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瘋子
二十年前,景承帝禦駕親征漠南,一舉滅亡荒雲十七部,至此景國外患盡除,得以長安。戰亂中,承帝曾暗中派人俘獲荒雲族國師,欲将其納為己用,豈料國師當夜自盡于軍帳之中,留下八字血書:桑氏之女,必定天下!
承帝得此天機,即将國中桑氏全數滅族,又知邊陲小國之王姓為桑,心生敵意,故同年揮軍南下,以五十萬大軍圍困南泊國都。十日後,國主桑塗為保百姓無虞,交城投降。次日,桑氏百人衆被斬于城下。
區區戰俘之言,怎可盡信?冥冥之中,景國已招致禍端,但多年無現端倪。
年複一年,朝升夕落,一切似乎與那邊陲小縣毫無關聯……
安詳和樂的平縣,此時已是日上三竿的時候,市集小攤的商販們略顯疲憊。今年秋天來得有些晚,天氣依是夏時的悶熱。街邊乞丐從夢中醒來,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張口就是一個哈欠,可嘴還沒合上,就被遠處傳來的一聲疾呼吓得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只見一個穿着鵝黃襖裙的小姑娘,提着裙擺在大街上飛奔着,清秀的眉目透着焦急與無奈。她忽然停住腳步,上齒緊咬下唇,長籲一口氣,用不屬于她十四歲的巨大音量:“寧芷!你給我出來!”
街上的人流似乎不受影響,連看都不看那小姑娘一眼,只是習慣地竊竊耳語,重複的永遠只有那一句話:“寧小姐又溜出來了。”
她垂下雙目,再擡起卻是如含威的厲色,準備再吼一次。忽見街角伸出一雙筷子,空夾了兩下。一句話本要說出口,結果猛地一收,險些岔了氣。無可奈何,只好幹咳着朝那邊跑去。
那是一個不起眼的馄饨攤,一位身着暗紋錦衣的白淨公子正在細細品嘗,熟絡地朝裏邊一喊:“瓊嬸,再來一碗!”而後伸手拖出桌下的板凳,招呼小姑娘坐下,“來,先陪我吃一碗。”
“小姐!”小姑娘氣得面色微紅,一手奪過他的筷子,拍在桌面上,震得碗裏的湯汁飛濺出來,“老爺又發現了!你又要倒黴了!”
那公子慢悠悠地把頭擡起,一張白皙的臉龐玉淨出塵,雙眸是清澈明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櫻色薄唇上沾着一粒蔥花。開口出聲,竟是女子的聲音:“我的小葉子,不用每次都這麽火急火燎的,我爹那性子你是知道的……喂、喂……”話沒說完,就被這位叫葉子的小姑娘果斷拖走。
不用說,這位吃馄饨的公子就是平縣縣令的獨生女:寧芷。而前來捉拿……呃,是請她回去的葉子,則是與她一同長大的貼身婢女,二人情同姐妹。雖說寧芷比葉子年長幾歲,但後者更像
是姐姐,因為寧芷每一次惹禍,都是由葉子擺平。若是實在扛不住,還有另外一人。
葉子看着寧芷女扮男裝,感覺萬分不順眼,幾次想把她頭上礙眼的發冠摘下,都被阻止了:“小姐,你這身衣服從哪來的?怎麽跟前幾次不一樣,難怪我跑了幾次也沒發現你。”
“哦?”寧芷張開雙臂,低頭掃了一眼今天的行頭,頗為得意,“上次那套不是被爹燒了嘛,所以就讓烏桕給我備了一套新的。”
“烏桕!”葉子難以置信地攔到寧芷身前,“小姐,那根木頭還會做這事?我還以為他只會養養馬、幫我們背背黑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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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芷在她額上彈了一下:“誰喊你只會讓他背黑鍋!”
葉子揉着有些發紅的前額,小聲嘀咕:“還不都是小姐的黑鍋……”
“你說什麽?”寧芷的耳力極好,輕易聽到葉子的話,正想捉弄她,就發覺身後有騷動,居然有漸漸逼近的傾向。
二人回頭一看,竟見一人蓬頭垢面,周身污穢肮髒,發絲雜亂如稻草,貌似還沾了什麽不明物,衣衫破爛不堪,手肘、肩膀、膝蓋全露了出來,腳上的草鞋……不,那不是草鞋,而是腳趾夾着兩片樹葉,指甲磨出了血。依整體造型來看,九成九是個乞丐,看他嘴裏還含着半塊撿來的饅頭,毋庸置疑。現時關鍵是,他正朝着她們爬滾而來,後邊還追着一堆品行不良的小孩。
不知為什麽,寧芷一觸到那乞丐的眼睛,魂像是被懾住,四肢都僵硬了,葉子怎麽拉也拉不動,眼睜睜讓乞丐把自己撲倒!
本以為後腦着地會很痛,寧芷作好充分的心理準備,卻觸到一樣軟綿綿的東西,往後腦摸去,竟是那半塊饅頭!把饅頭從眼前移開,驚覺乞丐的髒臉竟離她不到兩寸,且見他嘴角的口水搖搖欲墜,一臉傻笑,還發出“嘿嘿”的猥瑣笑聲。寧芷這才回過神,猛把乞丐推開,躲到葉子身後,拍打着身上的灰塵。
那乞丐有些奇怪,二目無神,只是笑得癡傻,一步一步朝葉子走去,眼睛直勾勾盯着後面的寧芷,抽出一根發黑的手指,指着她說:“姑娘,漂亮姑娘,嘿嘿,來親親!”說着,就朝寧芷撲過去!
