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方鴻漸渾無魂魄似的離開了家,在大街上閑逛。天已經不算太暖和,街上漸漸沒了什麽人,身上一分錢也無,肚子裏餓的像用竹篾子在狠命地刮。他從未過過這樣的的日子,即便是在旅途中,他的肉體與精神也總有一者是保持充盈的。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枯竭,這種滋味實在是算不得美妙。起初還在想一些有的沒的,覺得人生從來不曾這樣失敗過,也頗流下了些眼淚,也有些追悔,一些痛恨,一些無可奈何,但是風漸緊人漸稀,才了解到自己一個人在這街上就這樣走着是不成的。讓他如流浪漢一般,在街頭合衣便睡了,那做不到。自己租賃的,那間逼仄的公寓,更是終生不想再踏入一步。回家,回三代人擠着的小宅子,只怕不曾等父母發落他,兩個弟媳婦就能把他吓得落荒而逃。可怕,實在是可怕,他之前只覺得,女人是可怕的,家庭是複雜的,但從未覺得自己怕過她們,有朝一日竟會被這一群脂粉英雄愣是逼到如今這樣的絕路上去。語言與心計,愛她的時候覺得是蜜糖,怕別人欺負了她去,唯恐她不具備,然而現在卻報應在自己身上,真真是毒藥了。
不能不再去找個去處了,雖說是租界,但也不是什麽非常太平的地方,晚上巡捕出來巡邏,想自己這樣,身無長物的,連個身份證件都沒有,運氣好還能被拘留一夜,運氣不好被沉了黃浦江只怕都沒人知道。
他緊了緊身上的大衣,覺得自己還未到非死不可的地步,這人生還是有些期望,還是能靠自己的努力有些變化。他不願就這樣死,死也要死在最得意的時候,才不枉活了這一場。
跑了幾步,覺得身上有了些暖氣,然而也更餓了,雙手插在口袋裏,居然摸到口袋底有個破洞,不禁暗啐了一口,果真倒黴的時候,一切不如意的都随之發作了,然而同時又生了一種微末的希望,于是便像小孩子似的,将兩只手指從孔洞中探進去,四處踅摸,巴望着能從裏面找出幾個銅钿來,若是運氣好,說不定還能有個光洋。
兩只手指從來沒有被寄予如此厚望,于是也不辜負主人,居然真從大衣的夾層中颠到沉甸甸的一處,細心搜尋,果真有了收獲,有一枚大洋,若幹銅板之巨,這實在是一筆橫財,方鴻漸真覺得是意外之喜,覺得自己的人生還不至于完全失敗,自己也并非完全是個廢人。若是非廢人,只怕上天不會給他這個機會絕處逢生。
然而這一筆橫財又不免有些尴尬,若論多,頗能好好吃上一頓,買上半斤鹵煮,若論少,在租界裏,實在是不夠讓他住上一夜的。
人一旦求生,想法也就跟着多了起來。沒有老婆,只不過是沒有了一件衣服。至于兄弟,雖是手足,但因為衣服的原因暫時不能去投靠,他把頭也想破,想遍了他這一生中所有遭遇過的人,連那法國巡警都包含在內,最終只能發現,他現在所能依靠的,并且願意讓他依靠的,只有一個人,趙辛楣。
有了眉目,接下來便方便了。他好歹是讀過舊書,也留過西洋的人,些許數字,若是真心想記住,也不算什麽難事。他曾記得,在報社工作時,那位王主編曾經請他喝過一回茶,談談他跟趙辛楣一起在三闾大學工作的情況,其中不免對這位遠方的朋友有些思念,一時興致足了,便決定出去吃飯接着說。主編辦公室裏是有電話的,他先打了個電話回家,告知孫柔嘉,自己不能回家吃飯,接着那位王主編倒也是打了個電話回家,他有心,便記住了,此時真真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了。
揚起手,發現腕上還有塊表,還是在香港時趙辛楣與他一起去買的,是好貨色,若是實在困苦,當了這塊表也能撐些時日,越發覺得這個朋友是交得了。才不過晚上九點半,那些繁華地方,想來還不曾完全歸于沉靜,幹脆一路跑過去,在演藝場的邊上,一家雜貨鋪裏,找到了一架公用電話,喘了口氣,一個一個播出了那個號碼。電話機的轉盤悠悠的往回轉,細微的回聲還有頗有韌性的觸感,沉默了片刻,那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好,請問找哪一位?”
