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方鴻漸之前不曾想過,王主編竟然會有這樣一副心腸,客人上了門到時還要把頭磕完了才能起來,可見這不是一般的虔誠了。想自己的母親,舊時在鄉間也算得上是信佛的,也曾在小佛堂裏念經打坐,然而只要有客來,哪怕是小廚房裏炖了雞湯要嘗嘗味道,老太太都積極地幾乎是倒屣相迎。自己的善良溫順賢淑的母親竟不及眼前這個看似粗豪的漢子,方鴻漸在心裏默默做上草稿,搜腸刮肚想找出些經文來,下一步不至于沒有話講,然而一時腦筋紛亂,全并作一團亂麻,更苦于,沒有剪子,連一些零散片段都想不出來,抽出幾條絲,也不過是些偈子和般若波羅密多這些來,姑且撐個片刻吧。
方鴻漸看着牆上挂着的大鐘,還差半個鐘點就是夜裏十點了,他肚裏實在是餓得不行,剛才看那位老媽子似乎在樓下燒水,準備沖些面茶來做夜宵,只準備去求一些來,安撫一下腸胃。
還不曾思慮妥當,先聞見一股獨特的谷物的清香,還帶着一點紅糖的香氣,滾燙的滿足的一大碗面茶,那老媽子手中托着一個雕漆的茶盤,應該還是清末的東西,上面放三個瓷碗,均有滿滿一盅,但是按那個體量,一盅實在是少說了,當是有一缽。方鴻漸當即便要去化緣,那老婦人正走過王主編身邊,頭也不低,身上鴉青的襖子,雪白的袖套,連花白的鬓發都顯得整齊精神,實在是個利落的老媽子。那老媽子神色平淡,“老爺起來吧,來了客,陪客人吃碗面茶吧。”
王主編一下向得了特赦,一骨碌從蒲團上爬起來,跟着那婦人,亦步亦趨,那婦人先把茶盤放在方鴻漸面前的矮幾上,回身坐在堂屋中左邊下首的一張椅子上,王主編坐在方鴻漸對面,先捧了一碗面茶給那婦人,有捧了一碗給方鴻漸,“鴻漸兄,家裏沒什麽好東西,這是內子家人送來的面茶,只不過是家鄉土貨,但是充饑倒也是不錯,趁熱先喝一碗吧。”
方鴻漸覺得其中蹊跷,但是在是餓的緊了,便接過碗來,三下五除二,先幹了大半碗為敬,另外兩個人怎麽大眼瞪小眼,他是不管了。面茶裏加了紅糖和蜂蜜,面炒的細膩,一點都沒有焦,一種成熟的谷物的香氣味彌漫在他的口腔,給予他加大的滿足。
一碗面茶見底,方鴻漸才覺得自己活了回來,放下碗,看見王主編還在一口一口地慢慢享受那一碗,真是一絲一毫都不浪費,果真是儒家的傳人,國難當頭,便把物力維艱時時放在心頭。
那婦人看方鴻漸吃完了,用方言問了一句“先生吃好了,還要再來一碗?”方鴻漸辨別不出是什麽地方的,但是跟自己家鄉話很像,便說好,那婦人轉身下樓去了,王主編望着那背影,三下五除二解決了,将碗重重地砸在桌面上,長舒一口氣。
方鴻漸肚裏有糧,心中不慌,笑着問他,“王主編,怎麽,這麽慌張?也想再來一碗?”
王主編一口面茶糊在嗓子眼,根本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掙紮着咽了下去,嘟嘟囔囔地,“待會說,待會說。”
那婦人旋即上樓,給方鴻漸又上了一碗面茶,這次分量顯然要少了不少,方鴻漸吃着很妥帖,便學着腔調,用家鄉話誇贊那面茶好,那婦人很是自得,啰啰嗦嗦講了一堆這面茶的好處,最後方鴻漸聽她說,我娘家兄弟如何如何,才覺得不對,又怕是自己聽錯,只能讪讪地不說話,埋頭苦吃。那婦人便上來,收了一應碗盤,轉身走了。
方鴻漸開口艱澀,“那位,便是尊夫人?”
