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方鴻漸神清氣爽地從浴室裏鑽出來，床單已經被更換過，房間裏也顯得幹淨整潔了許多，方鴻漸揣摩着橫豎不出招待所大門，冷也有限，于是只撿了一件白襯衫，一件薄的羊毛衫，外面罩了一件黑西服，在穿衣鏡前頗顧盼了一番，複又回到沙發上坐下，做了不到五分鐘，就覺得無趣起來，幹脆擺弄起他那一堆從香港帶來的水果。
有相當不錯的芒果，一只一只看着金黃發亮，香味也很喜人，還有顏色形狀都很飽滿的鳳梨，果肉鼓得幾乎要從鱗甲般的表皮中爆裂出來，再有就是香蕉，捂了一天，一點青色都找不見了，再有就是一些熱帶的雜果，有紅有綠，色彩缤紛，只有一樣是沒有帶的，就是榴蓮，若是帶着拿東西上飛機，只怕那些紳士小姐們就要把他從半空中扔出去了，并且攜帶一枚臭蛋，簡直是生化武器一般的存在。
正擺弄着，趙辛楣在房門外叩了叩門，方鴻漸自然是不敢輕飄飄甩出一聲“進來”的，在三闾大學時或許還成，但是這個時候還是自己匆匆迎上去開了門。
趙辛楣一眼就瞧見了方鴻漸在茶幾上搞得水果展覽，“怎麽，鴻漸兄，在香港呆了幾天這些東西還沒有吃夠麽，正緊晚飯不吃倒是想拿這個充饑了嗎？”
“不會不會，只是想着辛楣你結婚之後，我還不曾見過嫂夫人，你知道的，我囊中羞澀，拿不出什麽金镯鑽表的，只好捎帶些水果，橫豎是坐飛機來的，要金貴些。”
“你這是拿我比明皇，我聽出來了，不是好話。不過也好。”趙辛楣突然笑了出來，“你這位嫂夫人，唉，你待會就能見到了，這份賀禮也許正合她的心意，來，走吧。”
方鴻漸跟着趙辛楣走過走廊，昨天晚上累得很了，并沒有仔細打量這裏的裝飾，原來這是一座小樓的二層，走廊上均鋪着厚實綿軟，花紋豔麗的克什米爾羊絨地毯，在走廊的另一邊可以看出是有一個小平臺，生長的樹木枝幹直伸到平臺上來，倒是有一點空中花園的味道，春夏時來一定美不勝收，但是蚊蟲也足以成為大患了。
走廊兩邊都挂着各式的名畫，全是長翅膀的小孩，露胸脯的女人，騎白馬的騎士，若是外國也有宣和畫譜這種東西，那麽這些原作定然在上面都有一席之地。走了大約十多米，就到了上下的樓梯，旋轉樓梯，一律白石的欄杆，等閑水泥抹白灰的絕沒有那一份氣度，從樓梯上下去進到一樓，就是這個招待所的餐廳，一個一個小小地包間，趙辛楣在前面昂首闊步地開路，推開靠近盡頭的右邊一間，“鴻漸，請。”
“辛楣不必這麽客氣，辛楣先請。”
“嗳，你遠來是客，你先請。”
“客随主便，還是主人先請。”
裏面突然傳出來一陣笑聲，“你們讓來讓去的，幹嘛不進來，大人就是有意思。”
趙辛楣頓了一下，先進了門，方鴻漸跟着闖進去，發現桌邊坐了一位小小的婦人。頭發已經梳成太太們常梳的發髻，手腕上甚至有一對翡翠的镯子，鬓邊可以看到玳瑁的發卡，她的一座鐘正罩在她身後的椅背上，一只小小的手包撂在一邊，她塗了蔻丹的指甲也顯得圓潤可愛，穿着一件荔枝紅的旗袍。她斜簽着坐在桌邊，手裏還捏着松子，沖着門口的兩個“大人”呵呵地笑，她的眼睛是很明亮的，鼻子長得也很好看，五官分開看都是美人，合起開看更是美人，只可惜，這美人只是個胚子，還不曾舒展開。
“辛楣，這位是？”
“這位便是內人，阿意，這就是我常說的方鴻漸先生，我的好友。”
那小小的婦人撂下瓜子，站起來脆生生地喊了一聲“方叔叔好。”又坐下，撿起她的松子來，方鴻漸一瞬間竟以為這小小的美婦人是松鼠精變的，正要趁冬天還未真正到來，趕快屯好過冬的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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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當不敢當，這是嫂夫人啊。”阿意靈動的雙眼在趙辛楣身上瞟了一圈，見趙辛楣并沒有動怒，也就完全不當回事，仍然埋首在松子之中，左沖右突，一陣撕殺。
“阿意，怎麽能這樣叫呢。”趙辛楣無可奈何地看了阿意一眼，又拉着方鴻漸，“阿意年紀還小，鴻漸不要見怪。來，坐，坐。”趙辛楣招呼了人來上菜，都是川菜中的名品，那位阿意夫人也不害羞，只當面前沒有這兩個大男人，開始大殺四方。
酒足飯飽，阿意夫人也餍足了，“趙叔叔，我們什麽時候回去呀。”
趙辛楣和緩了聲氣哄她，“我再跟鴻漸兄久別重逢，再跟他說一會話，我們就回去，你在樓下等等我，好不好。”
“不好，那多沒有意思，方叔叔，你從香港回來，有沒有帶什麽好東西啊？”
方鴻漸面色一僵，“啊，有，有的，辛楣啊，你現在是辦公室主任，自然也不缺我這一支金筆，但也是我一片心意，剛才忘了，真不好意思。”
“鴻漸，你別聽小孩子胡說，你才到重慶，萬事都沒有安頓，我又不缺一支筆，何苦在我身上花這個錢。”
說話間方鴻漸三人已經到了二樓的房門前，趙辛楣掏出鑰匙，打開門，阿意也是第一眼就看見了方鴻漸桌上的一堆各色水果，又撲了上去，“哎呀，這些都是什麽，我都沒有見過呢。”
她挑了一個芒果，在手上捏了捏，又聞了聞，又挑了一根香蕉，當做跷跷板玩，又捧起一只菠蘿，“哎呀，這個紮手！”然而又不肯撂下，在手裏掂了一掂，“這個好重，聞着也好香。這些都很好玩，我都沒有見過，方叔叔，你從香港帶回來的東西是我見過最好玩的。”
“嫂夫人喜歡就好，哈哈，喜歡就好。”方鴻漸沒有想到自己一時興起，竟然真投了這位嫂夫人所好。
“好啦，我有東西玩啦，你今天留在這裏好了，明天再叫司機接你去上班好了，我要帶着些東西回家玩，方叔叔再見。”
阿意披着一座鐘，但還是像一只活潑的鈴铛，趙辛楣只得招呼司機來把那一堆水果抗走，又跟他的小妻子告別，阿意板起臉來一板一眼用川話教育了趙辛楣一會，然後又喜笑顏開地轉身上車，在車上頻頻向他們揮手告別。
看着汽車出了招待所的門，方鴻漸吸了一口氣，準備問話，趙辛楣截住話頭，“走吧，上樓去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