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方鴻漸對着寫字臺上臺燈的光線拆了好久,覺得這針腳實在是細密,若不是因為自己窮極無聊,又或是不知道這圍巾之中的秘密,定然是不會發現的。他看了看懷表,已經是八點過十分,他怕趙辛楣突然起來,所以手上有些着急,不慎挑斷了一根線,牽扯下來好長一段線頭,然而他又沒有辦法把它重新織回去,于是整條圍巾就好像肚子上被破開個口子,扯出好長一段腸子。
方鴻漸無法,他是誠心要把裏面的東西搞清楚的,既然已經重傷,那麽也就無所謂死亡,當下三下五除二,将圍巾從破口處牽着一根線,完全扯開,将圍巾裏層反過來,對着光仔細地看,發現裏面的小布包的針腳有兩三針略有些出入,于是用剪子沿着封口剪開,将裏面的東西倒出來,原來不過一對丁香墜子,一個壽字簪頭,還有一片金帽花,沒有什麽大分量,但應該都是前清的東西,金色很好,應該是十足的真金。
方鴻漸看着那一副丁香墜子,好像是見着了自己的母親似的,格外親切,正對着出身,突然聽到有些腳步聲,他忙把小金飾往手裏一掖,裝作打量圍巾的模樣。
趙辛楣穿戴妥當,正站在方鴻漸門口,倚着門框打領帶,“鴻漸,你起得倒早,圍巾找到了?”
“是啊,昨天申師傅不小心落在樓梯上了,今天早上伯母才叫宋媽拿給我。”
“怎麽都牽扯開了?”
“我手笨,上來的時候不知道牽到了哪裏的釘子,倒也好玩,竟然一路扯着扯開了這麽長,只怕是沒法再帶了。”
趙辛楣轉身回頭,下樓吃早飯,“你收拾一下東西,八點半申同來接我們上班,我先下去。一條圍巾不礙事的,改天帶你去買,哦,順便還得買塊手表。”
方鴻漸面上一熱,趙辛楣這是知道他賣了自己送他的手表的事情了,雖說事急從權,但是被指出來還是有些抹不開面子當下也就不再糾結圍巾這一檔子事情,只是還有些疑問,但是上班頭一天,一點緊張與期待足以将這疑問打發了。
趙辛楣披着毛呢的西裝,一邊下樓一面摩挲着樓梯扶手和牆面,從方鴻漸的房間到樓下的飯廳,哪裏才能有個釘子将圍巾扯開那樣長的線呢?
趙辛楣胡亂塞了兩片吐司,灌了杯牛奶,看方鴻漸還沒有下樓,先把申同拉出來訓了一通,“你是怎麽做事的,方先生的東西都被你搬丢了,怎麽搞的!”
“趙主任,不是我的錯嘛,那條圍巾實在是太結實了。”
申同的話還沒有說完,趙辛楣從眼角觑見方鴻漸下了樓,也就不再多說,兩人一路,去了部裏。
趙辛楣辦公室在三樓,而方鴻漸作為顧次長的秘書在四樓,趙辛楣将方鴻漸送到辦公室,這才下樓回自己的辦公室去。
方鴻漸第一次好好打量自己的這一件辦公室。顧次長在四樓養着七仙女,但是他跟七仙女等閑是不下凡的,一旦下凡也跟凡人分得很開,顧次長那間巨大的辦公室跟方鴻漸這間辦公室幾乎離得十萬八千裏,他的仙女們也随阜駐紮在同一邊。與方鴻漸的所在地中間隔着一條長長的幽深的回廊,平日裏回廊上華麗的鐵門也會拉上,将整個四樓從中間剖成兩半。
方鴻漸的辦公室偏安一隅,真真是天高皇帝遠,出了門左手就是樓梯,樓梯的另一邊是部裏的一個會客室,大約是方鴻漸這間辦公室的十倍大,但是方鴻漸對他的這一方天地已經足夠滿意了。
一個人,坐着二十坪的辦公室,一點都不逼仄,寬敞,透亮,他雖然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秘書,但是由于男女有別,他進不了內廷,于是這外面的衙門,他一個人倒是落得自在。整間房裏放一組沙發,沿着牆擺兩座書櫥,很大的一張辦公桌,桌上幹淨整齊,一邊放着中央日報,一邊放着外務部擡頭的信紙,辦公桌邊上一張矮幾上放着一臺打字機,拉開抽屜,裏面放着一些公章。西洋派克的金筆,中國的湖筆徽墨,一應俱全,方鴻漸坐在靠背椅上,無限的惬意呵。
方鴻漸在辦公室裏做了大半個早上,整個四樓除了他好像沒有旁人了,他站在會客廳的門外探頭探腦,奈何鐵将軍把門,況且有沒有窗戶,什麽都不曾看見。他又自己翻了翻自己的辦公室,想看看前一任秘書是否留下些遺物,奈何打掃的太幹淨,什麽都沒有剩下,他轉了半天,無甚趣味,兩只書櫥腹大中空,除了基本字典,別無他物,方鴻漸坐的有些無聊了,拿一本字典來随便翻,好容易熬到十點多,實在是憋不住了,決心溜下去找趙辛楣聊聊天,當即鎖了門下樓。
趙辛楣卻不在辦公室,趙辛楣跟幾個年輕男女共用一間辦公室,趙辛楣一張辦公桌藏在較深處,兩邊各擺着一張花幾,上面擺着兩盆蘭花,但是都有些蔫,不太精神,背後照例是懸挂校長肖像。中間隔着一架屏風,對面擺了兩排辦公桌,坐着三四個人。沿着牆根擺着兩條長沙發,西式風格,豪華的不行,一邊一張,大約是訪客來時坐的地方。
方鴻漸走到辦公室裏,看見趙辛楣不在,本來打算回去,誰知到一個科員看見他在門口探頭探腦,出聲喊住方鴻漸,“你是幹什麽的!”
一聲暴喝,倒叫方鴻漸來了脾氣,他是從來沒有被陌生人這樣冷硬的呵斥過的,他覺得自己好像古時有身份的舉子,明明可以堂上不跪,但還是被不長眼的衙役押着打了二十殺威棒。他感覺不太好,索性沒事,存心想捉弄一下這位小科員。
方鴻漸整了整西裝,器宇軒昂地走進辦公室,也沒客氣,一屁股坐到了長沙發上,翹起二郎腿,一擺手,先前出聲那一位倒是愣了,他倒是從未見過這樣的來客,到這裏的人要麽就是趙主任親自迎出來,恭恭敬敬請到蘭花邊上,要麽就是有事相求,畏畏縮縮,哪有這麽大爺的,這又是來辦什麽事。
他這一擺手,又鬧不清楚了,是要煙,還是要茶,還是要別的?
那科員打量了一下方鴻漸的衣着氣度,覺得并不是一般人,覺察出自己先前的态度可能惹了一尊大佛,不禁有些後怕,先敬了一顆煙,方鴻漸不要,于是又去泡了一杯茶,方鴻漸接了,又一招手,那科員想了一想,于是又拿上一份中央日報,交到方鴻漸手上,方鴻漸坐在沙發上,一手日報,一手熱茶,好不自在,雖說報紙已經看過,但是有杯茶喝倒也新鮮。
“請問,先生,您是來找哪一位的?”
“我等你們主任來,我要跟他講話。”
方鴻漸潇灑地翻過一頁報紙,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