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新雪 拾捌
“站住。”天韻叫住此人, 他竟敢擅自闖入她的雪屋。
狄躍來之前已經知道會在此處遇見一個穿紅衣的姑娘,而且據說是個長得極美的姑娘,他雖對美色沒有研究, 但心裏還是不自禁有了期待, 至少也該有小雪那個模樣才能稱得上美。
聽到聲音, 他腦海中不禁對來人的輪廓有了一個模糊的想像。
然而, 當他轉過身來, 卻發現, 是自己的想像太局限了。
他早該想到的,能被舊雪大人稱之為漂亮的姑娘, 自然不會是修真界中輕易能得見的容貌。
天韻認出他來, 但對他這麽盯着自己很不舒服。
而且他上次來天池偷洛藕被雪羚羊逮了個正着,怎麽又來了!
“你, 出來,不許入內。”她堅冷道。
從狄躍的視角看, 天韻穿的并不算是一件紅衣,她肩上披着一件淺白長裘,白色毛領軟軟拂過她的雙頰,底下露出她原本的紅衣衣邊, 更顯得她臉色比尋常女孩紅潤許多, 眼角似嗔似怒,隐隐透出幾分妖冶,她自雪地裏走來, 就仿佛一縷輕薄的火抵着地面而來, 又仿佛從一團火焰中開出一朵漂亮的紅花。
天韻将籃子扔在身後, 手裏拎着一個冰制短鋤,有一刻她感覺自己拿着鋤頭要将狄躍的腦門敲碎。
“愣着做什麽, 讓你出來,不許進我的屋子,聽不見嗎?”
狄躍拱手行禮:“舊雪大人命我來此受過。”
“師尊讓你來的?”
“舊雪大人乃您師尊?”狄躍眼中出現一絲狐疑。
舊雪大人的弟子他都見過,九方若谷和天竹,從沒聽說有這樣一位紅衣姑娘。
他似乎意識到什麽,方才初見這紅衣美人時腦中一閃而過的想像提醒了他,火焰中開出的紅花,豈非正是傳說中五十年前被舊雪大人誅殺的那位冥谷彼岸之花——天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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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那位天韻前輩?”狄躍此刻的心情,大概就是小孩子見了傳聞裏的大英雄時的那種肅然起敬。
這小夥子眼睛倒是尖,天韻沒想到他竟立刻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我正是天韻。”
天韻瞅了他一眼,沒多理他,将鋤頭往雪屋門前的架子上一搭,推開門,将狄躍關在外面。
狄躍:“……”
狄躍去将雪地裏天韻落下的籃子提起來,只見裏面是許多顆白色圓滾滾如珍珠般的雪蓮種子。
他暗道,不知她在這裏種了多久,聽說五十年前她便被誅殺了,原來竟然沒死,只是被關押在天池種雪蓮。
果然世人皆傳的舊雪大人從來都不是一個冷心如鐵的人。
他将籃子放上門口的架子,便去敲門:“天韻前輩,舊雪大人讓我與你一同種雪蓮。”
門裏傳來天韻的聲音:“不需要,我自己受罰,不需要人幫。”
狄躍:“……我并非來幫你,我也是受罰,你三千,我二千。”
厚重的冰雪坍塌聲,雪塊從屋頂簌簌落下——
門開了。
天韻面無表情站在門口:“同是偷盜洛藕,憑什麽我三千,你二千?”
狄躍:“……興許是您偷到了,我卻沒偷到。”
等等,天韻前輩怎知他偷盜洛藕?難道那日他來偷洛藕時,天韻前輩也在附近?
“進來吧。”天韻讓開一條縫。
狄躍猶豫片刻,踏門而入。
雪屋比從外面看起來要大許多,沒有多的點綴,厚重的雪磚紋路就是裝飾,分裏外兩間屋子,天韻讓他坐的地方是外間,一張冰案,幾張坐墊,靠近門的架子上搭着新脫下的裘衣。
因此他此刻才真正見識到所謂的一襲紅衣。
不過他年紀尚輕,對美色并不太懂,只是覺得好看。
他此刻有更關心的事:“天韻前輩,您可知如何讓天池中安息的魂靈感覺到我的存在?”
“怎麽?嫌我一個人迎接你不夠,要把天池裏的魂靈叫出來一起熱鬧熱鬧?”
狄躍:“……”
“沒有辦法。”天韻并不多調侃他,很快就給他正經解釋,“魂靈既已安息,便不可能被召出。”
狄躍猜到會這樣,不免有些失落:“沒關系,我知道她會感覺到我。”
“她?”天韻剛打開一卷冰簡,手微微頓了一下,“她是誰?”
