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得

不知不覺過去一月有餘,高照把安排和士兵們細說完就撂挑子,每天不是出去喝酒就是在府裏上蹿下跳,人影都見不着一個。

劉大人見狀擔心得吃不好睡不好,劉似烨卻每天笑眯眯地和士兵們說,平時找不到高照無妨,到了寶山聽他安排就好。

他那麽堅定地相信,高照一定會讓太子人頭落地,然後圓滿歸來,繼續在府裏當屋頂上的貓。

—————————

高照坐在窗前,嘴裏叼一片随手扯下來的樹葉,看着蘇煜烈寫完字,放下筆拿着紙走過來在他面前展開,上面赫然一個“照”字。

“好看。”高照說着,視線卻沒落在紙上,而是落在蘇煜烈眉目如畫的臉上,看着那人聽了誇贊勾起嘴角,帶出一抹耀眼的笑來。

“等我們從寶山回來,我就找人把這字裱了。”

高照看着蘇煜烈轉身把紙小心翼翼放回桌面上,突然抿唇,心中敷上一層影。

眼前景象如此平和,十幾天後再回來,這平和也難得了。

“劉府被發現殺了太子以後,會怎麽樣。”高照突然問。

蘇煜烈壓紙的手一滞,頓了一下之後回了一句,沒有回頭看窗邊那人。

“刺殺太子,滿門抄斬。”

“滿門抄斬?”

高照猛地站起身,把嘴裏的葉子往下一擲,心湖翻起滔天大浪,簡直要把天靈蓋掀翻,神經寸斷。

“搞垮劉府,竟是這個意思!”

“有什麽不能再想想,非得要他們的命?”

那劉似烨一颦一笑,噓寒問暖的模樣浮現在眼前,洛州城河邊那幾個包子此時也格外刺眼,叫高照喘不過氣來,直勾勾盯着那蘇煜烈,眼中生生瞪出幾條血絲來。

蘇煜烈第一次看到高照用這樣的眼神望着自己,心裏一驚,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

“阿照,你不殺人,人就會殺你。”

說罷輕輕擡手放上那小和尚的肩,瞳孔也開始閃爍,

“對不起,是我把你扯進這腥風血雨來,叫你難受了。”

高照一掌打掉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那蘇煜烈視線于是疼痛地顫了一下,高照明明看在眼裏,心裏的悲憤卻未消半分。

“蘇煜烈!你為了親手砍南域皇帝的頭,要那麽多人陪葬!”

“劉府和北國合作,一樣能殺了南帝,一樣能讓北帝登位,可你,”高照像頭老虎一樣怒吼出聲,眼眶卻含着一池清淚,“你做這些,都是為了你的私念!”

“為了你一個人的仇和怨!”

蘇煜烈深吸一口氣,看着面前小和尚悲痛欲絕的模樣,自己也覺得五髒六腑撕裂了一般,亂了方寸。

政場殺戮對于自己這種身份的人來說再正常不過。再痛,再愧,見得多了,他的心也早就和磐石一樣堅硬,不會再為這些事情動搖半分。

可如今他生生看着高照那顆心髒被鞭笞,傷痕累累血流滿地,自己的石頭也頓時卸了铠甲,疼得鑽心剜骨。

高照怎麽能承受這種本不屬于他的痛苦,那可是他的小和尚。

蘇煜烈臉頰滑下兩行淚,剛擡起手,就看到高照眼眶裏的淚也落下兩行,然後他睜着那雙通紅的眼睛看了自己一眼,轉身躍出窗口,千萬種情緒溢出,心碎跟着落了滿地。

我不殺人,人自殺我。

雖這樣說,可他也的确藏着私心。

如果不親手報仇,又怎麽了卻一樁心事。

蘇煜烈一步一步走到窗前,好像踩了滿地的血,好像踩着高照那顆生生跳動的心。

如果他的小和尚不回來…

他不回來,便再不用陪他淌這血海屍河了。

蘇煜烈攥緊拳,指甲嵌進肉裏刺出血來。

不是他不想追,而是他知道,自己追不得。

——————

高照坐在那晚蘇煜烈帶他來的山頭上,懷中一壺酒,視線藏進下面一片繁華的元城夜景裏。

跻身喧嚣,歡樂卻失守。

一陣白煙升起,裏面悠悠走出一位眼熟的神仙。

高照收回視線,擡眼望着那神仙,

“是我醉了嗎,你頭發怎麽白了。”

合歡子下意識伸手抓上肩膀搭着的白發,萬般心事化作嘴邊一抹雲淡風輕的笑。

“我想讓它白,便白了。”

高照看着那神仙在他旁邊坐下,短暫地笑了一聲,“你竟也學了幾分胡說的本事。”

合歡子盯着旁邊那人好一會兒,又掃一眼他懷裏空了的酒壺,目光灼灼,轉而又幽幽。

“相思子。”

他輕喚了一聲,那人卻沒有側過頭。

“三生譜如何變,劉府上下的命,全在你一念之間。”

“若我會選另一條路,你又怎麽會特意下來勸我。”高照淡淡地回答。

那合歡子頓時噤了聲,落在高照臉上的目光不知是怨還是別的什麽。

“蘇公子只是一個凡人,他有他的欲,有他的願,我一個神仙都任性至此,又怎麽去怪他。”

高照說着,拿起酒壺遞到嘴邊一擡,才發現已經空了,于是幹笑了一下,念念道,

“不是一個合格的神仙,可我不怨。”

“我有自己的執念,有想實現的願,有要守護的人。”

“那些還不了的情,做不到的事,顧不上的人…就讓他們去吧。”

