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曾有疾

“作為一個醫生, 我不該洩露病患隐私,如果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他在意,且又在意他的人……”

鄭醫生目光漸漸凝重起來。

對待未煙的這件事, 他明顯要比給祁燃看診的時候,認真很多。

——

十年前,鄭醫生在M國遇到年僅十四歲的病患未煙。

十四歲, 還是上初中的年紀,他本該在學校上課,或許還在為考試發愁, 未煙卻一個人遠渡重洋, 前往異國他鄉,來到這家醫院。

辦公室的門被敲開,鄭醫生看到清癯瘦削的男孩很禮貌地問了一聲,這是不是某某教授的辦公室。

那位教授是鄭醫生的導師, 彼時,他剛接手他導師的工作。

鄭醫生本以為這孩子是和家長一起來的,問他家長在哪兒。

男孩卻搖了搖頭,說自己是一個人來的。

“一個人?你知道這是什麽醫院嗎?”

男孩掃了一眼鄭醫生桌面紙頁上的logo,很淡然地點了點頭:“嗯, 精神病院。”

他這裏并沒有顯示預約信息, 鄭醫生接過未煙手上的病例本, 扉頁上的身份信息顯示未煙才十四歲。

未煙那時候很瘦小, 看起來不到十四歲,可他臉上的情緒很淡,是不符合這個年紀的成熟, 冷靜地更不像十四歲。

“你家長呢?”

“去世了。”

“那……其他親屬呢?”

“有一個弟弟。”

弟弟只會比他更小, 有什麽用?鄭醫生頭疼, 這樣年紀的病患,按理說沒有監護人,他們是不會收的。

未煙卻說:“父母離世前,計劃帶我來,但他們來不了了,只能我自己過來,我帶了足夠的治療費用。”

說着,他将一張銀行卡直接遞給了鄭醫生。

鄭醫生随手翻看了一遍病例,密密麻麻的醫囑厚厚一沓,這些文字他不陌生,都是他導師的筆跡,但他卻從未見過導師接診過年紀這麽小的病患。

顯然,診療過程并沒有走醫院渠道。

這個小家夥是導師的私人病患。

所以他并沒有走常規流程去挂號,而是直接敲響了這間辦公室的門。

鄭醫生猶豫了會兒,還是說:“你要找的是我導師,但他年前病逝了。”

男孩愣了一下,這個消息似乎并沒對他造成很重大的打擊,他只是點了點頭,淡淡說了句:“打擾了。”

就要抽過鄭醫生手上的病例,準備離開。

卻抽不動。

“你等下,既然是我老師的病人,我幫你看看。”

未煙猶豫了一瞬,垂下手臂,默許了。

他站在那裏,漂亮得像是一尊精心雕琢過的玉塑,沒有生命跡象似得,就連呼吸都很淺。

未煙太冷靜了,即便是直面醫生,等待一次宣判,他都沒有流露出過多的緊張情緒。

鄭醫生檢查病例本的整個過程,他就安安靜靜站在那裏,冬日很冷,但今天天氣不錯,旭陽照在男孩身上,應該是暖洋洋的,可鄭醫生本能覺得未煙很冷,他給他倒了一杯熱茶。

晨光灑在他睫毛上,顫了一下。

乖乖地接過茶杯,輕聲說了句:“謝謝。”

病例很厚,即便一目十行,可一頁頁看下來,也還是花費了半個多小時。

鄭醫生忍不住皺眉屏息,他就沒見過這麽複雜的病例,忽然能理解,為什麽導師沒走醫院流程,而是将這個孩子當作自己的私人病患。

醫院不會接診這樣的病人。

也不一定,或許接診後,要麽詫異他為什麽能活到現在,然後直接宣判死刑。

那種病例從未出現在任何醫療典籍,或是任何檔案中。

是孤例。

是來自母體的遺傳。

并且,病症在未煙母親的身上,并沒那麽兇猛,甚至在懷孕生下未煙後,症狀消退很多,本以為是上蒼恩賜,以為一切都結束了……

卻并非如此。

這種病症第一次顯現在未煙身上,是他剛上小學的時候。

一場驚心動魄的綁架勒索,警察趕到的時候,年僅七歲的人質險些反殺綁匪……

其中細節,鄭醫生不知道,或許只有死去的導師,以及未煙的父母才知曉。

又或許,他們也不那麽清楚。

最清楚這件事的人,只有親歷者本身。

鄭醫生接診過很多精神病患,他從未見過這麽小年紀就有這麽深重的精神痼疾,也從未見過瘋成那樣的還能回歸成這麽冷靜狀态的。

或許是因為這是他老師未完成的課題,又或者,這個病患的案例太吸引他。

醫生從某個角度來說,是研究人體的科學怪人,都是有點瘋的屬性,喜歡挑戰不可能。

又或許,未煙看起來年紀太小,太孤獨,又過于冷靜,在某一方面打動了他。

他沒有趕走未煙,留下了這個孩子。

繼續他老師未完的課題……

——

鄭醫生抿了口茶,并沒有細說未煙是怎麽病的,那種病到底有多嚴重。

他看着眼前剛成年沒多久的男孩子,覺得祁燃理解不了,又生怕祁燃知道太多,難以接受,哪怕是精神科醫生的鄭醫生,在了解未煙的時候,都被驚谔住。

或許在這之前,祁燃從不認為未煙有病。

鄭醫生只是說:“那種病症是從母胎帶出來的,一般來說,不會遺傳,他是個例。”

祁燃低着頭沒說話,他雙手捧着杯子,熱騰騰的茶水還在冒霧氣,很暖,但他覺得有點冷,或許是這間診療室的空調打得太低。

少年聲音有些顫,他喉嚨滾了滾。

“後來呢?他在M國待了三年,他被你治好了對嗎?然後,他還回來參加高考,上了一所大學,再後來……”

祁燃忽然愣了一下,沒有繼續說下去。

這輩子的未煙沒告訴他的事情,他上輩子卻調查過。

未煙确實參加了高考,考上了國內數一數二的藝術學院,他的夢想似乎就是當一名演員,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沒有去報道,更沒讀完大學,之後像是憑空消失了幾年。

上輩子,祁燃初見未煙的時候,未煙已經被安排進他家的公司,成了一個小部長。

而這輩子,他卻跑了好幾年龍套,在影視城摸爬滾打,到了如今,也不過是個籍籍無名的十八線演員。

“那……那後來……”

祁燃聲音在顫,這些是他從不知道的,他擡眼看着鄭醫生,懷揣希望:“他後來治好了對嗎?”