狄躍:“家那裏認識的一位姐姐,前不久不幸亡故。”
天韻繼續将冰簡打開,随口問道:“你喜歡她?”
狄躍:“姐弟之誼而已。”
“噢。”天韻不再講話,開始看手中的冰簡。
過了會兒,她放下冰簡,似乎想到什麽,于是問道:“你那位姐姐叫什麽名字?”
“姐姐姓尹,名新雪,我總是管她叫小雪。”
天韻:“????!!!”
狄躍見這位天韻前輩忽然色變,不知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麽。
“你姐姐叫尹新雪?!”
“我姐姐是叫尹新雪。”狄躍道。
舊雪大人說的,那還能有錯?
“你姐姐何時亡故的?”
“在我來天池盜洛藕之前的半個月前。”
“那就是一個月前?”
“是。”
太巧合了,這對于天韻來說太巧合了。
巧合得像是師尊故意将狄躍送來她這裏,故意對她說出尹新雪這個名字。
但是天韻了解這個狄躍。
之前在逆舟堂,她還是天竹的時候,天韻曾與狄躍做過半個月同窗,這少年平時一身玄衣,一柄黑色短刀從不離身,好鋤強扶弱,見不得其他人受欺負,每次必挺身而出,不大會說假話。
就連偷盜洛藕被擒,他也沒有否認。
或者這真的是個巧合?或者那賦語蝶真的不屬于師尊,真的只是雪羚十七抓錯了?!
天韻盯着狄躍的臉打量半晌,人心複雜,難保狄躍不會被脅迫或是被誘惑而來騙自己。
“你姐姐生前可有放不下的東西?”天韻試探。
“有。”狄躍道。
“是什麽?”
“長殺峰的老松下,我與姐姐一起種下幾株馬纓花,來寒羚山求道之前,曾托付姐姐幫我照看。”
天韻閉眼思索,馬纓花,那是什麽花?什麽顏色?
“你姐姐臨終前可有留下遺言?”天韻問道。
狄躍:“姐姐臨終時我并不在身邊,不過我知道,她最放不下的,就是山中紅花綠樹。”
紅花……
今生一場紅花夢,來生還做護花人。
恍恍惚惚間,天韻似乎終于明白了……
原來真的有一個叫尹新雪的人,只是與她,與師尊都沒有關系。
她如何會愚蠢到以為世上只有她一朵紅花。
護花人也與她沒什麽關系。
人家要護的,其實是凡界的馬纓花。
原來一切與她無關。
仿佛一桶涼水從百米高空落下,将天韻整個人淋得毫無希望,還将她狠狠拍回現實。
她究竟在懷疑什麽。
僅僅是一個與師尊毫不相幹的名字而已,她居然就能聯想得那麽遠!
師尊就是師尊,就算與以前有所不同,她也不該懷疑師尊是被人冒名頂替了啊!
只是自己腦子裏一個不切實際的錯覺,她竟然會産生這麽荒唐的念頭,師尊可是雪山唯一的神女,怎可能有人能取而代之?!
大概在師尊面前活得太卑微,卑微得已經習慣卑微,如今師尊對她好一點,她便懷疑師尊是不是真的師尊,太可笑了,難道她不配師尊對她好一些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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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檢測到主角心跳值在一陣快速的起伏之後,已趨于正常,想必已接受你的糊弄。】
此時,尹新雪坐在南濛的一處茶樓,二樓扶欄臨水,從這裏望下去,可以看見烏篷船中游來行往的人,眼下凡界已入了秋,水中落葉漂流,從水面吹來的秋風帶着絲絲涼意。
只是這涼意對尹新雪來說實在不算什麽,寒羚山随便一陣風都可以将這烏篷船全掀翻。
尹新雪:“當然,天韻本就沒有實質的證據,她不信也得信。”
系統:【不過我不明白,為什麽你告訴狄躍的臨終之言與實際的臨終之言并不相同?】
尹新雪将手裏嗅冷了的茶放下去,“鹧鸪臨終時,狄躍并不在身旁,所以他不可能知道鹧鸪的臨終之言,假如狄躍在天韻面前将那十四個字完完整整地說出來,以天韻此刻的心情,她必定會懷疑一切是我故意為之,反而會弄巧成拙。
但若狄躍只是說出‘紅花’二字,而不提其他,天韻自然就會将紅花、尹新雪與小雪聯系在一起,反倒不會産生過多懷疑。”
系統:【睿智。不得不說,主角被你拿捏得太死了。】
尹新雪望着樓外秋風乍起,無聲地嘆了聲氣。
凡界的冬天馬上也要來了。
如果有一天,她的身份真的瞞不住了,不知天韻對她的心情會變得如何呢……
尹新雪面前是一張曲水桌,曲曲折折的水道中漂蕩着幾盞茶。
旁人眼裏,她只是來茶樓飲茶,但在那眼尖的店主人眼中,他瞧着這位客人與別的不同,她只端起來聞,聞冷了又放下,再重新倒上一杯,如此反反覆覆,卻是一點都沒入口。
難道是店裏的茶令她不滿意?
