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新雪 拾三
九方若谷端着冰石托盤回來, 只見其中擺着一只玲珑可愛的小碗,碗中已見了底,剩下一層淺淺的紅棕色湯汁留在碗底, 依稀可聞見毒蘑菇、蓮子與人參混合後再加雪水熬制後的怪異氣味。
這味道九方聞起來甚是難受。
同為蘑菇, 他相信自己被煮出來絕不會是這個味道。
所以一路上他都盯着碗底, 感到奇怪, 師尊竟飲完了?
等他将洗好的托盤與碗拿回來的時候, 雪廚裏已經沒人了。
他在外面四處轉了一圈, 沒見到兩位師姐,于是便乖乖等着碗具晾幹, 放回櫃中, 和剩餘六只小碗擺在一起,為了看起來和諧, 他将一旁的小勺放入這只碗中,這樣便有了七套完整的冰制碗勺。
過了會兒, 容雨蒼提着一大桶冰水回來,見九方已将餐具清洗幹淨,不禁表揚:“真乖。”
九方心裏高興,表面卻看不出什麽反應。
他往身後放置餐具的櫃子指了指, “那裏, 完了。”
容雨蒼不解:“什麽完了?”
九方走到櫃子前,取出繪着月亮圖樣的那只小碗,“這個, 師尊她喝完了。”
今日是月曜日, 天韻特意選擇月亮紋樣的碗來盛湯, 聽九方的意思,師尊竟是将今日的湯飲完了。
“可碗是空的。”容雨蒼道。
九方:“被我洗過, 從飲冰殿取出之時便是空的。”
容雨蒼眉角一動,意識到什麽,頓時容顏舒展,将碗接過來:“我去告訴天韻,讓她開心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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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天韻從逆舟堂的後門繞進來,特意避開那群修士子弟,單獨将雪羚五拖進存放冰簡的庫房。
這個地方先前天韻來過一次,為了那次雪羚五當衆将她寫的師尊名字念了數十遍的事,天韻将庫房中所有冰簡劈成碎片,本意是為了報複雪羚五,順便激怒師尊,想讓師尊将自己攆下山,她好回去冥谷。
可是師尊根本沒提過這件事,但天韻确定師尊一定是知情的。
因為後來她又嘗試過偷偷潛入庫房,卻發現庫房所有的鎖都被換了,還被上了一道封印。
封印沒有殺傷力,甚至可稱得上溫和,只是以當時天竹的修為,絕沒辦法破開。
這算是天韻最早感受到師尊對她存愛護之心的事情之一。
“真是沒想到,你竟有歸來之日。”雪羚五老師對着天韻嘆道。
“我本也沒想到的,”天韻寒暄一句,“我今日來找五老師,是想問……”
“你若是想問關于你如何得以複生,這我不知。”雪羚五先開口道。
“非也。”天韻道,“我是想請問五老師,昔日我在山上的十五年間,師尊可曾向您透露過關于‘湯’的事?”
“湯?什麽湯?”
天韻想了想,她從沒給自己的湯取名字,于是道:“蘑菇湯,或者雪蓮湯,或是其他……比如,浮着彼岸花瓣的雪水。”
雪羚五一臉‘我懂了’的樣子,“你是想問,你師尊是否喜歡你為她烹的湯呗?”
天韻:“對對。”
雪羚五笑了起來,“這你就問對羊了。”
天韻期待,“如何?”
“不喜歡。”
簡潔明了,雪羚五如是說道。
天韻:“……可是師尊親口說的?”
雪羚五:“當然不,舊雪大人怎會與我說這種事。”
“那你是如何……”
“顯而易見,不是麽?”雪羚五又沒等她說完,就打斷道。
天韻露出迷惘的表情:“如何顯而易見了?”
雪羚五年紀在雪羚羊族中最大,能不站着就不站着,只見它一屁股坐在一堆書上,“舊雪大人存在于世的時間,比任何一只還在世的雪羚羊活過的年份還要長,年邁如我,也不知舊雪大人在山上活了多少年。可想而知,以舊雪大人的純冰體質,又在雪山上生活了如此久遠,根本無法進熱食。”
修真界流傳一句話:雪山不生火種,神女不進熱食。
這句話幾乎與‘雪山無情,神女無心’齊名。
但天韻曾将冥谷煉獄之火引來寒羚山,讓不生火種的雪山生出來火,打破了這句話的前半句。
她便自然而然地認為,第二句也并不總是永恒的。
或許她有能力改變。
“師尊從沒跟我說過她不能進熱食。”天韻道。
“跟你說?”雪羚五笑了起來,“你以為‘神女無心’是在開玩笑麽?我問你,不算這次重生之後,五十年前,你師尊一共與你說過幾句話?”
