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新雪 拾陸
天韻見師尊不答, 遂更加确信師尊于這件事上有所為難。
她正暗自竊喜着,或許她已窺見真相一隅,只要順藤扒下去, 一定能解開近來的疑惑之處。
尹新雪的确有所為難, 她并不會彈箜篌, 擦弦樂器和擊弦樂器她倒是會一些, 但撥弦樂器她卻是從未接觸過, 尤其箜篌并不是常見的撥弦樂器, 尹新雪更加不會有所涉獵。
“師尊,不行麽?”天韻問道。
“沒錯, 不行。”尹新雪拒絕道。
“為何?”
“你沒有天分。”
“師尊怎知我沒有天分?”
尹新雪手指輕彈, 眼前的空氣輕泛起波動,發出一聲清亮的‘铛——’
“什麽音?”尹新雪問。
天韻不明白師尊在說什麽, “什麽什麽音?”
“五音之中,它屬什麽音?”
天韻沒學過音律, 連五音是哪五音都不知道。
尹新雪:“若以黃鐘定宮,此音為商。倘使你有天分,音出之時,你便能分辨出來。由此可見, 以你的天分, 并不适合學箜篌。”
尹新雪編得毫無草稿痕跡,天韻一個外行人,聽着深感有道理。
見師尊毫無躲避辭色, 天韻心裏遂已有八分相信, 于是問:“那麽師尊最近為何不去山巅奏箜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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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新雪不知天韻今日哪根筋搭錯了, 怎麽一直揪着箜篌過不去了……
她道:“近來山中之事雜多,又在商風林受了釘傷, 實在無心去演樂。”
師尊為何會受釘傷,天韻是再清楚不過的,只見她臉上露出幾分不好意思的神色。
想到自己的接近會使師尊身上刺痛,這羞愧便又多了幾分,即便她再想留師尊在身邊,也不敢了。
“師尊,弟子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問您。”天韻道。
尹新雪心道她今日問題可真多,表面卻顯得一副溫和慈愛:“嗯,你說。”
天韻本來是坐着的,這回換了個坐跪的姿勢,仿佛接下來的問題很正式。
尹新雪奇怪,這家夥今日究竟是怎麽了?
是容雨蒼同她說了什麽嗎?
天韻雙眸認真地盯進尹新雪眼底,仿佛将尹新雪的視線釘得一動不能動。
只聽她極緩慢地道:“師尊,舊雪消融,會有新雪落下麽?”
“唔?”
她的問題沒頭沒尾,尹新雪一下子沒明白天韻的意思。
天韻深吸了一口氣,又接着道:“師尊,您聽說過尹新雪這個名字麽?”
仿若一道驚雷裂開天際而來,人對自己的名字總會格外敏感,尤其天韻問之前的語氣就足夠怪異了,但尹新雪萬萬沒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在書裏聽到自己真正的名字!
特別是天韻竟能在她沒有坦白過的情況下說出自己的名字。
她極力控制才使自己沒有失态,但眼皮仍不自禁顫動幾下。
天韻始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尹新雪,不由她躲避,嘴唇抿得幾乎成了一條僵直的線,“師尊,您聽過說麽?”
尹新雪感覺天韻在試探,但不确定天韻究竟知道什麽。
“沒有。”她道。
天韻仍然注視她,尹新雪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師尊。”
“嗯?”
“我覺得師尊和以前不一樣了。”
尹新雪眼神沒躲,手在衣袖掩映下緊緊攥成一團石頭,“人會變的。”
“容雨蒼說,是九方改變了您。”
“或許。”
尹新雪拿不準天韻想從她這裏确認什麽,此刻那種排斥的刺痛越來越明顯,幾乎要爬進腦子裏。
她必須要立刻離開了。
她不知道這種刺痛繼續發展下去,會不會導致她精神力極速下降,若造成‘脫節’就更麻煩了。
她從雪地裏站起來,身形晃悠了一下才站穩。
天韻立刻起身扶住她。
“松開。”
尹新雪腦子只有這個聲音。排斥反應越來越痛了。
天韻吓得立刻松了手。
“你好好在天池呆着,”尹新雪強忍痛苦道,“等你栽完三千株雪蓮,為師自會放你出來。”
“師尊。”
“站住。”尹新雪不許她再跟近。
天韻果然不再跟上來,此時天池潛沉的雪羚羊全部都從隐匿中走了出來,望着岸上這對師徒。
雪羚一奔來,來到尹新雪身前,察覺氣氛怪異,它看了眼天韻,見天韻一臉做錯了事的神情。
“舊雪大人,出何事了?”
尹新雪扶住雪羚一的背,“去吩咐雪羚三十六,讓它明日搬些雪磚過來,在這裏建一間屋子給她。”
尹新雪指的‘她’自然是天韻,但尹新雪卻沒看天韻。
雪羚一似乎不肯定,于是問道:“大人是說,在天池這裏?建一間屋子?”
