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方鴻漸突然生了促狹心思,存心想讓趙辛楣難堪,趙辛楣半拽着他往樓上走,方鴻漸卻賴在門口,直到看到有幾個服務女工笑嘻嘻地看他們,才不再擰住勁一起上樓。

趙辛楣把鑰匙遞給方鴻漸,“部裏面工作交接還得有兩天,你先在這裏住着,這裏是我們自家的招待所,賬從大賬上一起走,不用你擔心,想吃什麽直接到樓下說一聲就行,這裏也不只有川菜的廚子,要想吃上海或是你老家的口味,這裏有兩個淮揚菜的廚子,做的還不錯。等什麽時候人事上做好檔案,開始上班,你再搬到離部裏近一點的地方去。”

方鴻漸聽趙辛楣這個意思,好像是自己的工作還有些沒有着落,心裏有些惶急,“辛楣,你說要等人事上做好檔案,是不是,還有什麽問題啊?”

“也沒有什麽大事,管檔案的老陳這兩天犯了風濕,沒有來上班,他是最倚老賣老的一個,他不在班上,那些小科員不敢往檔案上寫一個字的,等那老頭子休息妥當了,檔案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還有,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三闾大學那會,那個一口一個‘兄弟我……’的特派專員?”

“記得,當然記得,新生活,新大學麽,他的那一套我都記得。”

“那位特派員現在從教育部下來,又轉到我們這邊來養老,那是個難纏的,他跟2C關系很好,能不見面,還是盡量不要見面。”

“好,我知道。”

趙辛楣坐在沙發上,雙手背在腦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方鴻漸一提茶幾邊的熱水瓶,竟然有慢慢地熱水,當即拆了錫盒裏的茶葉,用一只蓋碗悶了一碗茶,“辛楣啊,這巴蜀之地的飲食,我還真是不太适應,要說口味,自然是好的,只是我到現在還是唇齒欲燃,一張嘴只怕能噴出火來。”

“你不懂,這裏濕氣大,沒有這等分量的辣椒花椒是過不下來日子的,這裏的川劇,有一項絕活,恰恰就是噴火呢,鴻漸兄,難為你才到蜀地,就學會了這門絕技啊。”

“不敢當不敢當,噴火我雖沒有見過,但也知道,跟我這個大不相同了。噴火的川劇我倒是還想再見一見,只是這噴火的川菜,我之後只怕要少吃,嘴唇都腫了,活像被馬蜂蟄了似的。”

趙辛楣看向方鴻漸,只見他果然嘴唇紅腫起來,好像嘟着嘴似的,跟他平常的面目大不相同,竟生出了一點天真可愛的童趣,他最近承受着童趣未免太過心生厭煩,但看到方鴻漸這模樣卻覺得實在是不錯。一路奔波,方鴻漸也瘦了一些,他好像天生是曬不黑的皮膚,混在白種人裏也未必會被剔除出去,只是那白色人種白雖白,但皮膚卻差得很,不堪近觀,然而方鴻漸卻是無礙的,他還是水鄉人家大少爺的底子,唇紅齒白,肌膚細膩,一點都不像要有三十的人。

他突然想起了一個絕妙的比方,外國極漂亮的白種女人,皮膚就好像是用白灰刷的水泥柱子,然而方鴻漸這一種卻是實實在在的漢白玉,遠遠地看沒有分別,但只要走近了就自然知道好歹了。

“若是你先到重慶,你這般相貌,做個驸馬都嫌多,也不用我這麽苦命了。”

趙辛楣突然沒頭腦地喟嘆,方鴻漸聽不出頭緒,“做驸馬?啊,辛楣,還不曾問你是做了那一家的乘龍快婿呢,剛才我看嫂夫人,可是年輕的很啊,真是豔福不淺啊”

“鴻漸兄快別取笑我了,這等豔福,我是消受不起的,你方兄或許可以試試,但是可惜,你已經有孫小姐了。”

方鴻漸突然又聽到提起孫柔嘉,心裏還是有幾分難過,“劉皇叔入益州,舍了孫夫人,我這一番入重慶,可也是孤家寡人喽,可見這姓孫的女子,天生是跟這裏犯沖的,非得要跟丈夫休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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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辛楣并不知道這一節,“你與孫小姐?”

“是地。我與她已經離婚了,舊式休書我也寫了,新式的離婚協議書我也簽了,不管怎樣,這個婚的确是離定了,覆水難收,沒有挽回的餘地了。辛楣兄,你也請別再細問,我的确,的确不想談起。總之,我現在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還好有辛楣兄你收留,也請兄臺不妨多收留我一段時日喽。”

方鴻漸裝作毫不在乎的樣子,但是還是看得出洩氣的很,完全沒有之前的神采,他低頭,十指相對,是很隐忍的模樣,趙辛楣之前很少見到方鴻漸真心為了什麽事情消沉發愁,出言寬慰,“鴻漸,你若是還對孫小姐有心,不妨回上海,再跟她見一見面,或許還有挽回的餘地。”

“不,你不懂,這已經是不可挽回的了。”方鴻漸擡頭,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四周都有石膏板的貼線,是西式的花草,方鴻漸的眼睛跟着貼線轉了一輪,還是忍不住那一點濕意,瞪大了眼睛,不低頭看,但是還是有一點微微的淚光,任誰都能察覺。

趙辛楣也看見了,如果他這個時候勸方鴻漸大丈夫何患無妻,不但是對方鴻漸的不尊重,也是對孫柔嘉的不尊重,但是他并不知道其中症結所在,還是一味以為還是蘇文纨的舊事在其中作祟,使得他們争吵以至于到了離婚的這一步。他已經很久沒有回過上海,對于上海的種種狀況也只是道聽途說,自然不可能理解方鴻漸在那種境遇下的無奈與失望,所以只把他的失意往感情上想,“女人都是小心眼的,但是她對你小心眼,說明她還在乎你喜歡你,你不應該生氣,反倒應該竊喜啊,現在不回去也好,華北的局勢還未明晰,等到塵埃落定,你們也都冷靜了,再回去也不遲。”

方鴻漸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不置可否,趙辛楣可以看見他消瘦的下颌,形狀極其精致,他仰起的脖頸,像一只遠望的鶴。

“不說我的事情了,辛楣啊,你這位夫人,之前可從未聽你說過啊。依我看來,她的年紀可是小的很,不會是老太太怕你一把年紀還找不到老婆,給你買的童養媳吧。”

“可不敢,上哪裏去買這樣一位祖宗來當童養媳喲,這裏面話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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