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新雪 拾柒
雪羚三十六在屋頂做了最後一層加固之後, 才探出一個發光的腦袋，頭頂兩只角猶如伸出院牆外的兩樹枝桠，同樣泛着淡藍色熒熒的光, “完工, 還有別的需要麽？一并說了, 我好去向大人交代。”
這雪羚三十六的動作極快。
原本天韻估摸着, 搬運雪磚, 砌牆, 蓋頂，修出門窗, 怎麽着都得一日的功夫。
卻沒想到, 才半個上午，太陽光都沒完全将天池的水面照耀完, 這雪屋就已幾乎完工了。
可是天韻哪有那閑情雅致去關心雪屋，她現在滿腦子滿心髒想的都是‘尹新雪’。
因此雪羚三十六叫她的時候, 她正坐在雪地裏暗自沉思，沒聽見雪羚三十六的聲音。
雪羚一從冷殿的方向過來，經過棧橋，就到了天池。
見天韻既不理會三十六, 也不去天池旁栽種雪蓮, 不禁責問：“不想離開天池了麽？多耽誤一時，雪蓮便少栽種一株，你這刑懲之期結束得便會再晚上一日, 再這麽下去, 你定是趕不上來年的逐羚雪寄大會了。”
天韻被打斷思路, 只好将飄遠的思緒拉回來：“我這就去栽。”
雪羚一：“慢着，舊雪大人有話讓我帶給你。”
天韻微愣, “什麽？”
雪羚一：“舊雪大人說，雪屋已足夠你避寒，不許你再另外引烈火入山，謹記。”
天韻明白師尊的意思，天池不比其他山頭，天池的寒氣乃世間至純至萃，若将冥谷的烈火引來，純冰與炙焰相遇，必然會引發冰火之争，恐怕會對天池的安寧造成極大的沖擊。
還有一點，師尊沒說，但她卻內心明白，她引來的火愈是旺，天池的寒氣對她反噬便會愈重。
有那麽一瞬間，天韻的心被燙了一下，師尊是在擔心她。
可是師尊對她越是好，她心中的疑慮就越是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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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不會在天池引火。”天韻恭恭敬敬答道，“請師尊放心。”
雪羚三十六在屋頂敲了一下，提醒他們這裏還有只活羊，“若是沒什麽事，也請羚一長老轉告舊雪大人，雪屋已成，可扛風抗雨，百年不倒，我還要去修繕冷殿，就不奉陪了。”
雪羚一朝它點了下頭。
待四下無羊，雪羚一的神色才略放松下來，與天韻如同許久不見的老友，“我來找你，還為一件事。”
“請講。”
“昨晚舊雪大人将十七從東山帶走，到現在也沒放十七回來，我去飲冰殿，舊雪大人連院門都沒讓我進去，但我分明瞧見十七被縛住四肢給吊在樹上，你可知十七犯了什麽錯，舊雪大人為何那般對它？”
從昨天到今天，雪羚十七唯一就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将師尊的賦語蝶給捉了來。
這一點天韻再清楚不過，所以一聽到雪羚一這麽說，天韻立刻就猜到師尊是為了什麽。
但師尊如此的行為，恰好說明，雪羚十七撲的那只蝶，正是師尊使其從蝶蛹中破繭而出的那只。
所以師尊一定是認識‘尹新雪’這個名字。
可師尊答她話時，卻肯定地回答說連聽都沒聽說過。
這太奇怪了。
天韻心中疑窦叢生。
“羚一，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她道。
“請。”
“你可聽說過尹新雪這個名字？”
雪羚一絲毫沒猶豫：“嗯，聽過。”
天韻驚訝：“你聽過？”
雪羚一：“今日舊雪大人曾問我，我可否聽過尹新雪這個名字。”
“師尊問你？”天韻不懂了。
雪羚一：“舊雪大人說，尹新雪大約是你凡界惹來的紅塵孽債，讓我替她查上一查。”
天韻皺眉。
師尊竟真以為尹新雪乃她惹下的紅塵孽債？
天韻不禁懷疑，難道真是她想多了？
