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崩塌

高照給的酒,劉似烨硬是留了六天沒舍得喝。

馬車在樹林裏停下,車夫給馬喂草,那劉似烨下車透口氣,往地上鋪了塊布,看着前長勢可人的大樹,眼前不知不覺冒出一個紮着高馬尾的公子來。

他笑笑,上車拿了酒,車夫來至前面給他生了團火,溫起酒來。

阿照的貼心,他留到了今天才拆封。

過了沒多久,那邊又來一輛馬車在附近歇下,車裏走下來一位公子,看到這邊生了火,于是和劉似烨說起話來,順便拿出了自己随身的點心。

劉似烨走得急,沒帶多少備用的吃食,只好把剛溫好的酒倒了一杯,遞給那公子當作回禮。

那公子連喝了兩杯,劉似烨也吃了兩塊點心,兩人正欲道別之時,那公子卻突然倒在了地上,幾人瞬間慌成一團,連忙把公子載去了附近的醫館。

公子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是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得了。

劉似烨心裏一驚,腦子裏有什麽碎片飛速劃過,切斷了好一些神經,襲來隐隐的痛。

阿照給他的酒,怎麽會有問題?

劉似烨的手下意識撫上那塊刻着“照”字的玉佩,想起那天晚上高照嘴邊揚起的微笑,溫柔到六天以後他才覺得反常。

劉似烨心裏一塊石頭高高懸起,即刻令車夫快馬加鞭往回趕,一口氣趕了三天路沒停,到洛州方才在上次他與高照歇過的那家客棧睡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一早,他正在客棧樓下用早膳,聽見旁邊那桌的人提到“太子”,依稀還有“大理寺卿”這樣的字眼。

劉似烨心髒猛地一沉,也顧不上什麽風度了,一個箭步沖到旁邊那桌,像一只緊張過度的貓,瞪眼看着那二人道,

“你們方才說什麽?太子怎麽了,大理寺卿又怎麽了?”

那兩人被他吓了一跳,看他這身富貴打扮又覺得應該是聽得進去話的,便壓低聲音道,

“你小聲點,現在風口浪尖的,分分鐘掉腦袋。”

“太子在去寶山的路上被…”那人拿一只手放在脖子上抹了一下,眼睛瞪得大大的。

“竟是那大理寺卿劉大人的主意,皇上震怒,已下令将那劉府滿門抄斬了。”

滿門抄斬…

這四個字化成一把刀子,一下一下往劉似烨心上戳着,本就稍顯瘦弱的身子猛地癱軟,險些直接倒在桌上,還好那門口的車夫眼疾手快沖過來給他扶住了。

劉似烨站在原地,聽不見那車夫擔憂的聲音,聽不見桌上兩人的問題,只覺得天旋地轉,那客棧的天花板就要朝着臉塌下來。

被車夫扶出客棧的時候,他看見前面那條小河,烏黑的天霎時下起雨來,他一下子回到那條河裏,看到岸上那人焦急的身影穿過雨簾朝自己跳下來,胸腔一下子炸開兩聲凄慘的哭嚎。

滿門抄斬,父親,還有阿照,阿照….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他只顧陷在天崩地裂的悲泣中掙紮,反反複複,火烤煎熬,滿腦子都是那兩張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臉,完全忘記了那壺高照親自遞給他的酒。

他只能想起馬背上高照替自己挨的那一箭,想起二皇子帳外他笑着說茶不苦,想起湖邊他看着自己手把手給他系上玉佩…

信任太深,深到骨子裏紮了根,便如同一根大刺,再難□□。

如果真的拔了,便是肝腸寸斷,血肉橫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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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照回到劉府的時候,早就人去樓空。有的地方拖着一條血跡,幾塊被人遺忘的碎布被風輕輕吹起一角又落下。

原本開得正豔的三角梅,此刻就像沾了滿身的血,紅得刺眼,與這蕭條場景格格不入。

想來幾個月前,自己總在這府裏上蹿下跳,後面總是跟着幾個唉聲嘆氣的小厮,牆邊總是站着那個溫柔的人。

現在無論自己跳上哪處屋頂,也再不會有人跟着,不會有人念着,更不會有人默默注視着。

于劉府而言,他真是一顆貨真價實的災星。

高照把腰間那塊刻着“烨”字的玉佩放在手心裏握緊,好像要生生把它揉碎在骨子裏。

忘了吧,忘了好。

要是劉似烨看到這副光景,該有多撕心裂肺。

他閉上眼睛,再睜開的時候,眼前站了一個人,穿着熟悉的黑色外衫,一雙淩厲的眼睛被悲泣的風吹得微微眯着,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在王府找不到你,我猜你應該來這裏了。”

高照抿抿嘴,松開手裏的玉佩,揚起一個悲戚的笑容,

“明天這裏就要被征走了。以後再不是劉府。”

“我最後再看看。”