未煙現在看起來很正常,應該是……

“沒有。”

“……”

鄭醫生嘆息一聲,繼續說:“後天形成的疾病,還有跡可循,可以查出症結,對症下藥,去治療。但他的病是先天的,沒有任何原因,根本找不着症結所在,如何治療?”

“精神疾病不像身體上的頑疾,器官壞掉了那就換一個,就算更換也沒用,只能等壽命耗盡,起碼還能通過科技手段知道病因。”

祁燃面色一點點白下去,他只是緊緊攥着杯子,咬着牙,指節都發白。

鄭醫生走到他旁邊,拍了下他肩膀:“你倒不必如此沮喪。”

“在我遇到這小孩之前,他父母每年都會帶他來一趟M國見我導師,這之後的三年,我那麽努力,也不至于沒有任何成效。”

“至少……他應該不會發瘋。”

他走到窗前,透過掩映窗棂的綠蔭縫隙,看着坐在樓下廊椅上,沉默着吸煙的青年。他的樣子很淡然,根本看不出有病,甚至可以說很健康。

“看樣子,他控制得還不錯。”

“……”

祁燃本就容易被情緒所波動,他忍了一會,忍不住了,淚眼汪汪地看着樓下的男人。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眼眶含着淚,瞪大眼睛直搖頭:“不是的……”

“什麽?”

“那三年之後,他真的控制的很好嗎?那這些年,他有沒有定期找你檢查?”

鄭醫生沉默了。

那三年之後,未煙回國,剛開始的一兩年,還會偶爾聯系,鄭醫生會問一下他的身體狀況,以及叮囑事項。

再後來,未煙就不主動聯系他了。

鄭醫生不會自欺欺人地認為未煙痊愈,但他還是懷着希望,騙自己說未煙過得還不錯。

他知道,一個精神病患是有多希望回歸正常人的生活,就算為了一切看起來「正常」,都會不自覺地去否定自己病過,摒棄過去,努力暗示自己正常。

諱疾忌醫不可取,但以未煙的狀況,鄭醫生覺得這反倒是好事。

科學的醫療手段不起作用的時候,心理暗示反而更有效。

祁燃:“沒有是不是?所以……後來的這幾年,他一直就這麽不管了?還是說……他以別的方式發洩情緒?”

鄭醫生更沉默了。

祁燃驀然想起未煙手臂上那一道道傷口,縱橫交錯,猙獰地遍布在雪白修長的手臂上,一道道痂痕,就像是束縛天使雙翼的鎖鏈。

李時跟他說過,這些傷一看就是自己劃的,懷疑過未煙不正常。

但當時的祁燃沉浸在系統世界觀中,他認為那些都是系統給予的懲罰。

可轉念一想,就算是系統做的,那也該是上輩子的事情了,這輩子的副本剛打開,未煙做錯了什麽,才能在十年前就受到懲罰?

他一下子明白了。

身體上的疾病可以通過包紮上藥去治療,而精神上的,卻是觸不到,碰不了。

他受不住的時候,是在以自毀的方式轉移注意力嗎?

這個想法一旦冒出,便順理成章,自動補缺空漏。

難得聰明一回的祁燃恨不得自己永遠笨下去。

他臉色煞白,眼眶還是濕了,唇在顫。

“鄭醫生,他在接受你治療的那三年,有沒有自毀過?”

“……”

鄭醫生愣了一下。

他望了眼窗外樓下,只餘樹蔭。

祁燃哽着喉嚨說:“他手臂上有很多傷口,那些是不是……”

“砰——”

他話沒說完,診室的門被用力推開,雪白的歐式門框撞在牆面上,似乎散了架,發出嘎吱聲,就像人類喉嚨裏的憤怒吼叫。

門口站着的青年面色有些陰沉,雖情緒很淡,卻能看出愠怒。

他壓着嗓子,沉緩開口:

“鄭醫生的醫德或許還需要再進修進修。”

未煙順着鄭醫生的目光看了眼門鎖:“門鎖質量太差,也該修了。”

鄭醫生:“……”

不知道未煙聽到了多少,鄭醫生難掩尴尬地咳嗽了一聲:“那個……小祁是你男朋友,以後要成為你伴侶,伴侶之間就不必隐瞞……”

他話沒說完,被未煙冰冷的嗓音打斷。

“他不是。”

鳳眼裏都是疏離冷漠,漂亮的淺色薄唇吐出冰碴子一般的話。

卻在對上祁燃水盈盈的淚目時,頓了一下,英俊的眉皺起,眼見着祁燃打了個哭嗝,哥哥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祁燃想開口說話,又不曉得說什麽才不會惹哥哥生氣,只能擡起手背抹眼淚。

手腕卻被攥住,拉着人逃也似的離開。

“回去再說。”

祁燃:“?”

不生氣了嗎?QAQ;

作者有話說:

晚上有二更——

本章評論區掉落紅包,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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