店主人想上前詢問兩句,但感覺那桌的氣氛怪異,故不敢靠近。
只能遠遠盯着。
與她同來的還有兩位客人,一個小小瘦瘦的,從進店起一句話都沒說,像只蘑菇似地縮在座位裏。
另一個姑娘看起來倒是大方,但是也一句話都不說。
店裏不會是來了三個啞巴吧……
登登登——
樓梯上的木板有規律地搖晃起來,一個男人走了上來。
這人是南濛唯一的修真世家——烏篷家的家主,烏庭竹。店主人自然是認識,連忙招呼了上去。
但誰曾想,這客人剛上得樓梯,目光倏然捕捉到臨窗那一桌,立刻二話不說,就想往樓下走。
店主人嘴巴都沒來得及張開,客人就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這時,臨窗那桌中看起來更成熟的那名女子站了起來,聲音款款:“烏篷家主,不來喝杯茶?”
烏篷家通常來說是不會摻和修真界的事,在商風林之事鬧開之後,烏庭竹便躲了起來。
好容易今日出來放風,怎麽就這麽巧,遇上了舊雪大人。
然而他還不等下樓,就被自己的親閨女給堵了回來。
烏聽雨站在樓梯下,盯着她阿爹:“阿爹,舊雪大人找你。”
烏庭竹:“……”
烏庭竹沒有辦法,只好重新慢慢走回樓上。
“舊雪大人,您如何又來凡界了?這回是想滅哪家?”烏庭竹一臉堆笑。
尹新雪道:“猜猜看。”
“舊雪大人怎麽同在下開起玩笑了?”烏庭竹欲蓋彌彰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嘴角始終笑得勉強。
烏聽雨:“阿爹,您別笑,笑起來太醜了。”
烏庭竹:“……”
尹新雪:“烏篷家主,我知道你能預知得到,否則不會躲我這麽久。”
烏庭竹見躲不過去,只好放棄:“舊雪大人,在下知道您想讓我幫您預知什麽,您不就是想知道,谷梁護倘若被放回谷梁家,會不會将谷梁淺還活着的消息透露出去麽?”
尹新雪:“沒錯。”
烏庭竹:“大人,在下可以回答您,會的,谷梁護會。然後谷梁家會聚集在冰原外要求您釋放谷梁淺,接着您會與谷梁家發生沖突,再然後,冥主争渡會摻合進來,這件事就會演變成修真世家、冥谷、寒羚山的三方之争,再緊接着,不知何處冒出來的排斥力量會使您身受重傷,您的某個弟子為了救您,會引來冥谷煉獄之火,卻沒曾想,烈火焚山,這火不僅将谷梁家燒成灰燼,還将寒羚山萬年不化的冰雪消融殆盡,因此這名弟子将成為雪山不可饒恕之人。
這名弟子曾經向雪山立過大誓,所以,與此同時,會有一道天劫自天池中飛出,欲将其誅殺。您為了救她,替她擋了天劫,不幸殒命。”
尹新雪:“……”
失敬失敬,這預知能力,不去當編劇都可惜了。
烏庭竹:“舊雪大人,您就算知道了這一切又有什麽用呢?您知道了,事情還是一樣會發生,早晚而已。
這就是為何在下一直躲着不問世事的原因,通曉結局卻無力改變,還不如做個自在的旁觀者。”
九方若谷和烏聽雨已經被烏庭竹的預知給吓傻了。
容雨蒼緊緊盯着尹新雪,似乎希望她能說點什麽。
但尹新雪也只是沉默。
烏庭竹拿起茶托,往曲水流觞桌的水中一擋,水便包裹着茶托從兩端縫隙間流淌,“舊雪大人,世事正如流水,逝者如斯,即使您能阻止身處流水中的某些人,卻擋不住命運。”
尹新雪不動聲色道:“烏篷家主可知你所謂的命運,其實只是另一個人筆下之作?”
烏庭竹:“自然,皆為上天之作。”
尹新雪意味深長地凝視他,搖了搖頭,沒反駁他。
烏庭竹:“總之,舊雪大人,在下的預知從來不會出錯,今日不管您放不放谷梁護回家,谷梁家早晚都會知道谷梁淺還活着的事,您改變不了的。”
尹新雪緩緩擡眼:“你錯了。”
烏庭竹:“唔?”
尹新雪:“谷梁淺已經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