝醉了酒的彌勒佛, 挺着圓滾滾的肚子, 上下一浮一沉地翻動着。
天韻湊近聞了一下, “真香。”
九方若谷的鼻子輕輕聳了聳, 旋即露出一絲嫌棄的神情。
烏聽雨擔憂地皺起眉頭，“雖無法預知這鍋湯的效用, 卻肉眼可見……其中有毒……”
“有毒？”天韻神色一緊。
容雨蒼在一旁凝眉, 想了想，“嗯, 我在凡界游歷時，曾聽人說, 越是顏色豔麗的蘑菇，越是有毒。不過不礙事，我乃人參，其血可解世間百毒。”
說着, 她往湯中滴了幾滴自己的血, 瞬間湯變成紅棕色，蹿出一股白色的氣體。
明顯是人參血中和了毒蘑菇的毒素。
天韻卻不明白了，“這蘑菇是早年我埋在雪地裏貯藏的, 那時常用此物給師尊做湯, 從沒聽師尊說過有毒, 師尊喝了十五年也不見有事，怎麽今日就成了毒物？”
烏聽雨趴在竈臺上, “可是九方也覺得這蘑菇有毒吧？”
九方沉默地點頭。
烏聽雨：“天韻師姐，您看，九方點頭了。他自身就是蘑菇，對蘑菇的毒性總該比較了解吧。”
天韻卻不信，“若是有毒，師尊為何從來沒責備過我？”
容雨蒼沉吟：“過去你只是将湯奉去飲冰殿，但你從未見師尊喝過吧？說不定都被師尊倒了呢？——唔？你不要這麽瞪我。過去師尊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說不定，你送的湯師尊從未嘗過。”
這話一出，雪廚內的空氣驟然冷下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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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方年紀小，不敢插嘴師姐之間的事。
烏聽雨牢記祖訓，不多管閑事，察覺風向不對，遂立即退避一旁，不參與她們。
天韻與容雨蒼對視片刻，兩人視線分毫不退，良久，天韻道：“好，我會證明你是錯的。”
·
半柱香後，尹新雪太陽穴忽然一陣刺痛。
看來是天韻來了。
“進來。”尹新雪道。
飲冰殿門被緩緩推開，天韻托着一塊冰石板，板上擱着一碗冒熱氣的湯。
湯還沒送到尹新雪面前，尹新雪眉頭便不自覺皺了起來。
紅棕色的湯，漂浮着黃的、藍色、紫的或許是蘑菇片的東西，可以看見湯裏的蓮子，不知是湯顏色的問題，還是殿中光線的問題，蓮子竟泛着青紫色，猶如被人下過毒一般。
這是一碗能喝的東西麽？
尹新雪頭更痛了。
她面色委婉地看着天韻：“可否給為師介紹一下，這湯的名字？”
天韻捧着湯，雙手奉到尹新雪面前，“此湯無名，師尊若有興致，可為其賜名。”
尹新雪：“……好，你先放下吧，為師等攤涼了喝。”
天韻神色微動，從湯後面探出腦袋，“師尊，你會喝的吧？”
不知為何，尹新雪從天韻的語氣裏聽出幾分異樣的感覺。
“自然會喝。”尹新雪道。
“好，”天韻将湯放在一旁的地上，“那弟子先退下了，晚些時候再過來收拾。”
天韻離開飲冰殿範圍之後，尹新雪才端起地上的湯，這是一只由寒冰打磨的小碗，玲珑剔透，碗內外壁上皆刻着月亮的紋樣，精致極了，就是碗裏的湯顏色太詭異了。
真的可以喝麽？
尹新雪伸手向托盤，卻發現托盤裏什麽都沒有——竟沒有勺子。
她本來想試着嘗一枚蓮子，可是沒有勺子，她難道要用手撈麽？
忽然，她又不那麽想試了。
·
“師尊定會直接倒掉的。”容雨蒼道。
烏聽雨在雪地裏打坐，天韻坐在她對面，傳她靈力，專注地注視她，“預知到了麽？我師尊嘗了麽？”
南濛烏篷家的預知能力與修為相關，修為越高，預知能力越強。
寒羚山結界衆多，靈氣極盛，尤其靈識想要穿透飲冰殿的殿門，更是一件不易的事，單憑烏聽雨的修為，不可能做到。
所以天韻以彼岸花磅礴的靈力灌注進她體內，助她在短時間內提高修為。