“阿照。”蘇煜烈突然一步向前,用力把小和尚攬進懷裏,那小和尚枕着他的肩膀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蘇煜烈放在他腰際的手攥成拳,胸中有千萬匹馬同時發了瘋,像那天一樣湧進心房,那帳篷于是坍塌,這次卻只有他的小和尚生還。

“這幾天你話少了好多,我也再沒見你笑過。”

“我從未期盼過你能為我做這麽多。”

“阿照,”蘇煜烈一只手伸進高照的發間,指尖雖然積了萬千悲憤卻不敢用力,“其實你那天跳窗出去的時候我就想好了。”

“你若想離開王府,離開我,我絕不留。”

高照閉着的眼睛這時才落下兩行淚來,悲傷化作一股旋風在胸腔肆虐,他伸手攬緊了蘇煜烈的身子,言語間多出幾分憤意,

“我說過,除了我,你天荒地老再不能是別人!”

“蘇煜烈,不論你是心疼還是嫌棄,以後再別想趕我。”

“我這把劍,你既然用了,就別想只用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你要用一生一世,聽到沒有。”

蘇煜烈周身一顫,而後更加用力地抱緊懷裏的人,好像要把他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好半晌,空氣中才傳來一句回應,混着那股風飄飄悠悠,一路飄到半空才散。

“阿照,此生得你,永世無憾。”

“往後有多少苦,我都陪你受着。”

兩個人在那凄涼庭院的中央抱得緊緊的,好像永遠都分不開一樣。他們誰也沒注意到,那邊的牆後站着一個人,從站着變成蹲着,嘴死死咬着擡起的手臂不讓哭聲溢出,身子卻顫抖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就算身子沒散,心也已經碎成細沫,對某個身影執着的情跟着一吹即散。

劉似烨此時此刻才知道,高照那樣的人,原來也會對一個人說那樣的情話。

就算霸道,就算不容置疑,卻是實打實的承諾,那種只存在于自己妄想中的天荒地老和一生一世。

所以高照從一開始就不是他的,也永遠不會是他的。

替他擋的箭,向他伸出的手,洛州的約定,種種幻想,此刻都散發着虛無的光。那一聲聲大哥,本就建立在不切實際的想象上。

劉似烨的手臂咬出一圈猩紅的齒痕,那股悲戚的風悠悠劃過他的臉龐,卷着一兩片落葉,飛起又落下,反反複複,他的兩行眼淚卻沒有斷過。

高照,你這樣的人,如何能騙我,如何舍得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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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有人來了!是,是劉公子!”

“什麽?劉似烨?”

池晉年猛地起身,眼中閃過一絲驚喜,想都沒想就沖出帳外,見不遠處一匹白馬,馬上一個白衣公子,寬大的衣袖上沾了些暗黃的灰,烏發在漫天的沙塵中飛揚,劃出絕望的弧度,本就瘦削的身體好像被抽走了靈魂,那雙清澈的美眸裏也再沒了光。

池晉年大步朝他過去,手才剛擡起,那公子卻好像用完了最後一絲力氣,連一聲二皇子都沒來得及喊就側身一倒,直直墜進池晉年的手臂中間。

“傳軍醫!”池晉年眉頭一皺,懷裏抱着那柔弱的公子,轉身跑進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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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的事情我聽說了。”

劉似烨醒了以後,池晉年坐在床塌邊,手裏一碗冒着水汽的熱粥。

“你能活下來,就養好身體,留在幽通跟着我,打下南域以後我定把虧欠你劉家的一并還給你。”

“你想要什麽,金銀珠寶美女屋舍,什麽都給你。”

劉似烨怔怔看着那旋轉上升的水汽,悠悠浮現一張俊俏的笑臉。

他想要什麽?

想要阿照親昵地喊他大哥,想要父親安靜坐在他對面喝茶,想要每天看着阿照在屋頂跳躍,他想要的東西曾經都有,如今卻再也要不回來。

眼睫毛劇烈一顫,颠出兩滴血淚來。

“二皇子,我不留。”

“我想讓你借我兵,我要親手,”劉似烨的聲音比往常沙啞好幾分,藏進世事蒼涼,“親手讓他們付出代價。”

“我從未想過要讓那蘇煜烈人頭落地,更未曾想過傷害阿照半分,他們卻要了我劉家所有人的命。”

“二皇子,我可以什麽都不要,我只要他們死。”

池晉年眼一瞥,面上看不出什麽情緒,把手裏的碗輕輕放到劉似烨手上,

“我答應你。但是我也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

“讓他們再活一段時間。”

“等那南域皇帝腦袋落地,他們的人頭你怎麽取我都不管。”

劉似烨捧着手裏的碗,憋了一個月的哀泣終于爆發,哭盡蒼涼,悲哀頃刻間襲遍整片大漠,無人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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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太難過,沒有小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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