“就是這裏。明日就要。”
尹新雪曾自己說過,在天池建屋子就像在故宮的太和殿裏添上一把龍椅,純屬異想天開鬧着玩,此刻雪羚一正是這種心情,雖說舊雪大人如今與以前大不相同,可此等行為實在太過駭人聽聞了。
“大人确定是在天池建一間屋子,給……天韻?”
“就是給她。”尹新雪不願多說,翻身躍上雪羚一的背,“走。”
天韻忍不住上前一步,“師尊。”
尹新雪伸手止住她,斜坐在雪羚背上,對雪地裏的天韻道:“為師不認識你所說的這個人,若她是你在凡界招惹的其他什麽紅塵孽債,等你刑懲期滿離開天池,自己去料理。”
“師尊,我不是——”
“不必多說,你惹了一攤子債,別妄想為師替你擋。”
說罷,尹新雪命令雪羚一離去。
離開路上,她心情仍如大風大浪般起伏不定。
她不知道天韻是從何處得知自己的名字,也不清楚天韻知道多少,但她方才的反應被天韻看在眼裏是肯定的,所以她最後那兩句話,故意将天韻引導到另一個方向——
她不是因‘尹新雪’這個名字而有如此反應,而是她以為‘尹新雪’是天韻惹出來的紅塵孽債,所以才有如此反應。
她不知道自己的解釋會不會太牽強,可馬腳既然已經露出來了,就只能想辦法找補。
她現在有另一件事必須立刻去做——
她要知道天韻是從哪裏得知了她的名字!
雪羚一在雪地裏疾奔,風幾乎吹散了它的聲音:“舊雪大人,屋子可有別的什麽要求?”
“能扛風霜雪雨即可。”
“羚一遵命。”
……
月光清冷地落在天池邊的雪地裏,散發淡藍光暈的雪羚羊從她身邊走來走去。
四周一片死寂。
天韻跪在地上,心頭混着一種難以言狀的複雜滋味。
她一直非常謹慎仔細地盯着師尊的表情,從自己嘴裏說出‘尹新雪’這個名字時,她分明清清楚楚地看見師尊眼底閃過的一剎那的驚慌失措,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就要抓住什麽了。
然而師尊最後那兩句話卻讓她陷入另一個不解的境地。
師尊是以為‘尹新雪’乃她新惹的債,所以才那般反應?
可是不對,師尊當時的神情分明是驚慌,而非生氣,她不可能出錯。
她很想有一個人能來告訴她,一直模糊在她腦海裏的那個真相究竟是什麽?
可她沒有一個能和她商量這件事的朋友。
她的念頭太瘋狂了,不可以在毫無根據的時候對任何人講。
盡管她現在被罰在天池看守,但她有另一件必須立刻去做的事——
弄清楚師尊與尹新雪之間究竟有何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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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新雪要弄清自己的名字是如何流入書裏的世界,其實很容易。
因為尹新雪只在一個場合用過自己的真名。
那就是孵化蝶蛹之時。
賦語蝶蛹被孵化後,蝶便從東山飛走了。
任何一只賦語蝶,其生命的終點都是天池,據看守天池的雪羚講,今日并無賦語蝶飛入天池。
所以只能是在自東山去往天池的路上,賦語蝶遭人截獲。
今日乃仲秋,山上所有人都在東山,只有天韻一人在天池,除去這倆地方,只剩下被關押起來的谷梁護、狄躍和宣玫,他們既然已被關押,自然不會有本事逃出來撲蝶。
既然并非人為,那麽,就只能是羊為。
所以,答案只有一個——
“大人求放過!!”雪羚十七嗷嗚,“十七錯了!”
尹新雪在飲冰殿的院中,冷冷注視着被她綁住四肢倒吊在紅梅樹上的雪羚十七,“錯哪兒了?”
“十七不該頑皮,不該撲蝶!”
“還有呢?”
“不該送蝶給天韻!”
“還有呢?”
“還有?”雪羚十七嘴角一僵,腦子飛速旋轉,“噢,還有——不該不主動向舊雪大人承認錯誤!”
尹新雪從冰椅上站起,走到它跟前,“那封臨終之言,你可看過?”
“沒有,我沒看過,就天韻一人看過!”
“你确定就她一人?”
“真的!只有她一人!”
如果天韻只是因為看過臨終之言,才懷疑尹新雪的身份,那還好說,不算太壞。
以尹新雪的嘴上功夫,總有辦法糊弄過去。
尹新雪欲走,雪羚十七仰着腦袋大喊:“大人!放了十七呀!”
“你好好在這兒呆着吧,”尹新雪邊向外走,邊道,“看你下次還敢不敢撲蝶!”
踏出院子的那一步,在雪羚十七又哭又喊的背景音裏,尹新雪低聲加了句:“一天天的,還挺有閑情雅致。”
作者有話要說:
尹新雪是為了糊弄天韻,才說沒天分不能學箜篌。
諸位請千萬不要在意。
其實無論想學什麽,都可以勇敢去嘗試的,所謂天道酬勤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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