王主編只得苦笑,“正是內子啊。”
王主編的這位夫人,是江南人,家裏頗有幾畝田地,是個小地主出身的女孩子,王主編當年在鄉裏也算是神童,趕在大清朝的尾巴上考了個秀才,便被丈人一眼相中,把自己姑娘嫁給了他。後來他留學東瀛,也一直是這老丈人出錢,他在日本頗有幾個紅顏知己,然而每當想到家中這個夫人,又不敢越軌了。後來他這個老丈人一家經營田地與缫絲生意,甚是賺了一筆,從小地主變成了民族資本家,女婿回了國,便在上海買這麽一棟樓,女兒跟女婿一起住,多的房子便出租。王主編自然是有資本果斷辭了職務回來做寓公的,只是這樣未免在經濟上又落了下風。原本他那主編的工資在他那位內人眼中變算不得什麽,這下可真真是打回原形,又變成窮秀才一個了。
方鴻漸頓時對王主編從心靈上更有了一層親近。他們是何其相似,都是蒙了老丈人的蔭蔽,才得以出國留洋,而後在經濟上,又不免遜色于自己的女人,現下都是一般的丢了工作,一般的垂頭喪氣。他與趙辛楣是同情兄,跟眼前這位王主編,不是同病就是同命。
兩位同病相憐的人不免有許多話要說,方鴻漸也把自己之前的遭際講了一遍,只是故意忽略了蘇文纨那一節,将他與趙辛楣的相識歸于志同道合。王主編聽得很入神,泡了壺茶來邊喝邊聽。用故事佐茶,便像是拿花生米下酒,王主編手裏的明明是鐵觀音,卻像喝的是烈酒一般,片刻就醉了。“鴻漸啊,我不如你,不如你灑脫,這個年歲了,也說一點恬不知恥的話,我當年留學,最後悔的事情便是,沒有真正年少輕狂一回,不曾認識過那樣一個鮑小姐,那樣一段美麗的毫無負擔的豔遇,真是大錯啊!”方鴻漸卻聽得一激靈,蘇文纨向唐曉芙控訴他時,沒有少拿這位鮑小姐說事,這一段經歷像那個阿三手中的卡子,是偶然留下的把柄,卻要被人屢屢提起加以要挾,卻完全沒有辦法,只能乖乖地付上一筆錢了事,以減少對于自己名譽的損失,他現在年紀長了幾歲,也發覺之前的不妥了,心中急于把這一段抹殺去,然而這一段卻在他的腦海中根深蒂固,是怎麽都繞不過去的了。這樣不用負責任的,看似完美的婚外戀情,其實帶着更加高的道德風險。
“王兄,話不是這麽說啊。你對尊夫人忠貞不二,實在是我等的表率。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尊夫人好好一個貴夫人,為什麽要像老媽子一般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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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家中的時候便一手操持家務,我在國外,她的父親,兩個哥哥所有的家事,都是她一手在管,後來跟我到了上海,怎麽都不肯閑下來,也不願意兩個人住好大一所房子,我只好依她,不請仆人,将多餘的房間出租,她這樣每日都有些事做,也有人陪着聊天,聊聊毛衣的花樣和鈎針的圖案,我也就随她。”
牆上的大鐘咣當咣當連響了十一下,王主編突然像被上了發條似的,一下子從座位上彈跳起來。“糟了糟了,鴻漸慢坐,我去去就來。”
方鴻漸摸不清楚狀況,只看見王主編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小旋風一般沖下樓去,過了大約二十分鐘才上樓。上樓也不坐下,徑直跪倒蒲團上,先瞟一眼鐘,接着便乖乖低頭,一五一十有口無心地數念珠。數足了不知幾個更次,才慢慢從蒲團上爬起來。
“這是怎麽話說?”
“內子每晚11點之前必然要就寝,我得下樓給她打水洗腳。今日晚了,她便罰我跪着,念上二十遍心經。”
方鴻漸回想起王夫人那雙腳,似乎不是天足,一方面慨嘆這對夫妻的感情着實是好,一方面又不禁對王主編的同情深了一層,起碼孫柔嘉沒有讓自己幫她洗腳,并且她也不至于纏足,覺得自己在物質上稍遜于王主編,但是精神上卻略有富足。
“你還不知道哩,你來之前,她怪我沒有問過她,便将可以出租的空房做了人情,足足罰我跪了一個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