葉子吓得胡亂揮舞着雙手,希望把乞丐擋到一邊,可沒想到乞丐不知何時已抓住寧芷的手腕。葉子這才發現,寧芷經剛才一摔,發冠早就掉了,一頭黑發如瀑,伴着香氣散落下來:“小姐!你的發冠……”
“啊!救命啊!他不是乞丐,是瘋子!”寧芷顧不得葉子的提醒,驚吓得是花容失色、魂飛魄散,急于掙脫纏着她的瘋子,異常狼狽。而追打的
孩子和圍觀群衆,一聽是瘋子,紛紛逃散。
眼見那瘋子又要撲過來,精疲力竭的寧芷和葉子只好抱頭蹲倒在地。突然間,那瘋子“嘿嘿”的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柔和的聲音,像是高在雲端,又似沉于溪底,給人一種捉摸不定的感覺:“別鬧了,跟我回家。”
透過指縫,寧芷歪着腦袋看見一位面帶魅笑的翩翩公子。見他身材修長偏瘦,一身卵青色的寬袖外袍,裏邊是墨畫蘭草的薊白色衣裳,腰帶上墜着一顆鎏銀镂球,泛出淡淡幽香,長發只是用青白的發帶稍作裝飾,渾身是一種飄然的姿态。說實話,很少有男子的衣飾是如此輕盈的質地。最為引人注目的便是他身後的琴囊,古樸的色澤裏隐約繡着堇花紋樣。
再看他的臉,眼眸與聲音是予人同樣的感覺,略顯多情,長長的眼睫下的完美容貌,只需微微一笑,便可輕易俘獲人心的閑雅溫柔。但這一切在寧芷眼裏,終究只化作三個字:特別假!
葉子扶寧芷起身,本想教訓那公子幾句,卻被他搶了先:“二位姑娘,對不住,是在下一時疏忽,使得他離家擾民,望請見諒。”
“離家?”寧芷細細打量眼前之人,“想來你也尋了他有段日子了。”見那公子有些驚訝,卻笑得面不改色,在心裏默默搖頭,“看你不是平縣的人而已。”
那公子點頭,笑起來有一種勝過女子的美豔妖異:“姑娘果然好眼力。敢問姑娘芳名,他日好登門致歉。”
“寧芷。那個……登門什麽致歉就不必了。”寧芷連忙拒絕,要知道,若是她爹見到這樣一個美男子到家裏找她,必定會浮想聯翩。
“寧芷。”那公子默念這個名字,笑容有些神秘,“原來是寧将軍的千金。”
寧芷臉色一變,不禁重新審視這個人。她的父親寧問荊曾經是手握景國兵權的将軍,後因替部下承擔罪責而被貶谪到此邊陲小縣。知此舊事之人不是遠在帝都陵和城,就是入了土,眼前這位公子不過二十有餘,怎會得知這事?看來,他不簡單。“家父只是一個縣令。”只能如此回答。
“那麽,在下告辭。”那公子也無多說,拉了一下那個瘋子,示意他跟着回去。可是,那瘋子似乎有些不願意,那公子搖搖頭,附上去耳語幾句,那瘋子就變得十分配合,邁開腳步。才剛走出去兩步,便回頭:“還未告知姑娘,在下的名諱。要記得,伏堇。”
寧芷對他的名字半點興趣也沒有,只希望他快些離開平縣。還未開口應聲,伏堇又補上一句:“我們還會再見的。”
這一句,使得寧芷心底“咯噔”一下,
好像預感到什麽,卻又說不清。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時候,一陣馬蹄聲急急逼近。
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從馬背下躍下,一身麥色皮膚甚為惹眼。無視他人,直接走到寧芷面前:“小姐,大人命小的出來找你。”
“老爺叫你出來你就出來呀!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幫小姐拖延時間嗎!”葉子說完這話,無奈扶額。
寧芷輕拍葉子的肩,對那少年說道:“拖延時間這一招,是不能用得太勤。你就別怪烏桕了。”
伏堇本欲離開,但一聽“烏桕”二字,霎時停在原地。那瘋子回頭瞥他,眼裏似乎有點不解的意思。
“好啦,我得盡快回去。”寧芷接過烏桕遞來的馬鞭,“葉子,你先到處逛逛,免得爹又責怪你。”躍上馬背,以娴熟的動作,駕馬而去。
葉子對烏桕說道:“我先逛逛,你得快些追上小姐。要是老爺罰重了……”
“我知道。”烏桕答得面無表情,葉子搖搖頭,但仍是放心離開。
烏桕準備朝寧芷的方向追去,卻突然被人按住右肩:“你是烏桕?”
轉過身,即對上伏堇的雙目,別有意味。不想理會,甩開他的手。只聽他又是一句:“你不像是中原人。”烏桕怔了一下,仍是不理會,徑直去追寧芷。
伏堇暗暗笑着:“原來,他就是烏桕。”發覺手心被人狠狠一掐,這才想起一時忽略了手裏牽着的人。側過頭,對着那個表現得極不耐煩的瘋子,百無聊奈道:“殿下,是時候回去了。”
話音方落,瘋子當即沉靜下來,眼底多了一絲莫名神采。
作者有話要說:終于開坑了!!!泥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