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宴

八月十五,月夕節。景國帝都陵和城,燈火玲珑。巍峨華美的辰宮上空,煙火耀目,夜空猶如白晝。延綿數十裏的宮殿,在明滅之中,妖嬈着一種迫人窒息的陰暗。煙火之芒,止步于高聳的宮牆,內外如隔世。

重華殿內,雖說人是坐了滿堂,但承帝不語,其他人亦不敢多言。十數名宮廷樂師的奏樂,在如此的氛圍裏,略顯多餘。這種宴會,注定只能淪為形式。

龍座上的承帝,望着一衆嫔妃、皇嗣,全無半點喜悅之意。端起酒杯,孤寒的深瞳,只凝視着正在左側席位上打瞌睡的二皇子珩止,忽而心底激起一層感傷,杯酒一飲而盡。在嘆息裏念着:“蘭兒,若是你還在,便好了。我們的孩子也不會……”說到這裏,不忍再言。

一旁的內宮總管尹生見了也是無能為力,只得默默搖頭。他服侍了承帝整整三十年,深知他此刻的心情,是何等哀傷。

承帝所言之人,本名俞謹蘭,原是這辰宮裏最得寵的俞妃,可惜在封後大典的前一夜遇刺身亡,此事至今還是一個懸案。而他們二人的珩止,則在母親死後患了瘋病,終日又傻又瘋。其實,早在珩止降生之時,承帝就有意立他為太子,可俞妃拒絕了,說是恩寵太盛,要是再立太子,只怕會成為罪過。死者已矣,承帝再也無意立後,如今後宮之首乃是當今太子珩啓的生母:儀妃。

沉入相思,承帝一時難以自拔,自然也忽略了右側的那道嫉恨目光。一襲品紅蘇錦流彩宮裝,上邊用暗繡牡丹寶相花紋,瓣片扣着金線,胸前墜着雙蝶東珠鏈,一頭繁複華貴的朝凰髻上最為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只獨一無二的百花鸾鳳點翠金步搖。如此雍容華貴,後宮之中,無人可出其左右,她就是儀妃。

她的姿色容貌,比起上當年眉目如畫的俞妃,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且為承帝誕下皇子珩啓與公主昭月,可是承帝總是待其冷淡。今日亦是如此,她很清楚,此刻的承帝,定是又在想着那個死了已十一年的女人。心底自是不甘,但又不能動怒,看得坐在一旁的季妃是心驚膽戰。雖說是儀妃的人,但很多時候,根本猜不透她的心思。

宮中偶有傳聞,當年俞妃之死與儀妃有莫大關聯,可每一次流言都過不了三天,口傳之人皆是殒命。也有人說太子珩啓資質平庸,甚至比不上年僅九歲的皇子珩允,也不知儀妃是耍了什麽手段,使得承帝妥協下旨冊立珩啓。

儀妃見承帝望着珩止出神,根本無視她身邊的昭月,更不用說在太子座席上東張西望的珩啓。不禁怒火中燒,心說:“你再看他也沒用,一個癡愚皇子,怎能比得

上我的啓兒!胥承陰,就是要寵他是麽!那就讓臣妾給你個好提議!”

儀妃驀地起身:“陛下,臣妾有一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承帝先是一驚,後點頭應允。她接着說道:“珩止已二十有一,理當婚配才是。”這是她準備已久的說辭,她要讓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

這是令在場所有人感到意外的話,所以沒有任何人留意到,從旁演奏的宮廷樂師之中,有一琴者,在上一刻彈漏了半個音。

承帝吃驚地看着儀妃:“愛妃為何有此想法?”

儀妃早已得知承帝屬意丞相裴皓之女,但其總是借口推脫。她知道承帝的意圖,不過是想自己百年之後,珩止能有一個強大的貴族當作依靠。但是,普天之下誰人不知珩止是個“特別”的皇子,任誰也不會願意将女兒嫁給他。可與其等着承帝賜婚,倒不如由自己起個頭,把這事擔下,不僅可以賣個順水人情,還能讓這個傻子看起來更像一個笑話。

“啓兒已納妃一年有餘,珩止乃是帝二子,算着日子,早該如此了。”儀妃見承帝面色有異,定是想着如何敷衍過去,馬上繼續說道,“臣妾心想,蘭妹妹在天有靈,也一定想看到珩止成婚的一日。”俞妃是承帝的軟肋,這樣一提,他定會有所動容,“臣妾願擔此重任,親自為二皇子選妃!”

承帝沉思良久,選妃之事本就歸屬後宮,何況儀妃親自提出來,的确沒有拒絕的理由。既然她敢當衆擔下此事,想來也不敢有所怠慢。裴皓之女已是無望,假如再選他人,只怕也會遭拒,不如就讓儀妃出這個面:“如此也好,你去辦吧。”說完,又用憐惜的目光看向珩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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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妃大悅,屈身作禮:“臣妾定當盡心盡力!”話音未落,身邊即有人起身與她一同行禮:“父皇,女兒有些倦了,想先行回宮歇着。”她一看,竟是自己的女兒昭月。

承帝向來寵愛這個聰明乖巧的女兒,自是應允:“好,讓宮女送你回去吧。記得明日與父皇一同賞花。”