見天韻不答,雪羚五捋了捋胡須,自得道:“不會超過二十句。”
天韻從未真正數過,卻也知道雪羚五估計得不錯,十五年,有時一年都不一定能說上一句。
說的最多的恐怕還是在她被誅殺的那一年。
“所以,就算舊雪大人無法進你奉上的熱食,她也不會告訴你。”
雪羚五繞到架子另一邊,長長的胡須卷起一卷冰簡,将其從架子上拿了下來,“至于湯的味道,你若拿不定主意,可以參考小九方的反應。”
天韻接過它遞過來的冰簡,不知是何用意,“與九方有何關系?”
雪羚五又取下另一卷冰簡,“我問你,你煮的湯可曾給容雨蒼和九方嘗過?”
它将冰簡再次遞給天韻,天韻不明所以,但還是接在手裏,“九方不願嘗,雨蒼嘗過,烏聽雨也嘗過。”
“他們評價如何?”
“容雨蒼以為不錯。烏聽雨一開始不願嘗試,怕中毒,但雨蒼中和掉了蘑菇毒素之後,她便嘗過半碗,也說不錯。”
雪羚五視線在排列整齊的架子之間掃視幾遍,目光才落回天韻手上那兩卷冰簡上,“還不明顯麽?這并非你湯的問題,當然你以毒蘑菇做湯是不對的,不過舊雪大人是神,并不會被毒死。真正有問題的是舊雪大人和小九方。”
“唔?”
雪羚五隔着架子的空隙對天韻道:“若說舊雪大人的四個弟子中誰最像她,那個人一定不會是你,也不是容雨蒼,更不會是天竹,而是生在雪山上、長在雪山上的九方若谷。
他是飄來雪山的孢子,既能存活下來,體質自然也屬冰,純度雖不比舊雪大人,卻與舊雪大人有許多共通之處。
你煮的湯,味道不見得會差,只是舊雪大人受不了你這份情意,下次你再想去你師尊那裏獻寶,不如先問問九方的看法。”
雪羚五說這些話只是闡述事實,天韻也知道,但她心裏就是忍不住失落。
四個弟子,她一個人占了兩個席位,二分之一的概率,竟然都沒能成為和師尊最像的弟子。
但她想了想,又覺得,和師尊像有什麽好的?
冷冰冰的。
不是呀,忽然她腦子裏有一個聲音在反駁她,只是曾經的師尊是冷冰冰的,現在的師尊,并不冷呀!
她眼裏抑制不住閃過一道光,雪羚五也注意到了:“你又想做什麽?”
天韻将手中兩卷竹簡放回架子上,“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雪羚五詫異,它甚至不明白天韻在說什麽,天韻居然自己就明白了?
天韻邊走邊說:“我是上品火靈根,師尊卻是純冰體質,生來相克,所以我一靠近師尊,師尊身體便會有所排斥,這與熱湯的原理相同。
所以今日我與師尊送湯時,師尊才會說,等攤涼了喝。既然湯可以攤涼,我自身的炙焰也可以被撲滅!”
雪羚五大驚,攔在她的去路上,“你想做什麽?!”
天韻微笑道:“我若還是彼岸花,總有一日,不是我的熾焰将寒羚山融化殆盡,就是寒羚山将我的烈火撲滅殆盡。既然如此,何不我早些犧牲,舍棄了這副彼岸花的身軀,做一株小毒草又何妨?”
雪羚五一聽,氣得胡子抖了三抖:“你這家夥,都死過一次,怎麽還是這麽沒長進?!跟你說過多少遍,你沒有自己的驕傲麽?每天沒有別的事可幹了麽?!走走走!你若一直如此,別來我這裏!愚蠢!”
雪羚五将那兩卷冰簡塞回天韻手裏:“快走!這是舊雪大人要的寒羚山冊第五卷,上下兩冊,幫我帶給她。快走!笨蛋,氣死五夫子我了!”
天韻沒料到雪羚五竟是這般激動的反應。
直到她被雪羚五從庫房攆出來,一手拿着一卷冰簡站在門口,她整個人還是愣愣的。
這時,有個少年恰好看見天韻,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漂亮姐姐!”
他這一嗓子,頓時從門裏窗裏冒出許多個腦袋出來:“哇!神女姐姐!”
天韻有一瞬間的手足無措,但很快她恢複鎮靜,想到雪羚五方才罵她的:‘你沒有自己的驕傲麽?’。
她曾經有過驕傲的,只是自從遇見師尊後,她慢慢活得越來越卑微。
在她眼裏,只看得見師尊傲岸世間的冷漠目光,卻從沒留意過,她自己也有淩駕于臻美之上的容顏。
她朝逆舟堂那群少年人走了過去。
少年人群中忽然有了一種緊張忐忑的氣氛。
這位紅衣神女是朝着他們來的,是來找他們中的誰麽?
會和他們說話麽?
每個人都想往前走一步,但不敢往前,怕沖突了神女。
其中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文绉绉地嘀咕:“驚鴻一瞥,魂牽夢萦。”
烏聽雨不知何時已站在人群最前面,她在心中默念烏篷家訓:“不參與,不旁觀,不惹事,不熱鬧,舉世皆濁我獨清,衆生皆醉我獨醒……不參與,不旁觀,不惹事……”
“你也喜歡我麽?”天韻淡淡問。
烏聽雨:“……”
是問她麽?
