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新雪 拾肆

天韻也不知自己是什麽毛病, 過去對着師尊一句話不敢說,可是方才的時候,她卻想怄一怄師尊。

或者是雪山給她的勇氣, 她深以為師尊不會生她氣。

她在心裏默默計較了一會, 話都放出去了, 若是這時再折回去拿衣裳, 豈不敗了?

于是, 她偷偷哼了聲, 果然還是沒拿衣裳,獨身一人來了天池。

天池寂寞, 平靜, 群山環繞。

散發着淡藍色螢光。

她在岸上尋了個雪厚的位置,坐了下來。

雖說她是為了雪羚二的事被罰來天池種雪蓮, 但師尊出爾反爾,明明說好留她過仲秋, 卻提前攆了她,她究竟是想不通自己哪裏做錯了,不過是說了句輕浮的話,不見得烏聽雨就會放在心上。

怎麽師尊卻那般在意?

類似的話她以前沒少和師尊說。

還有五日就是仲秋節, 逆舟堂那幫孩子要上東山賞月, 她就只能一個人孤苦伶仃守在天池。

想及此,天韻有些思念冥谷的歲月,雖與惡鬼為伴, 卻總算是有伴。

還有争渡, 他被師尊趕出寒羚山, 還不知道她已經以彼岸花的身份回來了。

這個時候,一個包裹從她耳邊落在她身旁。

能在天韻察覺到動靜之前到達天韻身畔的, 除了師尊,就只有踏雪無痕的雪羚羊。

來者是雪羚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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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東西?”天韻問。

雪羚十七:“雪蓮種子,三千顆,你數數。”

天韻:“師尊讓你送來的?”

雪羚十七:“羚一長老讓我送來的。”

天韻:“師尊讓羚一長老讓你送來的?”

雪羚十七沒耐心了:“你就是想問是不是你師尊讓送來的呗?!”

天韻:“是不是呢?”

雪羚十七一屁股坐在天韻旁邊:“是是是。你怎麽和那毒草一般煩。”

包裹裏有一方玲珑的盒子,天韻将盒子擱在膝蓋上。打開一看,裏面密密麻麻是許多枚淺白色亮着光的種子,像一粒粒脫水而出的珍珠,看着都覺得無比珍貴。

雪羚十七瞄了一眼,努努嘴:“你好像還沒見過天竹吧?她是舊雪大人收的小弟子,壞得不得了,一上山就和人打架,砸了許多冰簡,在山腳下毒死了方家老爹,在藥圃差點弄死了小蘑菇,之後又在商風林發瘋,毒傷了半個修真界。

都這樣了,舊雪大人竟然還為了她,将山上的雪蓮挖空去補償受傷的修士,害得你現在要替她将雪蓮重新栽回去,三千株雪蓮,一個人栽的話,至少得一年,之後還得時時來看顧。

而罪魁禍首現在卻沒了蹤影,而且最過分的是,她那麽壞蛋,竟然還不是雪山不可饒恕之人。”

天韻:“……你來想做什麽?”

找茬的麽?

雪羚十七:“我是來報恩的。”

天韻:“報恩?我沒有恩與你。”

雪羚十七:“有的。我可不是那株恩将仇報的毒草。我乃雪羚十七,正直,勇敢。曾經我沒見過你,恨你,那是因為你害得我師長被流放,被雪羚族除名。如今雖暫時不能恢複雪羚族身份,可師長不必再被放逐冰原,此恩我記得,我會報答你。”

天韻将雪蓮種子放到一旁,凝視寧靜的天池水面:“它是因為我才被放逐,這是我還它的,你不必再報答我。”

“不是這樣的,”雪羚十七站起來,嚴肅道,“寒羚山律有言,一罪一罰,不可二懲。你偷盜洛藕,已受過蝕骨釘之刑,按理,此過已消,不可追究。所以你不欠我師長什麽,但你現在幫了它,就是我們欠了你。”

“你之前可不是這麽說的,”天韻道,“你剛見到我時,不是還要咬我麽?”

雪羚十七赧然:“理論上我知道不可再追究你,但實際上做不到。如今師長已被赦免,恩怨自消。我可以受你驅遣,在寒羚山律範圍之內,我可甘心為你做一件事。”

“我沒什麽事需要你做。”

雪羚十七眼底光芒一閃:“不,你肯定有。今年仲秋,舊雪大人會随逆舟堂少年們一起,前去東山。東山上有一種蝶,名為賦語蝶,蝶蛹藏于冰雪之下,通身透明,可辨善惡。”

“你是說逐羚雪寄大會上作計數之用的賦語蝶蛹?”

