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方鴻漸翻了大半天報關單，并沒有發覺出有哪一筆是有問題的，他笑自己多心多思所以不能專心做事，然而一直熬到人家下班，也沒有翻出什麽所以然來，方鴻漸本想把報關單借回去慢慢看，奈何人家不肯，只好約了明天一開門就立即來查閱。

趙辛楣不在重慶，方鴻漸也不好意思叫申同來接，于是叫了一輛黃包車拉着回家，他覺得自己沒用，覺得趙辛楣一定已經想好了辦法，讓他幫着出主意只是想看自己的笑話，但是轉念一想這并不是一件小事，趙辛楣的确很着急，不像是作僞。黃包車車夫拉着方鴻漸在重慶的街巷上風馳電掣，穿過人群與菜場，方鴻漸只覺得吵得厲害，一個勁讓車夫快走，車夫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吐沫，像一顆釘子一樣釘在地面，方鴻漸竟然被吓了一跳，“你慢些拉，不着急，不着急。”

車夫的速度慢了下來，方鴻漸卻覺得更加煩躁，他覺得趙辛楣是的的确确将一件重要的事情托付給自己了，然而自己并沒有得用，沒有能夠完成，現在的自己不但不會做事，反而是個負擔，他想着若是自己不來重慶，趙辛楣肯定也自己風平浪靜地度過了這一關，只怕以後閑談的時候也不屑于談起，因為這的确是不足挂齒的。反觀自己，只是找一個報關單就找得焦頭爛額，還不能出成果，國士待之必國士報之，方鴻漸覺得自己對不起趙辛楣。

他很沮喪，垂頭喪氣地到了趙辛楣的寓所，給錢黃包車夫的時候并沒有注意，将一張二十的票子當做五塊給出去了，幸好車夫沒有昧下，還給了方鴻漸。然而方鴻漸的心情并沒有因為這失而複得的十五塊錢變得輕快起來，他在心裏嘲笑自己，看看自己呵，真是個連花錢都不會的廢物。

方鴻漸進門，聽見有鋼琴的聲音，是《致愛麗絲》，騙小女孩子這已經足夠了，趙母還是坐在客廳，只是這一回沒有念佛，而是在跟宋媽一起打毛線，“鴻漸啊，你回來啦。”

“啊，是的，伯母。”

“快坐了歇息，上一天的班，夠累呢。”趙母的老花眼鏡滑在鼻翼上，她就從鏡片後面慈祥地端詳着方鴻漸，方鴻漸心裏越發的歉疚，他覺得自己不但對不起趙辛楣，還對不起他的母親，趙母對他也是很好的，然而自己卻是一點忙得幫不上。

“辛楣出差去了，家裏就沒有人陪我吃飯了，唉，辛楣就是在重慶，也很少有在家裏的時候，我在天津的時候也是這樣，那個時候辛楣他大哥也是這樣，還好，有他大嫂陪我，現在啊……阿意太小了，小孩子氣極了，讓她陪我這麽一個老人家吃飯，我自己都怪不落忍的。”

趙母語言中有幾分抱怨，“嫂夫人，實在彈鋼琴嗎？彈得很好啊。”

“這大概是她那個家庭教師彈的吧，我跟她說話說不到一處，辛楣又要工作，又不能老叫她回娘家啊，辛楣就托人從師範大學給她找了個老師，來教她些國文算數什麽的，偶爾彈彈鋼琴。我聽不出來好壞，随他們去吧，時代不同喲，多學點東西沒壞處，跟以前不一樣喽，看看蘇小姐，那才是好姑娘啊。”

趙老太太顯然對這位曾經的媳婦人選也不能忘情，倒是戳中了方鴻漸的痛處，一個兩個都忘不了蘇文纨，這到底是為了什麽趙辛楣跟自己講蘇文纨，将她在戰時夾帶私貨一類的行經全抖了個底掉，他起先還不覺得，後來才發覺，趙辛楣為蘇文纨找足了借口，什麽不能支撐家庭，只得靠這個來維持，現在趙母又是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方鴻漸的火氣就要上頭，你們都覺得她好，好的跟天上的仙女似的，然而仙女并沒有看上你啊，仙女看上的是我啊。