天韻師姐的視線是看着她的吧?是在對她說吧?
不止是她,連她身旁的其他少年也都愣得像傻子一樣。
烏聽雨:“我……我我……喜歡……”
突然——
她瞳孔一縮,從臉上閃過一絲無比慌亂的神情。
天韻察覺到什麽。
回身一看。
只見她身後,容雨蒼捧着一只刻着月亮紋樣的小碗,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裏。
這并不使天韻慌張,可是,在容雨蒼的身後——
她看見了師尊。
尹新雪本來是讓雪羚五送兩卷寒羚山冊來飲冰殿,但一直不見冰簡來,于是她便自己來了。
沒想到剛好碰上這一幕。
天韻只想趕緊逃掉,可這條小小的過道被人堵滿,她前不能進,後面又被師尊擋住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哪根神經搭錯了,竟然問烏聽雨這種問題。
她或許只想問的是,我也有被其他人喜歡的可能麽?
可若師尊誤會了怎麽辦?
這時,尹新雪默默轉身走了。
天韻:“師尊!”
她立刻追上去,經過容雨蒼身邊時,看到容雨蒼手裏拿着的小碗。
“什麽?”她停下腳。
容雨蒼:“師尊喝完了你送去的湯。”
尹新雪對身後道:“不是喝完,是倒完了。”
天韻明顯頓了一剎,師尊的語氣顯然就是生氣了!
她從容雨蒼手裏取過小碗,另一只手臂夾着兩卷冰簡,追了上去:“師尊,我不是——”
雪羚五從庫房裏一出來,就看見天韻追着她師尊,它氣得原地跺腳:“不争氣!不争氣!”
見五老師發脾氣,其他孩子陸陸續續将頭縮了回去,大家很快就都進去了,過道裏只剩下烏聽雨。
雪羚五胡須一吹:“你不進去在這裏做什麽?!”
烏聽雨兩頰露出淡淡的緋紅,腼腆笑道:“五老師,我覺得我情窦初開了。”
雪羚五:“你要再不進去,我就讓你腦殼初開。”
烏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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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韻好容易追上師尊,一把逮住師尊的袖角:“師尊,我……”
尹新雪将她夾着的冰簡抽出來:“你是真的喜歡烏聽雨了?”
“沒有,不是。”
“既如此,你何必去撩撥她?”
“我只是……”
“你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美貌還可以征服多少人。你只是在舊雪那裏碰了釘子,遂想着從別人身上讨回來。”尹新雪語氣不自覺加重,“你自己受過求而不得的苦,就想讓別人也受一番,是不是?”
天韻:“我不是……”
尹新雪強忍着被天韻靠近的刺痛,“你不是什麽?我問你,若明日烏聽雨來找你,問你今日一問是何意思,你怎麽答?”
“……”
“你答不出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會辜負一顆天真的心。”
尹新雪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為誰鳴不平。
或者真的是烏聽雨,或者其實是她自己。
天韻擡起頭來,眼底通紅:“為何我不能辜負別人?!我追在師尊身後十餘載,師尊連正眼都不瞧我,今日我才下了決心,既然生來相克,我便是舍了彼岸花之軀又有何妨?我為師尊放棄得還不夠多麽?為何師尊可以負我,而我不能負旁人?!”
“什麽?!”尹新雪怒道,“你要舍了彼岸花之軀?!就為了舊雪?”
天韻神情倔強,不答話。
她從沒見師尊如此惱怒過。
尹新雪恨道:“我讓雪羚十七帶你上山,任由你們從紅梅樹下挖出洛藕,就是為了讓你複生,才回來幾天,你竟要主動舍棄這個身體?!
不就是一點點排斥反應麽?有什麽大不了,我難道忍不了麽?!要你如此煞費苦心,犧牲自己,你一定被自己感動得昏天黑地吧?!”
尹新雪語氣戲谑,透着無比的痛心,比雪羚五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真想将天韻扔進天池,讓她清醒清醒。
“去天池吧。”尹新雪說。
天韻聽得懂師尊那番話裏的愛護之意,可她不明白師尊為何如此生氣。
她委屈道:“不是說過了仲秋再去天池麽?”
“現在就去。看到你我渾身疼。”
天韻本想反駁什麽,聽到渾身疼,她知道這話是真的,她雖沒切身感受,卻知道能讓師尊皺眉的疼,絕不是一般的疼。
“好吧,”天韻低頭,“那我去了。”
天韻手裏只剩下一只小冰碗,她想了想,将碗藏進袖中。
帶去天池吧。
尹新雪沒有回頭。
天韻在心裏嘆息,苦澀地離開。
“帶件衣裳。”尹新雪道。
天韻每一步都走得十分不情願,腳步沉重得猶如被澆築了冰塊,擡也擡不起來,只聽她恹恹道:
“師尊放心,我一定會凍死我自己。”
尹新雪:“……”
什麽毛病,在舊雪面前話都不敢說一句,但卻有膽量嗆自己了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