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新雪 貳拾
谷梁護的幾位叔伯此時端坐殿上, 神色嚴峻。谷梁真更是嚴肅,眉毛幾乎連成一條直線:“烏篷家主同我說,我還不信, 沒想到你竟真敢口出妄言, 信不信為父送你上寒羚山受刑!還不說實話!”
谷梁護大叫:“爹爹, 我沒有妄言!真的, 淺姑姑真的還活着!”
烏庭竹如彌勒佛般輕搖頭:“你不誠實。”
谷梁護從來沒受過這種委屈, 眼裏一下子就燒起怒火:“烏篷家主!您知道什麽, 您又不在寒羚——”
話音漸消,他終于後知後覺, 視線瞬間掃至一旁的尹新雪身上:“舊雪大人, 是您!”
尹新雪輕皺眉:“與我何幹?我是聽烏蓬家主說,他預知到, 這次放你下山,你不僅不知悔改, 反而還會反咬寒羚山,說是你家谷梁淺姑姑仍活在寒羚,妄想借此機會打擊我寒羚山。我這才登門,看看烏蓬家主的預知究竟準不準。”
尹新雪這話說完, 谷梁家幾位家主的臉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只見這谷梁護初生牛犢不怕虎, 根本不怕跟寒羚山對着幹:“舊雪大人,你誣陷我!”
尹新雪:“上一次對我說這句話的孩子還是方螢歸,你也想讓谷梁家與我決鬥麽?”
谷梁真倏地站起:“不, 舊雪大人, 谷梁家絕對不會想與您決鬥。”
所以當時商風林之戰那般轟動, 而谷梁家從上到下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參與觀戰。
谷梁家能成為今日的谷梁家,一定有他們自己的城府。
舊雪大人與商風林決戰, 擺明了是要為天韻正名,可當年天韻畢竟只因洛藕之事受了蝕骨釘而已,真正導致天韻之死的,是他谷梁家逼上寒羚,要求舊雪大人還他谷梁家的一條人命。
方家如今的下場已經擺在那裏,上下十幾代人,除了一個毀了容的方路迷,其餘人死絕。
如何讓他們不害怕下一個會不會是他谷梁家。
若是以前的舊雪大人倒也罷了,那時的神女只分黑白,不問情由。可據說,舊雪大人最近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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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得開始護短。
他們拿不準舊雪大人會對他們如何發難,所以,在弄清一切原委之前,必須稍作收斂。
但谷梁護是真的從小被驕縱壞了,受不了一點冤枉氣:“決鬥又怎樣!舊雪大人颠倒黑白,就算今日我谷梁家灰飛煙滅,與您魚死網破,也不能任由您一手遮天!”
谷梁真不知道其他幾個兄弟怎麽想的,反正他不想灰飛煙滅。
“住口!”他一揮袖,将谷梁護摔翻在地,“逆子!”
尹新雪倒沒什麽表情,她知道,谷梁真越是對兒子兇,她作為讨債者就越不能對谷梁護怎麽樣。
想來谷梁真也是這個目的。
他自己的兒子被自己教訓了,既給足了寒羚山面子,自己手下也能留點分寸。
真要把人交上寒羚山,他擔心舊雪大人會記着當年谷梁淺的事情,對他兒子報複以和天韻相同的刑罰。
他雖沒說出口,心裏卻覺着,他谷梁家的孩子可比冥谷彼岸草矜貴得多,受不得一樣的折磨。
尹新雪心底冷冷哼了一聲,掃過谷梁真的眼神裏透着幾分譏諷。
谷梁真:“……”
為何忽然是這種神情?他不禁怪異,難道舊雪大人能看穿他的心思?
尹新雪自然沒有讀心術,只不過《舊雪殘集》原着裏有長達一頁的谷梁家家族特性的介紹。
他們家什麽德行,尹新雪太知道了。
烏庭竹這輩子不喜歡與人犯怒,見谷梁護被打,自己心裏先內疚了起來。
“谷梁家主何必如此動怒,在下只是事先特來告知一聲,免得令公子越走越歪。”
谷梁護從地上爬起來,指着烏庭竹:“烏篷家主,連您也幫寒羚山,烏篷家不是不插手閑事嗎?”
谷梁真吼道:“把手放下來,不許指着烏蓬家主!”
“爹爹!”
