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琴引

高聳的宮牆,阻斷了來者對現世的殘念。每一條走道,長得沒有盡頭。腳下是一塊塊冰冷巨石拼接而成的道路,昨夜下過雨,不時有寒氣從縫隙間逸出。走的每一步,皆是僵硬至極。若不是有宮人引路,只怕會站在原地,停步不前。

不知走了多久,随在身後的宮女輕聲提點:“寧姑娘,到了。”

寧芷擡頭才見已身在一處院落門前,似乎方才經過的宮苑不太一樣,像是江南水榭的景致:“這是哪兒?”

“晴水苑。所有候選的官家小姐都暫時住在這裏。”宮女說着将一個包袱遞給寧芷,“寧姑娘,這是您的東西。”

寧芷見那包袱,感慨萬千,這是之前葉子為她整理的,也不知她現在如何了。如今她已進了宮,左丘翊應當會信守承諾,釋放她的家人。

“怎麽現在才來!磨磨蹭蹭!”晴水苑裏傳來一聲淩厲的呵斥,聲音有些沙啞,可以聽出是個年長的婦人。

那婦人從門裏走出,衣服盛氣淩人的模樣,一身衣飾比起尋常宮女,自是好上許多,寧芷身邊的宮女見了她,紛紛屈身作禮:“莫姑姑。”寧芷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好學着宮女的樣子,也向那莫姑姑行禮。

“嗯,這姑娘還挺懂事。我是莫茹,是晴水苑的掌事,往後你就随她們一起喚我莫姑姑吧。”莫茹仔細打量寧芷,見其容姿出塵,在這批姑娘裏甚為出挑,于是不敢怠慢,若她有朝一日飛上枝頭,自己也能多一層保障。轉眼就見寧芷雙手纏了布條,血跡未幹:“你的手怎麽了?”

寧芷怎能道出真相,只得說道:“前幾日離家時,想着再為父親做一頓飯,不小心就傷着了。”說到父親,頓時傷感。

莫茹點頭,沒太多懷疑:“倒是個孝順孩子,進來吧。”

“是,莫姑姑。”

寧芷随莫茹進了晴水苑,見院子裏站了不少姑娘,奇怪的是,她們的姿色皆是平庸之流。這也難怪,誰家會舍得把孩子嫁給一個癡愚皇子?眼前這些人,指不定都是官宦家中的婢女,又或是從他處買來。

莫茹見那些個姑娘都自顧自地說話,擊掌道:“好了好了,最後一位姑娘到了,各位安靜一會兒。”想起還沒問名字,“姑娘,你是誰家的?”

“平縣縣令之女,寧芷。”

寧芷一說完,院裏就炸開了鍋,似乎每個角落都充斥着對她的鄙夷。

“什麽?才七品,這樣都能來選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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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我們這兒家世至少都上了五品。”

“她是怎麽進來的呀,真是的!”

“說夠了沒有!”莫茹大喝一聲,全場立即鴉雀無聲,“進了這宮門,你們都一樣!什麽五品七品?那是你們父親的品階!不是你們!”

“你算哪根蔥?我爹可是兵部侍郎!”某女不甘被莫茹責

罵,反口就是一句。才剛說完,身邊的人就扯她衣角:“小點聲,她是儀妃的人。”

議論聲又起,莫茹正準備來個下馬威,忽然有宮人來通報:“莫姑姑,姜禦醫來了。”

“姜禦醫?”莫茹一時沒反應過來,就問,“晴水苑何時喚過姜禦醫?”

那宮人低聲說道:“是左丘将軍讓來的,說是給一個寧姑娘瞧瞧手傷。”

莫茹驚訝地看向寧芷,不敢相信她居然與左丘世家有所關聯。幾個耳尖的人聽到了,又在人群中散播開來。

寧芷始終輕合雙目,不想看也不想聽,這些議論,對她毫無意義。只是想着今後的日子,是很難安息了。

夜深了,晴水苑暗了燈火。這辰宮裏最偏僻的宮人巷,向來無禁軍巡視,平日裏就是三兩個太監守着,這個時辰,大多也睡了去。

寧芷趁夜溜出晴水苑,并非無法入眠,而是她的出身與左丘世家的特別照料,使得她遭人排擠,連睡覺的通鋪都只留給她難以翻身的空位。恐怕在選妃之前,她都得過着這樣的日子。只有在夜間漫步之時,心裏才能平靜一些。

繞出宮人巷,一條長長的走道,在深夜裏,只有一盞小小的燈籠在盡頭懸着。寧芷朝着那裏走過去,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忽覺右側有冷風灌入,扭頭一看,竟是一條岔道。往裏望去,是一條石子小徑,兩側沒有宮牆,而是稀疏的樹木,缭繞着粼粼光澤,再走出幾步,便隐約看到樹影後的一方小湖。

好靜的夜,蟲鳴和風聲都是如此清晰。寧芷倚着樹幹,在草地上坐下,清風拂面,不知不覺地,就這樣漸漸睡去。

恍惚間,聞得玉律清音,寧芷倏爾驚醒。慶幸有這琴聲,若是在此一覺睡到天亮,可就是犯了宮中大過。

細細聽來,似乎是古曲《相惜賦》。寧芷并不通音律,但也曾聽過。小時候,父親希望她将來是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女,就請了外縣最好的琴師來教她。可惜寧芷只愛聽,不愛學,懶懶散散多年,仍是個半吊子。

