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方鴻漸跟趙辛楣到達那座半山上的花園寓所時,已經是九點朝外,趙母已經去休息了,阿意仍然不見人,三樓好像是她自己的世界,就連趙辛楣也得在征求同意之後才能進入,于是也不曾出現。
申同下午已經将方鴻漸的行李運到了趙宅,并已經将東西搬到了二樓,方鴻漸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口搓了搓手,“辛楣啊,我得收拾行李呢,你也去休息吧,休息。”
趙辛楣翹着二郎腿坐在一邊茶幾的沙發上看報紙,這個姿勢非常适合他,把他本性裏的那一點玩世不恭全現了出來,一股子官油子味,方鴻漸心裏暗罵,但是住的人家的房子,怎麽有趕主人出去的道理,于是只能在趙辛楣若有若無的目光底下收拾着自己為數不多的衣裳,趙辛楣拖着腮在一旁觀看。
“這不行啊,這個季節這樣的衣服可過不了冬,改天陪你再去挑兩件好了,反正那一家店已經有了你的尺碼,什麽時候他們送衣服過來,叫他們按照尺寸再做幾套上來就好。
我這可不是為了你好啊,我這是為了剝削你,你欠了我的錢,就得住在我這裏,為我辦事情,一天錢不還完,就不能走。”
又轉過身,“鴻漸啊,你一本書都沒有帶過來啊,難道你真的是被老婆趕出來的?啧啧。”
方鴻漸默不作聲,從行李箱的夾層竟然翻出一本《波若波羅密多心經》來,看來大概還是王主編夫人給他放進去的,那位夫人說他這一路辛苦,少不得要為他念經,又不放心,故而可能在他的行李中加上了這麽一本經書。
想起王夫人,方鴻漸突然在行李箱中一陣翻找,翻完一遍一無所獲,站起來大驚失色,又在房間裏轉了兩圈,并沒有發現他所尋找的物件的蹤影,“辛楣,你有沒有看見一條駝色的圍巾啊,就是我才到重慶的時候圍着的那一條啊。”
“你到重慶的那一天我又不曾去接你,怎麽知道你帶的那一條圍巾?”
趙辛楣将報紙閑閑地翻過一版,擡起眼來看方鴻漸。
“不錯不錯,你看我,倒是急糊塗了。”
方鴻漸拍了拍腦袋,開始仔細思索那一條圍巾的去向,他到了重慶之後住進了外務部的招待所,再後來他跟趙辛楣出門,并沒有帶那一條圍巾,于是就扔在了招待所,招待所不比普通旅店,一定是萬無一失的,再說丢什麽都不至于丢一條圍巾,除了他自己,還有誰知道那一條圍巾中包含了那樣一份不明言的關懷呢。
方鴻漸不安地搓了搓手,他現在安頓了下來,并不差這麽一條圍巾,同時,他也知道那一筆饋贈并不會有太大的數額,但是,只是弄丢了這份難得的心意,使他好像一個小孩子弄破了母親新縫制的棉衣一般,雖然知道慈愛的母親定然不會責備,但是心中不但可惜,而且歉疚。
還有誰能碰到這條圍巾呢?當然不會是趙宅的傭人拿走了,宋媽與其他幾個年長的女傭人都是半個主子一樣的有身份的老人,他們半生為奴,從心底裏鄙視這種小偷小摸的行為,阿意雖然好奇,但是并不是沒有教養,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再有,能碰到他行李的人,也就只有申同了。
“辛楣啊,你幫我問問申師傅,看看有沒有一條駝色的圍巾落在了他的車上。”
趙辛楣合起了報紙,“一條圍巾,你至于這麽着急麽。這都什麽時間了,申同是本地人,并不住在外務部的宿舍裏,你叫我這個時候怎麽找他,他的家裏又沒有安電話。”
方鴻漸此時也覺得自己的要求有一點無理取鬧,他也覺得自己并不該是這樣小氣的,只不過是丢了一條圍巾而已,他一個大男人,至于為了這件事滿重慶地去找一個為他奔波的司機嗎,再說,明天申同會來接他跟趙辛楣上班,到時候若是在車上,他就自然明了了。
“嗯,這條圍巾,是我一個很敬重的長輩親自織來送我的,今後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碰面,但是我很感念她的這份恩情,所以很希望能夠找到。”
方鴻漸差一點就要将內裏實情和盤托出,但是還是忍住了,他很快收拾好了房間,趙辛楣站起來,用報紙撣了撣褲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都十一點了,我也不上樓去了,鴻漸,我就在你房間對面,咱們還當這是在學校裏的男生宿舍,倒是很有趣的。我走了。”
方鴻漸送走了趙辛楣,一個人倒回床上,很軟的沙發床,但是他躺的并不舒服。他并沒有什麽擇席的毛病,他只是單純地覺得睡得不太安穩,即便是王主編家那張鋼絲木板床,也要比這個安心些。雖說心中默默有了記挂,但是身上的絲綿被子很軟,有一種香氣,白天又走了很多地方,漸漸地還是沉入睡夢中了。
方鴻漸睡到第二天早上七點,趙辛楣原先放在床頭櫃上的一只鬧鐘把他鬧醒了,他伸手按掉,吃不準該什麽時候起床,但是住在別人家裏,早點起來幫人家做些事情,總歸是不讨嫌。
趙辛楣倒是好像還沒有起身的樣子,方鴻漸穿戴梳洗好了下樓,趙母已經坐在餐廳的飯桌邊上,在跟宋媽扯一些閑話。
“方先生,起得這樣早呀,真是好人家出來的孩子。”
“伯母,早上好。”
趙母從眼鏡後面投來溫和的目光,“起來啦,正好,陪我一起吃早飯,诶喲喲,辛楣是個夜貓子,早上總是起不來,阿意又貪睡,一只都只有我跟小宋一起吃早飯,一點都沒有意思,方先生,跟我們這些老太太一起吃早飯,你不會不情願吧。”
“哪裏會,伯母,您叫我鴻漸吧,在家中的時候,我也經常陪家母一起念經吃齋呢。”
“好,好。小宋,去盛粥過來啊。”
吃完一頓早飯,宋媽倒是拿來一條圍巾,“這是昨天申師傅送行李過來的時候落在樓梯上的,他走的時候沒看見,我鬧不清,是你的還是申師傅的,所以就收起來了,昨天您跟大少爺回來的時候,我已經跟夫人去休息了,也沒能見到您,您看看,這條圍巾是不是您的?”
方鴻漸心道,原來如此,“哦,我昨天到還是沒有發現丢了這條圍巾呢,是我的,是我的,看我這糊塗的,丢了東西都不知道。”
“這條圍巾是誰的手筆啊,昨天我拿給夫人看了,夫人說這毛線的花樣織的很好看,線也細軟,很不錯呢,不像是商場裏的樣子貨,是不是方老婦人給您織的呀。”
“哦,不是家母,家母年歲大了,眼神不濟,近年都很少動針線,這條圍巾是我在報館任職的時候一位主編的夫人送給我的。”
“原來如此,真是織的不錯呢。”
方鴻漸跟兩位老太太寒暄了一番,也不過八點鐘光景,老太太自去禮佛,方鴻漸上樓坐在會客廳,坐了半晌毫無意趣,幹脆回自己房間,捏了捏圍巾的夾層,感覺的東西還在,于是動了拆開看看的心思,這樣一細看倒是覺出不對,原先他看時,這圍巾內的東西是在編制好之前就縫進去的,所以從外面看來毫無破綻,但是現在卻有了一條細微的針跡,他心中一動,找了一把剪刀,沿着那條針跡拆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