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方鴻漸跟趙母一起吃完了晚飯,趙母一向講究規矩,食不言,吃飯的時候格外寂靜,方鴻漸夾菜的時候看着趙母的臉色,發現她明顯是隐含着怒氣,果然,飯後他剛上了樓,就聽見趙母招呼宋媽,把她原來在卧室裏供奉的貝葉經拿到佛龛底下,妥善地收起來,但是不要叫她再看見。她說是這樣貴重的東西,放在外面不放心,還是收起來好,又叫拿趙辛楣一次路過普陀時候請的觀音出來,說是要念白衣大士經。
方鴻漸側着耳朵聽了,覺得好笑,這個時候的老人就跟孩子似的,一點點委屈都忍不得,一點點氣都憋不得,立刻就要發作出來,不過這樣也好,氣郁傷身,這樣他跟趙母的心情都變好了,這一次壞人,也不算是壞到家。
方鴻漸歪在房間的沙發上看了一會小說,覺得沒什麽意思,想幹脆上床睡覺,然而一來太早,二來又憂心着趙辛楣交待的那一樁事情,實在是睡不着,只能三兩下掃一掃世情小說,這書真不知道是誰的呢,只有大姑娘小媳婦愛看這種書,但是阿意又是個不識字的,若是說是趙母跟那幾個老媽子看的,那倒真是一樁奇聞了。
方鴻漸并沒有把書看進去,這書文法不通且不論,但看這出場的人物,無非是表哥表妹,但凡是女人,都是美麗多情,但凡是男人,都是英俊潇灑,若問這書與三四十年前的有什麽不同,只能說用了白話文之後,文法不但沒有進步反而退步,再者就是那些小姐們不再是知府知州的女兒,變成洋行經理,國會議員。
方鴻漸模模糊糊看到八點多,睡眼惺忪,險些在沙發上就睡了過去,突然聽見敲門聲,立刻從沙發上站起來,“誰啊?”
“方先生,是我,少爺從廣州發了一封急電回來,申師傅才送到門房那裏,我想少爺一定是有什麽公事,所以不敢耽誤,趕緊給您送來了。”
方鴻漸開門,看見是宋媽,手裏拿着一份電報,“好的,我知道了,麻煩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宋媽輕手輕腳地轉身下樓,方鴻漸怕她上了年紀眼神不好,還送她到了樓下,等上了樓才發現他并沒有譯電文的電碼本,趙辛楣發的是急電,他也萬萬沒有耽擱的道理,想着趙辛楣的書房裏應當是有電碼本的,于是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隔一道牆就是趙辛楣的書房,他這個時候其實并沒有意識到,進別人書房有什麽不妥當,趙家的房間幾乎都是不上鎖的,趙辛楣的卧室也是一擰就開,然而他擰了書房的門,又推了推,發現鎖的很結實,他又折回自己的房間,趙辛楣怕家中有什麽變故,專門留了一套家裏的鑰匙給他,他當時只是收下,又因為一直跟趙辛楣同進同出,這一套鑰匙更顯得沒有用武之地了,現在他翻出來,也鬧不清哪一把鑰匙能開哪一扇門,只好一把一把試過來,然而并沒有哪一把能派上用場。他不死心,又試了一遍,仍是未果,這個時候才醒悟過來趙辛楣的書房裏想來是有什麽重要的東西,不能随便叫人進去的。方鴻漸拿着一串鑰匙,有些不是滋味,按說,主人家将家裏的鑰匙幾乎盡數給了他,他不該有什麽不滿,主人家的書房,就好比是金庫一般,豈是人人都能進去的,即便是主人親自作陪,進書房都是三推四請,哪像他這樣,因為主人沒有将書房的鑰匙給一個房客,竟有些大動肝火的意味。