方鴻漸覺得心中一股惡氣積累，不得不發，然而實在不能對趙母加以臉色，只能動用文人的武器，口齒上解一解恨，他雖然平素不齒這種行為，但是現在的确是積郁在胸，不吐不快了。

“是啊，蘇小姐是跟我一船回國的，她可是德國的博士，在讀書的時候就出過書啊，了不起的才女！”

趙母很受用，“她還出過書吶，這孩子就是謙虛，都沒有跟我提起過呢。”

“是的，蘇小姐這個人非常的謙虛，內斂，有大家風範，在船上的時候，我還根本不知道她就是蘇鴻業先生家的女公子呢，她也沒有提起過辛楣，可見這是一個多麽深沉不喜炫耀的人，她平日裏只是看書，我們留學生在一起打牌，她從來都是不參與的呢。”

“哦，他沒有跟你提起過辛楣啊，她這孩子，就是太謹慎了些，生怕有個什麽請托之類，以後不好做人。她不喜歡打牌的啊？”

“是啊，三十多天在船上，蘇小姐一次都沒有打過牌呢，我經常勸她跟我們在一起打打麻将，這畢竟是家鄉的娛樂嘛，也算是解了鄉愁，然而她一直堅持不肯，說是打麻将這種事情，就跟抽鴉片一樣，都是既毒害人的心靈又摧殘人的身體的，只有下等人會沉迷到這種低級趣味之中，難以自拔。我一開始還不以為然，現在想想，蘇小姐所說實在是不錯啊。”

“哦，她不喜歡打牌，還說這是下等人的娛樂？”

趙母推了推眼鏡，正色看方鴻漸，方鴻漸坦坦蕩蕩，因為蘇文纨的确是說了這話的，的确在船上不曾打過麻将，因為她嫌棄船上的麻将不幹淨，是許多髒男人的手碰過的，打麻将的地方是下等艙，自然是下等人所處的地方。而這樣的話她的确也說過，并且是當着很多人的面說的，只不過用的是法語，在場少有留法的，她自恃只有方鴻漸懂得法文，所以說出來故意嘲笑他的。

方鴻漸乘勝追擊，“蘇小姐現在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啊，我聽辛楣講，蘇小姐的眼光從來是最好的，凡是她從香港帶回來的東西，都會成為這重慶城內的流行，沒有太太小姐不喜歡啊。她還特別體貼，上個月是劉督查的太太過生日，她早就聽說那位太太信佛，所以特地請了金書貝葉經回來，劉太太寶貝的不得了呢！”

“啊，是啊，文纨一向很體貼的。宋媽，你去廚房看看，晚飯好了沒有啊，方先生已經累了一天了，吃了晚飯才好早點去休息呢。”

宋媽應聲去了，方鴻漸坐在沙發上觑着趙母的表情，他知道這個年紀的老太太慈祥是也慈祥，但是也容易記仇，容易鑽牛角尖，容易小心眼，他剛剛顯然是做了一回挑撥離間的勾當，在道德上有一點過不去，但是僅從感情上來講，他是好過了很多的，他想，之後趙母只怕沒有那麽殷勤地待蘇文纨了，并且趙辛楣跟蘇文纨的會面也會少很多。

他不禁感到一陣從心底生發出來的快意，然而又很快地譴責了自己，自己不應該因為做了壞事而感到開心，但是只要一想到趙辛楣跟蘇文纨這就算是徹底沒有後援支持，就覺得這一趟小人做的其實不虧，忍不住面上帶笑。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方鴻漸有一點小壞啊……背後說人壞話。。。恩，吃醋的表現沒錯。。。

方鴻漸不是白蓮花啦，他之前更加道德敗壞的事情又不是沒做過……

争取這個星期兩天一更，明天要交作業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