過了一會，只見烏聽雨胸口急促呼出一大口氣，睜眼道：“預知到了，舊雪大人會嘗一顆蓮子。”
尹新雪盯着湯水裏漂的蘑菇片和蓮子，心中簡直猶如天人交戰。
為何要嘴欠讓天韻去做湯？
這做的湯真是能喝的麽？
天韻這算是報複她麽？
總不能以前天韻每天給舊雪端來的就是這種東西吧？
真不是她挑剔，但凡一個人有求生欲，都不會喝吧……
但倘若天韻待會兒問起湯的味道如何，她要怎麽答？
嘗一點吧。
一點應該不會死。
這五顏六色的蘑菇一看就有毒，那就嘗一顆蓮子吧。
如此想着，尹新雪雙指夾起湯面上浮着一枚蓮子，輕輕放入口中。
入口的那一刻，天昏地暗，她以為自己要結束了。
·
“還有呢？”天韻追問，“嘗完一顆蓮子之後呢？”
烏聽雨集中精神力，靈識又一次關聯到遠處的飲冰殿，她的靈識如同一枚細針，從大門的縫隙間鑽進去，快速穿越到之後的某一刻，試圖将飲冰殿內即将發生的事情刺探出來。
烏聽雨從來沒覺得這麽刺激過，她居然在舊雪大人的首徒幫助下，去強行預知舊雪大人的未來。
這一回，她花了比先前更久的時間，才說：“沒了，舊雪大人嘗完蓮子之後，不會再碰湯了。”
天韻臉上一閃而過的失落，然後若無其事道：“平局。”
容雨蒼：“哪裏就是平局？明明是我贏了。”
天韻：“師尊嘗了一顆蓮子。”
容雨蒼：“一顆而已，我們賭的是師尊會不會将湯喝掉。”
天韻：“錯了，我們賭的是師尊會不會将湯倒掉。既然預知中師尊不會将湯倒掉，還吃了一顆蓮子，本來該算我贏，但我是師姐，不與你争，勉強算平局。”
容雨蒼：“……”
九方不敢插嘴，只心裏偷偷覺得兩位師姐幼稚。
烏聽雨只從大人嘴裏聽說過天韻的名字，她想像中的天韻，應是一副妖冶豔麗的模樣，高高在上，不顧世俗，不尊法度，卻原來，世家口中所謂的‘逆徒’，不過是一個自己會哄自己開心的漂亮師姐罷了。
有這位修為高深的天韻師姐在，烏聽雨心安定下來，想必天竹不敢再擅動。
若是日後烏篷家預知在天竹身上的那個‘天大的禍事’成真，至少還有天韻師姐會護着舊雪大人。
·
尹新雪盯着碗中一丁點都沒減下去的湯，一個頭兩個大。
喝還是不喝，這是一個事關生存的問題。
從湯面冒出的藥氣中可以聞出，容雨蒼往裏加了人參之血，人參血有解毒的功效，藥效奇靈，或許飲下這一碗并不會被毒死，可是這味道也夠讓人受的了。
“不喝了吧。”尹新雪嘀咕道。
過了半晌，尹新雪又将碗端起來，“喝一點吧，還是。畢竟天韻一片孝心。”
剛說完，蓮子在喉嚨裏的氣味熏得她發苦，她再次将碗放遠。
下定決心，不喝了。
忍不了。
不忍了。
就這樣沉默地坐了良久，尹新雪不知該如何處理這碗湯。
若是待會兒天韻來收碗，自己該以怎樣的說辭解釋？
思忖良久，一個古怪的想法從尹新雪腦子裏冒了出來——
天韻今日做的湯味道如此難以下咽，是為了捉弄她，報複她，還是一直以來都這麽難喝？
倘若是後者，那麽舊雪以前是怎麽忍過去的？
還一忍就忍了十五年？
如果舊雪真能忍着将這湯喝完，尹新雪都要懷疑，舊雪對天韻的态度其實并沒有看上去那麽冷淡。
為了驗證自己這個念頭，她喚醒系統：“申請暫時退出劇情，由原角色出場完成。”
系統在這方面的響應極快：【請選擇原師尊出場時間：以分鐘為單位。最長時限：10min】
尹新雪不是第一次幹這事，這次她更加謹慎，只選擇‘一分鐘’。
一分鐘，只夠舊雪決定喝還是不喝，絕對不會讓舊雪有時間離開飲冰殿的院落。
或許是尹新雪的一點私心吧，她不想讓舊雪和重生為彼岸花的天韻見面。
系統切換在0.01秒內就能完成，只是一閉眼，再次睜眼時，尹新雪已經成為劇情的旁觀者。
只見舊雪坐在飲冰殿光亮的地磚上，身形暫時未動，随後，舊雪才緩緩睜開眼。
或許是聞到了刺鼻的味道，舊雪睜眼之後立刻就捕捉到了身前的‘蘑菇蓮子人參索命湯’。
這一剎那，尹新雪分明從舊雪嘴角看出一絲微乎其微的抽動。