方鴻漸晃了晃手中的鑰匙,嘆了一口氣,他覺得趙辛楣已經足夠信任他了,但是現在看來,趙辛楣并沒有那麽信任他。他有一種風塵女大罵負心人的感覺,這負心人已經帶着風塵女出了火坑,風塵女應當千恩萬謝,卻還指着那人的鼻子,說他沒有将自己扶作正室。方鴻漸自己也覺得這比喻欠妥當,但他不知道為什麽心裏頭有一點發酸,丢下鑰匙,又看了幾頁小說,卻發現這時候是真真一個字都看不下去了,心裏頭反複地滾着,他不信任我,他根本不信任我。将鑰匙收好,躺倒床上打滾,像害喜的婦人似的,又像腹脹的孩子似的,總之是不痛快。
方鴻漸折騰到兩點才将将睡着,第二天醒來一看,竟然已經是八點多鐘光景,吓得他一個箭步沖下床,匆匆洗漱了下樓,趙老夫人并沒有說什麽,卻責怪宋媽,“我跟你說了,不要把電文送過去,申同也是,哪裏就有那樣要緊的事情呢?弄得方先生現在眼睛底下一大塊烏青,方先生,你一定是昨天晚上忙着做事熬夜了吧,我叫宋媽做了枸杞百合湯,你一定要來喝一碗。”
“哦,伯母,我不要緊的,并不是電報的緣故,只是我想着,我才剛剛到部裏上班,很多情況都還不了解,因此看了一些以前秘書的工作筆記,沒有注意到時間,這才晚了,跟宋阿姨沒有關系啊。”
“那也是為了公事,不要太辛苦了呀。”
方鴻漸深信一個謊言要用更多謊言去彌補,當下喝完了百合湯,就急匆匆地叫了黃包車出門,直奔海關,然而到了那裏卻吃了結結實實一個閉門羹,昨天那位辦事員不在,今天當班的這一位顯然鐵面無私,莫說讓方鴻漸來看報關單,就是進門也是不肯的,一定要方鴻漸登記單位住址聯系方式。方鴻漸曉得這是趙辛楣的私事,不肯留下單位住址充作把柄,只好回頭到部裏去,這個時候已經十點多鐘,他在辦公室裏小坐了一會,才想起來電報還沒有翻譯。他出門之前怕這份電報關系重大,所以一直帶在身上。
于是下樓,到趙辛楣的辦公室裏去,小科員們都認識他了,也知道他不但是主人的故交,還是次長最新得力的秘書,對他都很恭敬,聽說他是要來借電報本,好幾個積極的,“方秘書,你就放在這裏吧,我替你譯好了,馬上就送上去。”方鴻漸自然是不敢假手他人的,覺得這熱情端的可怕,連忙道謝,拿過密碼本,逃也似的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方鴻漸才坐下來,連氣都沒有喘勻,突然聽到有人在敲他的門,他擡頭一看,這個人好像陌生,好像熟悉,定睛一看,大喜過望,“斜川兄,怎麽是你?”
來人正是董斜川,他比以前看起來竟是要新派的多了,雖說長相沒有什麽變化,但是原先即便是西裝襯衫,也叫他穿的好像長袍馬褂,但現在只是中山裝,讓他顯得好像一個随時都可以上街游行的進步青年。
“鴻漸兄,好久不見!”
兩人自然是要施以兄弟般的禮節,來了個狠狠的擁抱,董斜川便是那個舊詩寫的很好的儒生将軍,方鴻漸雖然與他相處時,覺得自己有點比不上人家允文允武,并且沒有那一肚子的舊事典故,但是董斜川的學識人品,他都是很佩服的,他曾經私下裏跟趙辛楣說過,趙的朋友裏,他覺得最出色的莫過于董斜川,雖說為人未免迂腐,但那也十足是舊中國文人的典範。
“斜川兄快請坐,今天怎麽會到我這裏來?”
董斜川沖方鴻漸一笑,他本來就是美男子,這下子更加俊朗,“趙辛楣說你在這裏辦公,我知道了,就一刻不停地來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