“對,就是那個。找到蝶蛹,并托付此蛹一句臨終之言,再落上姓名,若蛹能孵化為蝶,則說明此人一生清白,魂靈可被引渡至天池安息;若無法孵化,則意味此人大惡不赦,只能被投入冥谷煉獄。”

天韻:“這與你報恩有何幹系?”

雪羚十七神神秘秘道:“今年舊雪大人也會上東山,你就不想知道,若舊雪大人将托付蝶蛹一句臨終之言,這臨終之言将會是什麽?”

“師尊怎會做這般無聊之事?”天韻雖嘴上這麽說着,心裏卻是癢癢的。

關于師尊的任何事,她都想知道。

雪羚十七:“等今年過了年,就是五十年一度的逐羚雪寄大會,族中新近成年的小雪羚也會參與,按照山律,當由舊雪大人親授它們以蝶蛹孵化之法,所以大人一定會這麽做的。到時候等蝶孵化出來,我偷偷将蝶撲了來給你,你便知曉大人臨終之言會是什麽。”

“不好吧。”天韻糾結。

“這臨終之言又不是什麽秘密,每五十年,舊雪大人所賦的臨終之言都會被記錄在寒羚山冊第五卷,就存放在庫房之中,不過被羚五老師上了封印,尋常不與人看,但你若執意要看,想必它不會拒絕。”

寒羚山冊第五卷,分上下兩冊。

天韻盯着自己空無一物的手,不久前這上下兩冊還在她手上,她竟都沒想過要翻一翻。

現在寒羚山冊在師尊那裏,她想看也看不到。

可是,師尊要這第五卷做什麽?

·

飲冰殿中,尹新雪面前放着兩卷冰簡。

題字為:寒羚山冊,第五卷。

分上下兩冊。

據原着所說,第五卷記載的乃是舊雪的臨終之言。

說是臨終之言,其實很奇怪,因為舊雪乃神女,不老不死,根本不會有臨終之日。

所謂‘臨終’,實際上是于凡人而言。

寒羚山決斷世間一切不平,神女審判凡界一切衆生,而雪羚族則肩負世間亡靈的引渡之責,所以要求雪羚羊自身需具備辨別善惡的能力,這種能力一部分源于天生,一部分需要靠後天訓練。

賦語蝶起的就是這個作用——

将一個人的臨終之言托付給蝶蛹,落上姓名,若能孵化為蝶,則此人清白,反之,則大惡。

雪羚羊們通過這個方法,來判斷自己所引渡的亡靈是否可以入得天池安息。

但是寒羚山律規定,雪羚羊引渡第一個亡靈之前,須由神女親授孵化之法。

于是,每五十年,會有一只托載舊雪的‘臨終之言’的賦語蝶蛹被孵化出來。

今年也不例外。

所以尹新雪提前要來寒羚山冊第五卷,想看看過去舊雪的‘臨終之言’都是什麽,她好依葫蘆畫瓢。

她擔心的是,若她的臨終之言不發自肺腑,萬一到時候賦語蝶沒被孵化出來,那就精彩了。

尹新雪先打開的是上冊——

寒羚山歷,前五百五十年,春

“無”

舊雪

寒羚山歷,前五百零零年,秋

“無”

舊雪

寒羚山歷,前四百五十年,春

“無”

舊雪

……

全部都是無。

意料之外,又在預料之中。

這很舊雪。

尹新雪将上冊收起來,又開始翻下一冊。

又是預料之中,清一色的“空”。

看來舊雪這一生活得真夠簡單,連一句臨終之言都沒有。

這也說明,舊雪的一生猶如雪山一般,清白,但乏味,單調。

快翻到結尾時,尹新雪放慢速度。

寒羚山歷,二百零五十年,春

“無”

舊雪

看到這裏,尹新雪忽然不敢往下翻。

下一個五十年,正是天韻被誅殺的那場逐羚雪寄大會。

在此之前的漫長年代裏,舊雪的人生中從未出現過天韻。

她不禁忐忑。

孵化這只賦語蝶時,天韻還沒有被誅殺,但是谷梁淺之死已成定局,那個時候,舊雪大概已經能預料到不久之後天韻的結局,她的心裏當真一點波動都沒有麽?

就算養一只靈寵在身邊,十五年,多少也該有些感情吧。

她發現她的手指竟在微微顫抖。

她不想看到“無”,但又怕看不到“無”。

她終于還是鼓起勇氣将冰簡的最後一部分展開了,只見——

寒羚山歷,三百零零年,春

“寒羚之事,終無兩全。”

舊雪

寒羚之事,終無兩全。

是什麽意思?

寒羚的什麽事,會讓舊雪有這樣的感嘆?

和天韻有關嗎?