尹新雪站起來:“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望谷梁家主日後好好教導後輩。”
與此同時,烏庭竹也跟着站起來,“在下告辭。”
谷梁護就要朝着尹新雪撲過來,不料中途被尹新雪的一道光流沖擊,整個人撞在大殿的柱子上,吐出一大口血。
尹新雪的目光也只是在谷梁護身上停留一時半刻。
想必這傻小子還不知道,如果沒有她的話,此時的谷梁家早就被重生複仇的天韻給蕩平了。
谷梁護見自己不是尹新雪的對手,又轉頭去求他父親:“爹爹,我沒說謊,我的鈴铛真的感知到了淺姑姑!淺姑姑還活着,真的還活着!一定是舊雪大人囚禁了她!爹爹——”
尹新雪下了一道噤聲令,谷梁護的嘴立刻像被針線縫合了一樣,只能嗚嗚地掙紮。
“管管你家孩子這張嘴吧。”尹新雪對谷梁真道。
谷梁真沒有釋放谷梁護,對着尹新雪和烏庭竹的背影:“恭送二位。”
踏出谷梁家庭院的外院時,雪羚一踏着半空而來。
“舊雪大人,天池那位有封信讓我帶給您。”
從雪羚一嘴中落下一支冰笏。
尹新雪伸手接住,冰涼的觸感從指尖爬上神經,冰笏打磨得細致光滑,一看就是極用心做的。
可是尹新雪兩面一看,這冰笏上卻是一個字都沒有。
“她讓我看什麽?”尹新雪問道。
烏庭竹:“或許在下可為舊雪大人預知一番。”
尹新雪:“不必,不許。”
要是天韻寫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被你預知到,那還得了。
烏庭竹:“……”
雪羚一:“她說,這冰笏上加了一道封印,大人可在四下無人時自行解開。”
都這麽說了,看來這冰笏上的确寫了不可見人的東西。
尹新雪老懷甚慰,天韻竟然還知道留一手。
總算有了點腦子了。
尹新雪與烏庭竹分道揚镳後,烏庭竹回了南濛,尹新雪與雪羚一同返回寒羚山。
路上,尹新雪解了冰笏的封印。
幾個字漸漸浮現出來:
“想念師尊。”
封印解開之前,尹新雪本以為會在冰笏上看見什麽特別露骨的話,或是撩撥,或是調情,或是長篇累牍的傾訴之言,總之能讓天韻記得加封印的語句,總不可能是什麽好話。
可是冰笏上居然只有這四個字。
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一句話,尹新雪卻忽然覺得無比沉甸甸。
她幾乎能想像得出天韻在寫下這句話時的神情。
興許提筆想了很久,似乎有一大堆的話要告訴師尊,卻不知從何說起,許多言語在心頭越擠越亂,終于将她想說的話淹沒了,于是只能留下這最後四個字:想念師尊。
這一刻尹新雪心底冒出一股沖動,她真想直接告訴天韻,她就是尹新雪,與舊雪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她想問問天韻,究竟她想念的師尊是哪一位師尊?
可若是天韻喜歡的仍然是舊雪,她該怎麽辦?
若是天韻找她要回過去的師尊,她又該如何自處?
雪羚一感覺背上之人身體的顫動,“舊雪大人,可是冰笏有何問題?”
尹新雪将冰笏收入袖中,“沒問題,繼續走吧。”
雪羚一輕聲問:“大人可否想去天池?”
此時已離寒羚山不遠了,冷風從山巅飛來,卷起尹新雪發梢,尹新雪望着蒼山雪海,目光落在被群山環在懷中的天池方向,良久,她道:“去看看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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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韻種完一整天的雪蓮,籃子裏卻還剩下兩千七百五十多顆種子,她盯着這怎麽也消不下去的數目,心裏跟自己賭起氣來:“明天要是再種不了十顆,我就逃跑。”
雪羚十七坐在她旁邊,“你已經是第十天這麽說了。你要真是個講信用的人,這十天都夠你從寒羚山逃到丘墳海去了。”
天韻:“師尊還沒回山嗎?”
雪羚十七:“沒有吧。”
天韻:“那冰笏你真的替我轉交了?”
雪羚十七:“當然交了。”
天韻看着籃子裏白白胖胖的雪蓮種子,心情總算有些好轉。
雪羚十七湊過腦袋:“你那冰笏上究竟寫了什麽?為什麽不讓我看?”
天韻故作神秘地瞅了它一眼:“風花雪月,你懂什麽?”
雪羚十七‘切’了一聲:“算了算了,看在你幫我師長的份上,我不挖苦你了。不過呢,我作為善良的雪羚十七,必須要提醒你一下哦,你那個天竹小師妹對舊雪大人的心思才是真的不純,我親眼見到她在商風林強吻大人呢!”
天韻:“她這麽厲害呢?”
雪羚十七:“就是說呢,當時大半個修真界都在場,如今山外已傳開了不少流言。然後最近不是天竹一直沒出現過麽?大家都傳說是舊雪大人秋後算賬,已經将天竹秘密處死了呢。”
天韻:“那這天竹也太慘了罷。”
雪羚十七:“雖然我不喜歡天竹,但不希望她死。哎,不過舊雪大人嘛,雪山一塵不染的神女,中正不阿,天竹那般冒犯于她,有這種下場,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你當年不也被誅殺了麽。”
說到這裏,天韻想到什麽:“你也覺得,以現如今的師尊,她會因天竹強吻她而誅殺天竹?”
雪羚十七眨了眨眼,“你什麽意思?”
天韻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麽意思,最近她對師尊的感覺很複雜,說不上來的複雜。
這時,雪羚十七靈光一閃:“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天韻:“嗯。”
雪羚十七:“你是覺得,如果是以前的舊雪大人,她會因被人冒犯而重懲那人,而今日的舊雪大人,比以往有人情味,更能包容,所以不會追究天竹,是這意思麽?”
天韻:“大概是吧。”
雪羚十七:“那你是更喜歡以前的舊雪大人,還是更喜歡現在的舊雪大人呢?”
天韻閉上眼睛,用力地将腦海中的雜念摒除,過往的回憶如流水般淌過……
冥谷初遇的師尊,跪了半年才收她為徒的師尊,将蝕骨釘釘入她全身的師尊,不聽她一句解釋的師尊,還有親手誅殺她的師尊……
再之後,重生後逆舟堂初見的師尊,親自去冥谷那等幽暗之地尋她的師尊,甘心替她受了一百枚蝕骨釘的師尊,不顧烏蓬家預知将她從薄暮湖接回家的師尊,強忍着刺痛卻不趕她走的師尊……
明明是她的前世今生,天韻卻仿佛感覺是師尊的前世與今生。
前世與今生中截然不同的兩位師尊。
雪羚十七:“嗯?你喜歡以前的,還是現在的?”
“我不知道。”天韻說。
雪羚十七:“這很難選麽?要是我,肯定喜歡現在的舊雪大人,對我多溫柔呀。”
天韻盯着自己的手指,她不知自己如何想的,“可是,我最早喜歡的,就是師尊的不染凡塵啊。”
此刻,在天韻和雪羚十七身後的不遠處,尹新雪停住了腳步。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哦,今天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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