方鴻漸吸了一口涼氣,盡量讓自己鎮定,“王主編嗎,我是鴻漸啊。”
“啊,原來是鴻漸啊,怎麽有空打電話來。”王主編的情緒聽起來還好,方鴻漸不禁舒了一口氣,但是哪怕這時候對他惡語相向,他還是不得不拉下臉來,求上一求。受男人的氣總比受女人的氣要好些,他不敢講這是什麽性別歧視,他也是根本不敢歧視的,否則那位身上帶着羶腥氣的太太定然會将他當做靶子,好好嘲弄一番,發在某一版副刊上,這樣會使他覺得,自己還不如那位夫人的漢奸丈夫了。
“王主編啊,我有一件不情之請,還請您萬萬要幫忙。”
“說吧,你是辛楣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朋友的忙,是說什麽也要幫的。”
“那我就說了,辛楣前些日子寫信來,說是在重慶為我謀了個職位。”
“這是好事啊,鴻漸,重慶好歹是陪都,局勢比這邊要安穩得多。”
方鴻漸想着什麽時候才能把話說出口,然而又實在找不到什麽借口,不能被拆穿,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但不免要演示一下原本的理由,只告訴他一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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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內人對此多有不滿,我一時書生意氣,從家裏出來,這時又不願回去,不知道主編能不能收留鴻漸一夜?”
“好說好說,我雖不算有錢人,但好歹在上海這些年,家裏一兩間空閑房子還是有的。女人嘛,眼光未免短淺,我們不必去受那個氣,你就先在我這裏住下,直到聯系了辛楣往重慶去也無妨。”
王主編答應的未免太痛快,方鴻漸有些奇怪,然而也不敢深究,連忙按王主編給的地址,匆匆叫了一輛黃包車就走了,剩下一點錢,正好夠付這車費。
王主編家是石庫門房子,但說他闊綽,到底不錯,不是有那麽逼仄的一間,或是像他一樣,還有個充當門面的小閣樓,人家真真是有整整兩層房子,他上前敲門,一個老媽子竟以為他是房客,還問他:“先生,你是來租房子的麽,我之前怎麽不曾見過你。”
方鴻漸不願鄙夷王主編的人品,但是這個時候自己困苦着,不禁要用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了。怪不得辭職那麽爽快,原來是根本沒有後顧之憂,有點暗暗後悔自己沒打聲招呼便辭了工作,害的自己兩頭落埋怨,還從經濟地位上完完全全矮了下去,就此占了幾乎永恒的下風。他報出王主編的名字,那老媽子閃開身讓他進去,他躬身說了句多謝,一邊上樓一邊在心底罵自己“書生意氣”。等到了樓上,又覺得自己本不該有這些顧慮,他雖說不才,但也總不見得要在資料室裏混日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方鴻漸一進門,居然看見王主編跪在佛龛前面,看着還特別心誠。他喚了兩聲,王主編還沒有理睬,他只好湊到耳朵邊上,“王主編?”
王主編好像驚醒,但是也沒有從墊子上起來,“鴻漸啊,你坐,你先坐,我拜完了佛再陪你好好喝茶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某是起名無能星人,不管什麽名都無能,所以不會有正經章節名。。。
新文,攢了一點,但不很肥……
據說今天是個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啊,所以粗來撒狗血了,今天三更,之後争取工作日每日一更,周末可能加更也可能沒有更……
謝謝觀賞~
本文慢熱,慢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