“是,昭月告退。”昭月側目,瞥了儀妃一眼,便随貼身宮女香薷出了重華殿。她是唯一能看穿儀妃心思的人,方才那些話,已經使得她難以再坐定此處,她自覺無顏面對她的二哥。

昭月走後不久,宮外似乎有急報傳來,像是邊關的消息。承帝聽完軍報,便告知軍使:“傳朕的令,命護國将軍左丘翊明日啓程,速往邊關。”

“是。”軍使領命離開。

承帝将急報書匣遞給尹生,對衆人說道:“天色不早了,大家散了吧。”

待衆人行禮拜別離去,承帝才對月長嘆:“若

是左丘家能有個女兒,那就好了。唉……”守在一旁的尹生也是暗自嘆息。

左丘世家,景國貴族之一,僅次于裴家。一文一武,乃景國之翼。

夜入二更,謹蘭園裏仍是燈火通明。這是俞妃生前居住的地方,現在的主人是珩止。整個辰宮都知道,謹蘭園是不熄燈的,原因是……珩止怕黑。

一身墨畫蘭草的月白衣袂,随風起落,一雙美目低垂:“你們先退下。”

慌亂的的宮人忙應聲退去,他偷笑兩聲,推開房門,閑庭信步地走進去,謹慎地落好門插,又往外邊張望一陣,這才安心朝屋角走去:“不用裝了,是我。”掀開面前的帷幔,“你真是夠了,辰宮裏的人都快被你輪了個遍。再這樣下去,可沒人敢來這謹蘭園伺候你了。”順手拿了一旁面盆裏的濕布抛過去。

牆角的黑影緩緩起身,接到布清理了一下,将散亂的頭發重新梳理整齊,轉過身,竟是一張棱角分明的俊逸面容,那雙朗如日月的眼睛,閃耀着睿智的鋒芒。誰也不會想到,這張臉居然屬于那個癡傻皇子:珩止。

很顯然,珩止一直在人前裝瘋賣傻,現時的舉手投足無一不是王者之風的自信神采。他站在桌前,不緊不慢地沏了兩杯茶,一杯遞給來人:“沒想到你也有彈漏音的時候。”

“也只有你能聽得出,不愧是我伏堇的知音。”伏堇從容坐下,只是端着茶杯,旋着晃動,“不過彈漏音,也是情有可原。畢竟這關乎你的終身大事。”

珩止輕笑:“終身大事?那也得有人肯嫁才行。”

“什麽!你不打算拒絕?”伏堇放下茶杯,猛然起身,握住珩止的肩膀,“喂,我當初讓你裝瘋,可沒讓你一輩子瘋!”

“我能拒絕嗎?”珩止說得淡然,“一個全無心智的傻子,怎會懂得婚嫁之事?若是當場拒絕,定會惹人懷疑,尤其是儀妃!”

當年俞妃一死,他便是孤立無援,縱然有承帝的寵愛,但其下場極有可能同他的母親一般。伏堇作為他的伴讀,也是唯一的朋友,冒險提議讓他裝瘋賣傻,茍且偷安。沒想到,這一裝就是十一年!

伏堇點頭:“說的也是。”無奈地把茶給喝了,當是潤喉,又說道,“難道你就甘心讓她操縱一切?若是你成婚,只怕将來我很難再踏足謹蘭園。我不明白,十一年了,她為什麽還不肯放過你?”

“我想,大概在大哥繼位之前,她都不會放過我。”珩止的神情看不出一絲波瀾,說的一切,仿佛與己無關。

“你并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人。”伏堇很了解珩止。他知道這一次,

珩止絕不可能簡單妥協。

珩止有些忍俊不禁:“瘋子自有瘋子的做法。此次選妃,并非完全不能控制。”

“怎麽說?”伏堇饒有興致地湊過去。

“這很簡單。這選妃,終歸是我的終身大事,父皇總不可能強迫我娶自己不喜歡的女人。總之……儀妃要忙好一陣子了。”珩止與伏堇同時笑開。

伏堇憑空想象選妃之時的畫面,更是笑得亂顫:“瘋子攪局,誰也擋不住。”

“不過在此之前,你要幫我做一件事。”

“你說。”

“我要所有待選之人的名冊。”

“什麽!”伏堇一聽,立馬彈開,靠在牆上,“你是要我去儀妃那裏偷……”

“是取,不是偷。”珩止顯得很悠哉,“這對你來說,不是比喝茶還容易麽?”

伏堇攤手:“二皇子當真是看得起在下。”

“當日你入左丘府如入無人之境,何況只是區區鳳儀宮。”珩止拍拍他的肩,如是笑道:“不必過謙了,師父。”

伏堇忽而眉頭一挑,一手按住珩止:“我說過,你我只是朋友,僅此而已。”二者相視一笑,“你放心,我會辦妥的。你珩止的愛妃,可不是誰都可以當!”

突然,珩止一使眼色,示意門外有人靠近,嘴角一撇,馬上哭鬧起來。伏堇順勢安撫:“殿下好乖,要好好歇息,伏堇明日再來看你。”

伏堇走到門口停步,回頭望向在床上躺好裝睡的珩止,突然問了一句:“珩止,你到底有無奪位之心?”

床上的人只是将身子一翻,朝裏邊睡去了。

“我會等。”伏堇乘着月色,悄然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若要将此章看作耽美,亦是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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