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哀求
一連數日的風雨蕭條,沖淡了凝固在地的血液,那夜的車轍,似乎也從所有人的記憶中抹去。城東陶然小館閉門謝客,已有七日。
六天五夜,寧芷的生命停滞在那裏,連續的昏睡,始終保持奄奄一息的狀态,一度讓人以為她再也無法清醒。六天前,她失去了與珩止擁有的最寶貴的東西。也許正因為如此,她寧可沉睡,也不願醒來接受這個事實。
六天五夜,昭月晝夜不歇地守在一旁,無視易家諸人的驅趕。她冷靜地警告商陸,必須對寧芷的身份守口如瓶,并遣他先行回宮拯救香薷。而她,決定留下,直到寧芷蘇醒,自然會回去。當然,這只是她對衆人的說辭罷了。那個冷冰冰的地方,那些喪心病狂的人,她真的想再去面對嗎?她在猶豫。
六天五夜,易雨始終站在門外,沒有進屋看寧芷一眼。生怕見了她受盡折磨的模樣,會忍不住闖入辰宮大開殺戒。為免徒生變故,他考慮再三,沒有告知遠在南墉的父親。同時,他為寧府的人編造了一個謊言,說寧芷已被承帝安排在重華殿養胎,以策安全。
這是第七日,寧芷不僅沒有蘇醒的跡象,而且體溫驟升,渾身發燙,如同置身烈火之中。她在迷茫之中,不止一次期望自己被燒灼而死,這樣就不必面對,
然而,在夢裏,她的靈魂飛度關山,似乎看見益陽關的軍營,似乎看見宛丘之上的厮殺。在刀槍血影之間,她仿佛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好想過去抱住他,好想抱着他哭一場。她,終是放不下他。若就此離去,或許來世便不能再見。
“我……要……去……”在周身無盡的疼痛裏,她從咽喉深處壓出幾個字音。
“阿芷!你說什麽?”身旁的昭月隐約聽到一絲聲音,握住寧芷的手,感覺掌心的觸動,忙去看她蒼白的臉,唇角微動,不禁喜極而泣,朝外邊大喊,“有沒有人啊!阿芷醒了!”
一聽到昭月的呼喚,易家的大夫與侍者紛紛入屋,為寧芷檢查。後來終是确定,她退燒了,連日虛弱的脈搏,竟有了好轉的征兆。她,活過來了。
易雨面無表情地聽侍者的回報,一邊站在門前,遠遠看着她。依然那麽柔弱,眉間糾結着,像是仍在與什麽掙紮。望得出神,竟沒發現昭月已走到他身邊。
“不進去看看嗎?”昭月輕聲問他,言語裏滿是疲憊。這幾日,易雨如一尊神守在門邊,不會有人看不出,他對寧芷的心意。昭月自然也是懂的,此人對寧芷的心,也許并不比二哥差幾分。
“她……醒了嗎?”易雨淡淡地問。
“還沒。”昭月搖頭,
但繼續道,“但大夫說了,她很快就會醒。你……進去守着她吧。”
“你在裏面就行了。”易雨頓了一下,“我還是在外面吧。”
“我……要走了。”昭月咬着下唇,低垂的眸子泛着微紅,“她快要醒了。等她醒來,可能不想看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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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雨回過神,認真對她說着:“公主不是那樣的人,何況是你救了她,她定然不會怪你。”
“可我不會原諒自己。”昭月擡頭的瞬間,淚水着眼角滑下,“她和孩子,都是因為我……我沒有臉見她,将來更是無顏面對二哥。”
這一次,易雨沒有回答,而是握緊手中的玉骨扇,強力壓下胸口湧起的憤怒。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那你……回宮去吧。路上小心。”
“多謝。”昭月抹去眼淚,轉身離開陶然小館。誰也不會想到,她這一去,會作出怎樣的決定,可能……連她自己也想不到。
易雨慢慢走進屋子,靜靜坐到榻旁,寧芷沉睡,他忍不住伸手過去,撫上她憔悴的眉梢:“早知如此,就算是用強,也要将你綁回南墉。可是,如果我那樣做了,結果會不會一樣?還是說……更糟?”
“珩……止……”寧芷又在喚着他的名字,今天的聲音,似乎比前幾日有力的一些,也更為清晰。唇上漸漸有了血色,手也不那麽涼了。
“又是他。”易雨顯露出從不現于人前的傷感,一湖春水,落滿枯葉,“他真的就那麽好麽?為他生、為他死,這一切對你而言,真的值得嗎?”剛想撫摸她的臉龐,竟是對上她微微睜開的雙眼,“你……”
寧芷一聲嘤咛,從昏睡中,沉沉醒來。見眼前模糊的一片藍,便知是易雨,用微弱的音色說:“我在哪裏?”
“陶然小館。”易雨湊到她耳邊,低聲告訴她。
“陶然……”寧芷氣若游絲,反複念着,像是要努力尋回一些記憶,“那……昭月呢?”她記得,是昭月闖入暗室救的她。
“她走了。”易雨如實回答。
“去哪裏?”