或是她看錯了師尊的反應？難道師尊聽見‘尹新雪’三字時的反應真是生氣？
但這解釋不通呀，若師尊并不認識‘尹新雪’，為何這個名字會出現在師尊的賦語蝶上？
再者說，那賦語蝶中所寄臨終之言，‘今生一場紅花夢，來生還做護花人’，雖是短短十四字，可天韻就是知道，寫下這寄言之人心中對她一定是有情的，否則不會将願望寄予來生。
“羚一，你能幫我一個忙麽？”天韻問道。
雪羚一：“你說。”
“我知道寒羚山冊包羅萬物，我想問，其中有沒有九州大地上一切生靈的名冊？”
“你是指寒羚山冊第三卷嗎？”
“真有？”
“當然，寒羚山看似什麽都沒有，實則什麽都有。”
天韻剛想說可否将第三卷借出來，只聽雪羚一道：“不過你說晚了，今日舊雪大人已提前将第三卷取走，說是要在名冊中找一個名為‘尹新雪’的人。”
天韻愣了愣，有那麽一剎那，她真的覺得師尊從來沒聽說過‘尹新雪’這個名字。
她不禁自省，難道這其中出了差錯，才使得誤會一場？
·
山巅輕雲浮動，遠處雪山如海，尹新雪站在箜篌旁，指尖若有似無地從琴弦之上拂過。
系統：【你确定你能糊弄過去？】
尹新雪：“不确定，但沒有其他別的辦法，天韻既然有了懷疑，就不會輕易放手，她會想辦法探聽關于我的信息，可是在這個塵世裏，她不可能尋到我的記錄，所以她一定會要求翻看寒羚山冊第三卷，上載妖鬼神魔所有生靈的名字，然後她會發現，尹新雪這個名字根本不存在于這個塵世。”
系統：【所以你反客為主，占住先機，将第三卷取走，這樣天韻便無卷可查，但你這樣，豈非欲蓋彌彰？】
尹新雪：“天韻現在無論有什麽樣的懷疑，那都只是懷疑，可是如果被她看到了第三卷，她知道世上根本就沒有尹新雪這個人，你猜她接下來會怎麽做？”
系統：【她會怎麽做？】
尹新雪深深嘆了口氣：“就是不知道她會怎麽做，我才擔心。”
系統：【你猜，假如她知道你是新雪，而非舊雪，她會舍棄舊雪，愛上新雪嗎？】
尹新雪目光停了一下，手本是虛搭在箜篌上，這時卻無意碰到，撥動了一根琴弦。
登——
空靈的弦音自山巅飛越，翻過一座又一座山，傳到天池，落進天韻耳畔。
天韻倏然擡起頭，盯着聲音來處，仿佛只要這麽盯着，音符就能從虛空裏幻化出實體一樣。
只聽她肯定道：“若以黃鐘定宮，此音為商。”
隔了幾座山的尹新雪仿佛有了感應似的，她望着仍在微微震動的琴弦：“她原是有天分的，只是舊雪沒教過她罷了。”
·
接下來幾日，尹新雪防止雪羚十七整出什麽幺蛾子，于是讓它去逆舟堂跟着雪羚五，擺擺桌子，搬搬冰簡，雖說逆舟堂那幫世家子弟也都不是什麽聽話的東西，但揣着兩本書總免不了會有幾分書生氣，讓雪羚十七跟着熏陶一下，免得它跑去天池找天韻。
如今仲秋已過，谷梁家又一次派人來冰原外要人，谷梁護和其他兩個孩子被關在山上快半個月，尹新雪一直沒功夫管他們。
宣玫好說，雖竄天下地到處惹事，但怕極了被從族譜中除名，關上他一陣子，脾氣已磨得差不多了，尹新雪見到他時，他縮在牆邊屁都不敢放一個，忽然就很像個乖孩子。
“事不過三，”尹新雪冷冷看着他道，“這是你第二次犯事，再有下次，你自己知道會有什麽下場。”
宣玫懇切地點頭：“是，舊雪大人，我以後定會乖乖的。”
尹新雪讓他回逆舟堂繼續上課，還告訴他，如果其他同學問起，就說舊雪大人吩咐他去看守一處洞窟，今日期滿方得歸，至于天池盜洛藕的事，一概不準提。
宣玫當然立刻就答應了，看得出來他巴不得馬上逃走，但逃走前，他仍然恭敬地朝尹新雪行了個禮。
“至于你，”尹新雪将目光落在狄躍身上，“聽說你只認錯，不後悔，是麽？”
“是。”少年眼底透着堅毅。
尹新雪：“你看起來并不像是盜賊，但三人之中，你偷盜之心最堅，我猜，你與他們有不同的目的。”
狄躍本以為，舊雪大人一直沒處理他，是為了留待今日做個了結。
偷盜洛藕乃大罪，無論成與不成，都會受蝕骨釘之刑，雪羚羊已經審問過他無數次，他也回答過無數次，他認錯，但不後悔。
但舊雪大人的語氣卻不是他所預料的那般，甚至比方才對宣玫說話時要溫柔得多。