不知怎麽地,寧芷突然很想見一見這位彈琴的人。走到小湖邊上,隔着枝葉,看到湖邊的亭子裏有一名男子,一身白衣,随風起伏,垂目淺笑,靜心撫琴。可惜,只有側影,寧芷挪動腳步,想再靠近一些。

這步子還未踏出去,身後忽然掠過一道勁風,吓得寧芷猛地回頭,卻見不到一絲異樣。心說:“這林子的風怎麽這麽奇怪?我還是快些回去吧。”

轉頭想再看那琴者一眼,竟發現那亭子裏已是空無一人!到底發生了什麽?越想越不對,連連退步,卻意外撞上一個有溫度的物體。

寧芷心底一涼,以為遇上什麽不好的東西,不敢喊出聲,又怕驚動他人,只好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徐徐轉

身。眯着眼,面前是一個白衣……是人?還是那個什麽?怎麽還提着一盞白燈籠?目光一寸一寸地往上移,最終看到一張完美的容貌,泛着閑雅溫柔的笑意,指着道:“是你!”

“噓!”白衣人扣住寧芷的腦袋,拽下灌木叢,順便吹滅燈火,“你不怕鬼,倒怕我?”邊說邊往四周察探,确定沒人發現,才松了手。

因為那人動作太快,寧芷墜地時用雙手撐了地,手心的傷口又開裂了,忍着痛問道:“你怎麽在這兒?你……你是……”他的動作不僅快而連貫,且沒有一絲多餘,現出的警覺與上次相遇有着天壤之別。

“伏堇。上次不是要你記住嗎?這麽快就忘了?”伏堇表現得一臉失望,想要把寧芷扶起,伸手就觸到她手心的溫涼,淡淡的血腥盈在空氣裏,“你的手怎麽了?”拿出火折子,點了燈火,确定自己的判斷。同時,他也看見寧芷的神色,已不似在平縣之時,像是蒙上一層陰霾,“你今天似乎沒什麽精神……”

“你管得太多了。”寧芷快速把手縮回去,藏到身後。

“既然一切已成定局,不如想想将來的事。”伏堇說出這句話,沒有任何預兆。當寧芷還未來得及深究他的身份,伏堇竟已語出驚人。望着寧芷眼底的驚異之色,伏堇粲然一笑:“我指的是你選妃的事,如若不然……還有別的?”

寧芷自知此地不可久留,這個伏堇實在太難以思量,以她今日的狀态,着實招架不住,就随口應了一句:“你怎麽知道我來選妃?”

“這裏可是宮人巷,見你從晴水苑出來,我就……”伏堇意識到什麽,趕緊改口,且改得很刻意,“反正我就是知道你來宮裏的目的。”

“是嗎?”寧芷不禁懷疑眼前這個人,若說他是彈琴之人,那他絕無可能看着她走出晴水苑,只能說,此地還有另一人。

“你覺得在下方才的琴藝如何?”伏堇試圖補救,潛意識裏試探着她。

“一般。”寧芷不想多說,因為已經逗留太久,若是被晴水苑的人發現,那就不妙了,“我得先走了,告辭。”

伏堇側過身讓寧芷通過,有心無意地說道:“既在宮中,必是身不由己。有些事,還是看開些。若被舊事困了心,只怕往後的日子也不好過。”

寧芷在原地頓了頓,快步離開。

待寧芷走遠,斑駁樹影下果真又走出一人,那雙朗如日月的眼睛,分明就是珩止:“你來得真是湊巧。”

“不是巧,是我見你不在謹蘭園中,才勉為其難過來的!”伏堇沒好氣地搭上珩止的肩,一聲嘆息,“我說你能不能別大晚上出來彈琴。要是被人發現了該怎麽辦?傻子會彈琴?用天賦異禀搪塞過去?算了吧!”

珩止微微一笑:“此處不過是

宮人巷。要是真被人看見,你替我承認便是。”

“我說你能不出這些個馊主意麽?”伏堇相當無語,“尤其是你彈得這麽差,也好意思讓我背這黑鍋?”

“很差嗎?”珩止不以為然。

“你沒聽那寧芷說的?是一般,一般啊!”伏堇琴藝高超,從未得過如此評價,也不容許他人低估。雖說珩止的琴藝也不錯,但與他還是有一定差距。

珩止望着寧芷離去的方向,喃喃念着:“她的手……不疼嗎?”

伏堇見此狀,看出些端倪:“看來這皇妃是有人選了。”

“不知道你說什麽。”珩止沉下臉走開。

“據我所知,只有這個寧芷是貨真價實的。那些個小姐幾乎都是家裏的丫鬟,尤其兵部侍郎家的那位最為誇張,竟是從青樓帶回的相好!”伏堇頻頻搖頭,後用認真的語氣說道,“可以說,寧芷是最好的選擇,況且她的父親是寧問荊,他在朝中殘留的勢力,不容小觑。”

雖然珩止早已料到此次選妃必是烏煙瘴氣,但事實遠比想象中的可笑,特別是其中一些細節:“那青樓的事,你是如何得知?”

伏堇嗤笑一聲,娓娓道來:“前兩天兵部侍郎家那青樓的手絹掉了,我幫着撿了起來,之後的事,不用我說吧……”

“罷了罷了,除了這個寧芷,剩下的,全歸你。”珩止擺手道。背過身去,仰首遙望天階月色的寒光泠泠。

作者有話要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景國有一個瘋傻呆。

有一天,他喜歡上了一個姑娘。

那個姑娘,喚名:寧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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