“她是景國公主,自然是回宮了。”易雨依判斷而言。
“她不會受罰吧?”想起那陰霾的宮闱,寧芷為她擔憂。
易雨漸有了怒意,語氣變得略激動:“你為什麽不想想自己?他們都把你害成這樣了,還為他們想做什麽!”
“是她救我。”寧芷的确沒有半點怪怨昭月,她合上雙目,身體微顫着。過了很久,才重新睜眼,看着易雨:“孩子,是不是沒有了……”見他不答,唇角一抿,苦笑着,“其實,我知道的。可是抱着
一絲僥幸,想問一問,興許還……”
易雨心疼不已,輕輕掩住她的嘴,擠出有生以來最為難看的笑容:“別再想了,你身體還很虛弱,先睡一會兒吧。”
寧芷忍住淚水,手指牽住易雨的衣角,搖頭:“不能睡。我想求你一件事。”
易雨攏了她的手,笑道:“你的要求,我都會答應,無須用‘求’。”
眼見他的笑意,寧芷反是沉默了許久,才說出那句:“帶我去找他。”
“什麽?”易雨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要找誰?”
“帶我去找珩止,好不好?”寧芷用懇求的眼神望着他。她知道他不會同意這件事,但除了他,沒有第二個選擇。
“不行!”易雨厲聲拒絕,“公主,你累了,好好休息,我晚點再來看你。”
“我求你……”寧芷說着,眼淚滴落,“我想不出能去哪裏……”
“你可以跟我會南墉!”
“我……只想去他那裏。”寧芷哽咽着,字字句句,支離破碎。
“你去他那裏,跟回辰宮有什麽區別!”易雨控制不住,竟對寧芷吼出聲,繼而後悔,“對不起……”
“辰宮……我不會再回去了。”寧芷撫着自己的小腹,淚水無聲狂湧,“永遠、永遠都不會回去了。”
她哭了。易雨心底的聲音輪轉着這三個字。不知該如何安慰:“那我們哪兒都不去。就留在這裏,等他回來。”
“不,我要去找他。”是啊,去找他。只要待在他身邊,便不會害怕了。
“我什麽都可以答應你。除了這一件!”易雨把她的手放回被裏,起身離開,側過頭留下一句,“請公主好好歇息。”
“我求你……”寧芷心中,縱然萬分悲切、恐懼,但終究只能看着易雨離去的背影,無能為力。
入夜,侍者為寧芷送去晚飯與湯藥,卻在進門之時,跌落在地。随後,陶然小館裏就響起一個聲音:“公主不見了!公主失蹤了!”
本是躺在床上靜思的易雨,驀地起身,破門而出,拎起那個送飯的侍者:“你說什麽?再說一次!”
“公……公子,公主……公主她不見了!”侍者不敢看他眼底的怒火,“方才屬下去給公主送飯,可是……可是床榻上沒有人。”
“廢物!”易雨将這個侍者狠狠摔在地上,告知所有人,“一個時辰內,不找到公主,你們全都給我自盡!”
“是,公子!”所有人亂成一團,把陶然小館翻了個底朝天,仍是一無所獲。之後,部分人潛入市井,暗中搜查。
> 易雨沒有行動,他站在原地,閉上雙眼,如是那夜與伏堇一戰,舍棄一切感官,僅餘聽覺。周遭的嘈雜,層層解析,一字一句甚至是每一寸呼吸,緩慢而清晰地進入耳膜。忽然,他猛一睜眼,從四樓回廊,一躍而下。
一路快步奔至後院邊上的柴房,一掌将門劈開。終于,在重重疊疊的柴堆之中,發現蜷縮昏睡的寧芷。
“阿芷!”他再次情不自禁喊了這個名字,沖過去抱起她,又是渾身冰涼,前額發燙。“不好!又發熱了!”忙送她回房。
又是一夜過去,寧芷再次清醒。當她看見一臉焦急的易雨,想也不想就把頭側開。接着聽見房門關上的聲響,想必是易雨遣退了侍者。
“你究竟要如何!”易雨發怒,是找不到任何言語對待寧芷的結果,“你的身體還這麽虛,稍有不慎……你想不想活!”
“你帶不帶我去?”寧芷轉過頭,只問這一句。
“若是不呢?”
“那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你再也找不到我!”寧芷目光堅定,病弱的面容有了生機,“我會自己去!”
“此處距益陽關千裏之遙,莫說戰亂之地兇險難測,依我看,你未必能活着到那裏。”易雨洋洋笑着,“你真的是瘋了,為何如此執着?”
“你不會明白。”寧芷內心對珩止的依賴,他當然不會懂。
易雨暗自嘲諷自己又是敗了:“若是帶你去了,我應該就能明白。”望着寧芷難以置信的眼神,露出天生的明眸淺笑,“你是我南泊國最後的公主,如果你死了,我會很麻煩,我爹他們也不會好過。所以,我還是帶你去吧。”
寧芷綻出久違的笑顏,對他微笑道:“多謝。”
作者有話要說:人一生,無處可去,必有所依傍。若是連依傍也失去,倒不如揚灰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