果然，這味道連舊雪也忍不了。
尹新雪忽然忘記一件事，這是她主動選擇的‘切換’，角色會與最近的劇情貫通，這就意味着，舊雪在睜眼的那一刻，就已經知道天韻以彼岸花的身份回來了。
完蛋，大意了。
舊雪很可能根本不理會湯，以舊雪中正無情的性格，如果知道天韻重生歸來，會不會像誅殺谷梁淺那樣再次将天韻擊殺？！
此時的天韻固然不再是毫無修為的天竹，以天韻的法力之高，就算無法打贏舊雪，抵抗一時半刻應該是夠的，只要撐過幾十秒，切換時間結束，便無大礙。
但怕就怕在，天韻絕不會想到師尊會來殺自己，自然不會立即抵擋。
若是舊雪在這時出手，天韻根本沒有生還的機會。
尹新雪內心急得猶如熱鍋螞蟻，這時，殿中的舊雪動作了一下，尹新雪生怕她要沖出殿門去。
然而舊雪只是将地上的小冰碗端了起來。
尹新雪：“……”
心情驟然大起大落，尹新雪難以置信，舊雪難道會喝掉這湯？
但是，接下來，尹新雪看見舊雪從地上站了起來。
沒有絲毫猶豫，沒有片刻思考，舊雪端着湯碗走出了飲冰殿。
尹新雪的視線切換到殿外，只見舊雪從殿門前繞到殿後，意圖非常明确，就是殿後的那一片雪地。
這片雪地沒有什麽特殊，尹新雪不明白舊雪為何要來此處，但她內心卻隐隐冒出一個猜想。
這時，尹新雪看見舊雪将手裏的碗傾下幾分，嘩啦一聲，湯全部倒進了雪地裏。
尹新雪：“……”
她的猜想是對的，舊雪是要将天韻的湯倒掉。
只是舊雪這一氣呵成的動作，熟練到讓尹新雪心疼。
·
天韻估計時間差不多了，于是将竈膛裏的火滅掉，對九方道：“你去飲冰殿收碗，順便将湯倒掉。”
九方指了指自己，“我？為何，不，你？”
容雨蒼與天韻認識最久，最懂天韻心裏所想，嗤笑道：“我們大師姐苦心熬出一碗湯，師尊卻只吃了顆蓮子，若她去收碗，見了滿滿一碗湯，師尊與她，想必都會無比尴尬罷。”
天韻：“……看破不說破，這是禮貌。”
容雨蒼見好就收，“你也別太傷心，這只是一次失誤而已，以前的你絕非如此水準。”
天韻：“你方才還說，說不定師尊以前從來沒喝過，都是倒掉的。”
容雨蒼：“這話你也信？以師尊的性格，她若不喜歡你的湯，便不會讓你的湯進殿門。她既讓你的湯送入飲冰殿，十五年從不間斷，又如何會事後偷偷倒掉呢？”
天韻：“我想着也是如此，方才未反駁你罷了。”
容雨蒼：“……”
九方奉天韻的吩咐去飲冰殿收湯，此時早課時間差不多結束了，烏聽雨也回去了逆舟堂。
只剩下天韻和容雨蒼留在雪廚中收拾。
沒有火種的雪廚又回到冷清寂靜的樣子，容雨蒼将先前五十年沒動過的廚具清理幹淨，好好地收入櫃中，天韻将剩餘六只小冰碗和七只小勺子取了出來，擺在自己面前。
“其實有件事我不明白。”容雨蒼說。
天韻拿着小勺在冰碗上輕輕碰着，發出清脆冰塊撞擊的聲音，“什麽不明白？”
容雨蒼将袖子放下來，坐在天韻側邊，“你若想知道師尊喝沒喝湯，其實只要在飲冰殿附近等着，以你的修為，感知一碗湯的熱度絕無問題，只要不離得太近，師尊也不會發現你。
為何你卻要大費周章，先是渡修為給烏聽雨，再讓烏聽雨去預知師尊會不會喝。如此行事，不是你一貫的風格。”
天韻頓了須臾。
小勺落在碗底，響起清亮悠長的一聲。
容雨蒼疑惑地‘唔’了聲。
天韻看向她，良久才說：“你可知，師尊與我之間，還有另一種聯系？”
容雨蒼不解：“什麽叫另一種聯系？”
天韻：“我也不甚清楚，只是我發現，自從我以彼岸花的身份回來之後，只要我一靠近師尊，師尊身上的痛便會加劇。所以我不能在飲冰殿附近等，師尊會發現我。”
容雨蒼：“你想多了吧？師尊身上不是還有蝕骨釘舊傷未愈麽？興許只是那些舊傷。”
天韻搖頭，“不，我分明能感覺到，師尊的身體是害怕我的。只是師尊對我有愛護之心，才未将我拒之千裏。”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