尹新雪捏着冰簡的手緊了起來,她發現舊雪就像一間照不進陽光的黑屋子,永遠看不透她在想什麽。

如果舊雪這句臨終之言指的是天韻,是不是就是說舊雪對天韻有情?

那她二人豈非就是兩情相悅?

那自己算什麽?

若指的不是天韻,寒羚山上還有什麽事會讓舊雪有如此感慨?

·

時間過得很快,天韻守在天池五天,種了四十株雪蓮。

她不熟練,也不知技巧,全靠雪羚十七指導。

這日,雪羚十七陪着天韻種完兩株雪蓮後,對天韻道:“時間差不多了,我去東山上幫你逮蝶!”

經它這麽一提起,天韻才意識到,今日已經是仲秋了。

師尊竟一直沒來看她,答應她的雪花餡月餅呢?

她的視線朝東山方向看去,此時太陽初升,她的心裏卻沒有絲毫暖和,亦沒有半分過節的欣喜。

離月上時分還早,但她知道,今晚的月亮,注定只有她一個人看了。

“我去了!”雪羚十七說,“這個時間,舊雪大人的賦語蝶應當已孵化出來了,我很快回來!”

天韻想說不必了,反正師尊也不在乎她,但她心裏另一個聲音在說,她很好奇。

如此猶豫了須臾,雪羚十七便已離開了。

雪羚十七跑上東山時,雪地裏四處都是年紀尚幼的雪羚羊,一看就是成年沒多久的小羚羊,這麽一比,它已經不小了,等這次逐羚雪寄大會之後,說不定它這個‘以最小年紀奪得十七名’的成就就要被打破了。

雪地裏還建着許多頂透明的帳篷,看起來透明,卻看不見裏面的事物,這是給少年們紮營休憩的。

此時少年們都站在雪地裏,穿着自家最華麗的服飾,腰間挂着月亮形狀的飾品,寓意平安順遂。

但是很安靜,沒人做聲。

這倒是出乎雪羚十七的意料。

記得五十年前,它第一次看過蝶蛹孵化後,舊雪大人便要求它們,立即開始在東山上尋找其他藏在雪地深處的賦語蝶之蛹,它記得那會兒可熱鬧了,按理說今年有少年們一起找,應該更熱鬧才對。

但是氣氛不對呀。

它從羊群中鑽過去,被雪羚一按着頭推了回來。

“族長,出什麽事了?”它立刻問。

雪羚一:“莫說話,今年這蛹似乎有些問題。”

“什麽問題?”雪羚十七探頭去看,卻只看見舊雪大人的背影。

“蝶不破繭,孵化不出。”雪羚一神色憂慮。

雪羚十七一聽就知道事情很嚴重。

寒羚山決斷世間一切不平,神女審判凡界一切衆生,如果舊雪大人無法使蝶蛹孵化,豈不意味着舊雪大人乃大惡不赦之人?

若是雪山的審判者成了雪山不可饒恕之人,那麽日後雪山将以何立足?

世人将如何信服雪山能決斷一切不平之事?

且不說今日目睹者衆,就算今日無人旁觀,以雪山的秉性,以舊雪大人的秉性,這件事早晚也會公之于衆。

年輕一代的雪羚羊從沒見過孵化之法,雖隐隐感覺其中出了差錯,但仍耐心等着。

然而曾參加過逐羚雪寄大會的雪羚羊卻幾乎已從這件事中看見了寒羚山的未來。

它們不解,但它們無力改變。

只是,舊雪大人為何會成為雪山不可饒恕之人?

在旁觀者的眼裏,尹新雪只是凝視手中始終縮成一團的蝶蛹,但她內心比任何人還要擔心。

她此刻是舊雪的身份,既然她擁有了舊雪的能力,那麽她就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那就是替舊雪承擔舊雪該負起的責任——守護寒羚,審判濁世。

她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裏。

這是她試過的第二只蝶蛹。

第一只,她留下的臨終之言是:

“寒羚之事,終無兩全。”

舊雪

沒有孵化。

她說是由于蝶蛹已失去活力,無法孵化。

于是雪羚一去雪中尋了第二只,她拿到手之後,仔細思考纰漏之處。

這回,她留下的是:

“無”

舊雪

仍然沒有動靜,無法孵化。

連續兩只蝶蛹都無法孵化,這件事已經可以載入寒羚史冊了。

雪羚一見狀,主動去尋了第三只蝶蛹,但它沒有呈過去。

尹新雪手中已有了兩只蝶蛹,倘若第三只還無法孵化,事情就遠遠超乎尹新雪所能控制的程度了。

雪山不能毀在她手裏。

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沒人知道她在害怕什麽。

但她的沉默或多或少讓大家感到不安。

沒人能想明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

天韻以為雪羚十七很快就能回來,可是太陽已經從東山升到天空正上方,還不見十七回來。

不會沒逮到賦語蝶,不好意思來見她吧?