高照頓了一下,好容易定下心神,方才對着那神仙扯起一個笑容,

“合歡子,以後你不要再來了。”

“我為了蘇煜烈下凡,以後自當陪他一路走下去,沒人攔得住我,自然也無人能攔他。”

“此後世間再無相思子,”高照定定望着身邊那飄帶紛飛的神仙,“只有高照。”

合歡子眼裏的波浪揚起又落下,最後竟溢出一股釋然來,好像他本就知道高照會同他說這些話似的。

衣服上的飄帶默默往那小凡人的肩上一攬,白發也随風揚起輕輕掃過小凡人的臉,合歡子陪他一起坐在山頂,一個醒着,一個醉着。

彼此都知道,從今以後便是真正的天人兩隔。

“今天我才知道,原來在這凡間看星星,也別有一番滋味。”

“只要你不悔,下來一遭,也值得。”

合歡子眼裏盛着神仙才有的清明,卻還是忍不住把頭微微往高照那邊側了側。

凡間的星星通透,任誰都要動一瞬凡心。

說到凡心,比起高照,先動的人可能是他。

高照看着這神仙收了飄帶站起身,還是那副仙氣缈缈的美麗模樣,眼眶裏卻好像盛着一條隐隐若現的河。

“世間再無相思子,以後我也不用食言了。”

“高照,願安。”

說完倏地化作一股輕煙,和六年前一樣圍着這個渺小的凡人彎彎繞繞,好一會兒方才随着山間那股清風一同散了。

高照在原地坐着,看着清風掃過樹上無數片葉,手指下意識收緊,這才看到指間纏了一圈那神仙留下的白發來。

千種情緒,萬般不舍,纏纏繞繞,最後不過作了一絲霜發留在這塵世間。

—————————

“大哥。”

劉似烨剛出房門就聽到一聲熟悉的呼喚,擡眼看到小院門邊站着的公子,嘴一揚,心一熱,毫不猶豫走了過去。

“怎麽了?明日一早就要去寶山,你可收拾妥當了?”劉似烨笑道。

高照看着他臉上的笑容,心頭覆上一層抹不去的灰,不覺攥緊了手中的酒壺。

“收拾好了。”

“方才有一個士兵給我傳口信,說二皇子讓你今夜啓程去幽通。”

劉似烨微微皺眉,“口信?二皇子那邊出了什麽事?”

雖然覺得疑惑,但是高照親口說的不會有假,他于是擡手拍拍高照的肩,答應道,

“我馬上着人收拾,與父親知會一聲就走。”

說罷那手停在高照的肩上替他撫平褶皺,眼裏也悠悠湧出幾分不舍,

“你此行去寶山,千萬保重。”

“若有什麽變故,先保命,一定想辦法回來。”

高照點點頭,胸腔蠢蠢欲動,腦子裏也開始呼天喊地,對着面前人好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今日,當是最後一面。

“大哥,這酒你帶着路上喝。”高照定定看着面前人臉頰上微弱卻美麗的月光,伸手遞出懷裏的酒壺,指間卻緊扣着。

“替你溫好了,還熱着。”

“這是我親自給你打的酒,外面買不了。”

那劉似烨瞳孔一震,面對高照這突如其來的溫柔不知如何是好,待在原地只顧捧着那酒壺,溫熱順着掌心自若地暖了整一個心房。

“謝謝。”劉似烨道了聲謝,高照清楚地看見他眼底的顫動,直叫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愈發悲憫,悲憫到天人共憤。

酒裏摻了藥,劉似烨喝完的時候,便會把一切都忘了。

什麽上元夜跳下橋的公子,什麽一同長大的兄弟,誰腰間系着的玉佩,哪一枝坐了人的樹杈,哪一處藏了貓的屋頂,全都忘得幹幹淨淨。

殘忍,卻是高照對他最好的報答。

那劉似烨在原地頓了頓,像是有話要說,又像是要留待以後說,便轉身要走,卻被猛地扯住了胳膊。

“大哥,”高照喉結動了動,眼波含着無法言喻的情緒,扯着劉似烨胳膊的手一直沒放開,“我把我的玉佩給你,你也把你的給我。”

“戴自己的名字,有什麽意思。”

劉似烨驚訝地瞪大眼睛,雖然不知這高照今天吃錯了什麽藥,心裏卻騰地升起一股難抑的歡喜。

“好,好啊。”劉似烨正想解玉佩,奈何懷裏抱着酒壺,只能騰出一只手,便又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起來。

高照往前一步,兩只手放在劉似烨的腰帶上,叫那劉似烨臉頰燒起一片紅,眼睛卻直盯着高照嘴角溫柔的笑,

“你替我系了那麽多次,今天換我給你系。”

說罷解下兩人的玉佩,給劉似烨重新戴上自己那塊,也把劉似烨那塊牢牢系在了腰際。

“好了,你去吧,別耽誤了。”

高照後退一步,好不容易打破的距離又恢複原狀。

劉似烨依舊紅着臉,抱着酒壺,月光輕輕灑在他白皙的臉頰上,照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阿照,等我從幽通回來,我再帶你去洛州吃上次沒吃成的包子去。”

“好,到時我一定陪着你,不會讓你再掉河裏。”

高照應着,劉似烨轉身的那一刻,天上好像砸下來一塊大石頭,直直砸出兩滴懸在眼眶旁邊的淚來。

對不起。

從今往後,就讓那玉佩替我陪你,陪完餘生。

以往種種,也讓我替你記得。

--------------------

作者有話要說:

保不了整個劉府,就保你一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