他恍惚有一種感覺，他似乎被舊雪大人看進了心底。
“是。”他的語氣不自覺松了幾分，“谷梁護只是因為想要，所以才偷，宣玫是為了讨好谷梁護才跟着去的，而我，我是……”
“你是為了救一個人。”尹新雪道。
狄躍瞳孔微微放大：“舊雪大人知道？”
尹新雪：“長殺峰乃走獸聚集之地，常年有獵戶上山打獵，不久前，他們獵走了一只鹧鸪，因為這件事，你追下長殺峰将那群獵戶打了一頓，将鹧鸪的屍體搶了回來，你還在山下設了結界，不許獵戶再上山。可是這樣？”
狄躍不敢置信的樣子：“大人所言全都沒錯。”
尹新雪：“那并非一只普通的鹧鸪，而是修煉出靈識的低階小道，你給她取了一個名字，叫小雪，對不對？”
提起這個名字，狄躍臉上露出悲傷的表情：“我
“所以你想偷洛藕去複活她？”
“是。”
“所以即使你知道自己做錯了，但是并不後悔？”
“是。”
“可你已經晚了，即使你有了洛藕，她的魂靈也已被引入天池安息，沒有她的魂靈碎片，單憑洛藕，你救不回她的。而且那日，你潛下天池時，想必她的魂靈是能感覺到你的。”
狄躍從小被教導不可以哭，但這時他卻忍不住了，死咬着牙不讓眼淚流下來：“可我還是想救回她。”
“救回她是不可能的，”尹新雪道，“但是我可以讓你去天池陪她的魂靈一陣子，你雖見不到她，她也無法現身，但你二人彼此會知道對方就在身邊。”
先前狄躍一直能撐住的，但這一刻眼淚卻還是吧嗒落在挺括的衣領上：“我可以去天池？”
“當然。”尹新雪道，“天池邊有個看守的小屋，你會遇上一個紅衣的漂亮姐姐，她的名字你屆時自可問她。她與你一樣，都是受罰去天池看守，她需在那裏栽種三千株雪蓮，你和她一起，另外再加上兩千株，待雪蓮栽種完成之日，就是你們二人刑滿釋放之時。”
“舊雪大人真的只罰我種雪蓮？”
“當然，不會騙你。”尹新雪道，“但是有個要求。”
狄躍一抹眼淚，“大人請講！”
尹新雪：“你需傳封信給你父親，讓他将長殺峰山下的結界解掉。”
“為何？！”
“長殺峰附近有上百家獵戶靠捕獵為生，你若封掉山門，會斷絕掉他們的生路，這會給你、還有小雪身上增添多餘的罪孽，待你死後，若魂靈進入不了天池，就只能去煉獄做惡鬼，你想這樣麽？”
狄躍聽得出，舊雪大人明明是想幫長殺峰附近的獵戶，卻說是為了他，可就算心裏清楚這一點，狄躍也覺得舊雪大人根本不是世人口中的無心神女，而是他見過的甚至比母親還要溫柔的人。
“好。”他答應了。
尹新雪哄過多少小崽子，雖懷着目的性，其中的真心實意也毫不摻假。
他見狄躍已經被她哄順了毛，于是看似無意地說道：“還有，你只知那鹧鸪名為小雪，大概不知她大名叫什麽吧？”
狄躍睜着懵懂的大眼睛，身上沒了方才的戾氣：“大名？我從未聽她提起過。”
“她當然有自己的大名，”尹新雪用一種極為自然的語氣道，“她姓尹，名新雪。”
狄躍被哄得一愣一愣的，覺得舊雪大人簡直是世上最睿智之人，就快當場來個五體投地，不過他還是問：“姐姐乃鹧鸪所化，為何會有姓？還是個人姓。”
“那自然是因為她的母親姓尹，至于她母親為何姓尹，這淵源就久了，今日不細說了。”
關鍵是尹新雪還沒編好。
“噢噢。”狄躍不疑有他。
尹新雪：“她的魂靈被引來寒羚山天池之前，雪羚羊曾将她的臨終之言寄于一只賦語蝶上，只有蝶蛹能孵化成功，她才能進天池安息。你想知道她的臨終之言是什麽嗎？”
狄躍激動：“請大人告知！”
尹新雪：“‘山中紅花綠樹，永難忘懷。’”
狄躍一開始不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他在與小雪的記憶裏搜了又搜，這才仿佛想起來什麽似的：“我知道了！長殺峰的老松下，我曾和姐姐一起種過幾株馬纓花，紅色的，姐姐一定是放不下那些花！”
尹新雪一臉冷靜：“沒錯，你說的太對了。”
見到天韻也要記得這麽說。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