那至少也得給她傳個信,不然她在這裏等着,無心做其他事,太耽誤了。

“我回來了!”雪羚十七的聲音從棧橋那邊傳來。

天韻唰一下扔下手裏的工具,站了起來。

又覺得自己顯得太急切,不好,于是大尾巴狼似地扯了扯衣服,轉過頭,故作冷靜道:“逮到了麽?”

雪羚十七激動萬分:“你是不知道,太危險了!”

天韻臉色頓變,顧不得裝模作樣,逮着雪羚十七:“什麽危險?師尊出什麽事了?!”

雪羚十七一愣:“你怎麽知道你師尊出事了?難道你偷偷離開了天池?”

天韻一聽,這還得了,師尊遇上危險,她怎可不去?!

她二話沒說,拔腿就要離開。

“诶,你做什麽去?”雪羚十七剛來,氣都沒喘順,沒有力氣追天韻,只能在她身後喊,“你回來!”

天韻腳步根本沒停,“師尊有危險,我去救師尊!”

“诶诶,”雪羚十七急了,“危險已經化解了!沒事了!你快回來,你現在是在受罰,要是被發現離開天池,懲罰可是要加重的!”

天韻本沒理它,卻忽然腦子裏抓到幾個字‘危險化解’,她才倏地停下腳,“化解了?沒事了?”

“沒事了。”雪羚十七這才跑上來,“你這性子怎麽和天竹一樣一樣的?”

天韻:“……沒事你不早說?”

雪羚十七:“你都沒讓我喘氣。”

天韻安靜地凝視它片刻,才說:“好了,喘完了。說吧,外面出什麽事了?”

雪羚十七從頸後取下一只淡青色的靈蝶,用它那根小蹄子架着,送到天韻面前,“給你。”

天韻伸手過去,那蝶就從十七的蹄子飛到天韻指尖,停駐着,輕輕扇動翅膀。

雪羚十七:“你是不知道,前兩只蝶蛹,舊雪大人都沒能孵化出來,我從沒見過羚一族長有那麽慌張的時候,其他雪羚羊也都擔心得不知如何是好,連平時最鬧的那幫孩子今天也不敢說一個字,可想而知,當時的情況有多驚險!”

“然後呢?”天韻跟着擔憂起來。

“然後?”雪羚十七忽然哈哈大笑,指着天韻指尖的蝶,“然後第三只蝶蛹孵化出來了呀!”

天韻提起來的心一下子落了地。

“你快看看,”雪羚十七迫不及待,“看看舊雪大人這

天韻沒心思聽它自說自話,她專注地盯着指尖的蝶。

師尊的臨終之言是什麽?

會和她有關麽?

雪羚十七:“還等什麽?快看啊!”

天韻:“我自己看,你不許看。”

雪羚十七不服氣,但一想到自己是在報恩,不看就不看,有什麽大不了的。

它于是甩着屁股走了。

天韻的心越發緊張起來。

她曾聽人說,人之将死,其言也誠。

能夠将蝶蛹孵化出來的臨終之言,必定是發自師尊肺腑。

雖說師尊不會老,不會死,不會走到臨終的那一日,但倘若真的到了那一日,師尊會留下一句什麽樣的話呢?

她的指尖竟不住地顫抖,她的心也在顫抖。

賦語蝶緩緩扇動翅膀,從天韻指尖飛出去。

飛在半空。

落在天韻身前。

虛空中慢慢地出現幾個字——

今生。

一場。

天韻的心狂跳不止,她以為師尊的臨終之言一定一個字都沒有,竟然是有字的!

字還在繼續出現——

紅花。

夢……

看到紅花二字時,天韻眼角抑制不住彌漫開來霧氣。

師尊的臨終之言與她有關!

她乃冥谷黃沙遍地中的唯一一朵紅花。

也是蒼茫雪山中唯一的紅花!

師尊心中是有她的!

等完全出現,天韻才連起來看清,那是——

“今生一場紅花夢,來生還做護花人。”

來生還做護花人……

師尊來生還願做護花人,護着她這朵冥谷彼岸紅花麽?

不等天韻想得太多,再往下,又緩緩出現三個字——

尹新雪

這三個字天韻都認識,但她不認識這三個字組合起來的意思。

她上下一看,只見這封臨終之言是:

寒羚山歷,三百四十九年,仲秋

“今生一場紅花夢,來生還做護花人。”

尹新雪

署名是——尹新雪。

難道不該是舊雪麽?

天韻眉頭漸漸皺緊。

尹新雪是何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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