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月光
從白日待到天黑,珩止在谷涼關外的山丘後,藏身半日之久。此處以山為障,兩側山巒之間,有一大道,可通人往來。道旁盡是山壁,極易設伏。當初左丘卓正是從此進入,而後再無生還。
珩止早前尋得一羊腸小道,雖說路途迂回,須費一番周折,但此路鮮有人知,且極為隐秘,可算安妥。
山間陰風習習,時有烏鵲飛鳴。月色若隐若現,層雲密布,将雨未雨。為免馬蹄驚人,珩止不得不慢步前行,估算時間,應可在天亮前,通過谷涼關。
倏爾一聲弓弦繃離,帶着極輕尾音,從耳畔掠過。箭尾的白羽,削落鬓邊的幾根發絲。珩止驀地回頭,竟見兩側山頭上,瞬間舉火無數!而站在火焰中央的那人,一身華貴白袍,眉目之間魅笑生寒。“伏堇!”
“不想睿王殿下還記得區區,當真榮幸。”伏堇遠遠地立在那裏,只是微微動唇,可聲音卻傳遍山谷,并且回蕩不息。
“居然能猜到我走這條路!”珩止引馬回身,瞳裏映着火光。
伏堇的笑,如深夜初綻的優昙:“你的一切,都是我教的。你所思所想,又如何能逃過我?束手就擒,或是讓出疆土,請殿下選一樣。”
珩止輕哼一聲,是怡然的神色:“你既是知我所思所想,又何必問我?想到了,就不妨動手,你我之間,也該有個了斷。”
“唉,這大言不慚的毛病,怎麽還是沒能改掉?”伏堇望天長嘆,“區區有數千人之衆,而你僅是孤身一人,妄想拼個魚死網破?”
“何須如此?”珩止目光如炬,那火光在他眼底,燃燒着另一種顏色,“我只是想賭一把。”
“賭什麽?”
“你敢不敢殺我?”當珩止說出這句話,他隐約察覺到伏堇眼眉一顫,故繼續說道,“若是殺了我,莫說疆土,只怕荒雲十七部會是第二次滅族!”
伏堇嗤笑着,聲音戲谑:“倘若有半分顧忌,區區也不會帶兵圍你。既然這樣做了,必是有十足的把握。你說荒雲會再次滅族?依區區看來,你景國內亂未平,何有精力來理會外患?”
珩止眉頭一擰,低聲念道:“內亂?”
“哦,區區忘了,睿王殿下對陵和城當前的形勢一無所知。”伏堇故意壓低聲音,沉沉說道,“胥承陰病重,已是人盡皆知。若非如此,小芷出了那樣的事,他怎會無力出手?”
“你說什麽!”珩止緊握馬缰,心底卻開始相信伏堇的話。承帝身體有恙之事,只有他一人知曉,但若伏堇也知道了,那麽事情定是發展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連承帝自己也無能為力。
“話不多說,等你有命回去再說吧。”伏堇揚手一揮,“放箭!”
“二哥!”
“住手!”
從山口那邊,突然傳來一聲清澈,驅散
着山道裏的沉郁死氣。一身火紅的鬥篷,翻飛着夜色。那雙美麗的鳳目,是很久沒見了。
伏堇一見她,立即下令停手,但為時已晚,一名弓箭手已朝珩止射出利箭!他眼睜睜看着,她從馬背上躍起,奮力向珩止撲去。
“昭月?”珩止認出自己的妹妹,這才感應到一道冷箭的逼近。未及反應,眼前的昭月已面露痛苦之色,重重落在他身上。兩人一同墜馬。
沒有人料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失蹤數月的景國長公主昭月,竟然如此不合時宜地出現在益陽關外的谷涼關!
“昭月!”珩止喊着她的名字,那羽箭已深深刺入她的背部,很有可能刺穿了肺部。鮮血泊泊流出,昭月的喘息變得淩亂。
“二哥,你……沒事吧?”昭月硬是擠出笑意,注視着漸漸朦胧的珩止。她從未受過傷,在宮裏養尊處優,這十幾年連手指都很少劃破,今日這一箭,似乎把從前累積的痛,一次性爆發。她快要撐不住了。
“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應該在宮裏嗎?”珩止急得發怒,又不敢輕易幫她拔箭,但一時感覺周遭安靜下來。
“二哥……我……對不起你。”昭月說着,眼淚就落下來。這段日子,她一直藏身在宛丘大營裏,卻一直沒有勇氣對他說出這句話。
一襲白影,翩翩而落,走到他們二人身邊。伏堇淡淡說道:“看來這一次,是一箭雙雕啊。有了你昭月公主,那辰宮就不敢有動作了。”
珩止緊緊抱住昭月,對他吼道:“要我的命,拿去好了!你敢動昭月一分一毫,我宛丘大營的将士絕不會放過你!”
“呵呵,你也就只能說說罷了。”伏堇挑眉看着他,可心卻在隐隐作痛。為什麽會這樣?從未有過的感覺,竟在看見她流血的一刻,翻騰不止。
“二哥……你快走。”昭月的聲音越來越弱,“二哥,他不會殺我的。你快走!”說着,就用盡最後的力氣,把珩止推開,後立即從靴裏抽出一柄匕首,架在自己頸上,對面對伏堇,“你敢動我二哥,你試試看!”
珩止想要靠近昭月,豈料她反過來,亦是舉着匕首對着他:“二哥,你走!不要管我!我說過,這個人不會殺我,就必然不會殺。你要是再不去救阿芷,我才會真正死給你看!”
“昭月!”珩止意圖奪過她的匕首,卻見她将鋒口朝血脈近了一分,“你說什麽傻話!你是我妹妹!我怎麽可以把你留下!”
“你帶着我不過是帶個累贅,這樣你根本救不了阿芷!”昭月的手開始顫抖,好似已握不住匕首,“你放心走吧,我不會死的。”
“昭月……”珩止喃着,提着佩劍,緩緩起身。
伏堇嘲笑道:“你當真要丢下她?她可是你的妹妹!對你有情有義的妹妹
!”
“正因為如此,我才要走。”珩止改變了心意,放下昭月,當着伏堇和數千荒雲兵的面,躍上馬背,“昭月,我會帶你和阿芷一同回陵和!”
昭月含淚點頭,目送珩止策馬而去。手一顫,匕首終于滑落在地。昭月趴在地上,痛苦地咳嗽,咳出的盡是血水。她面帶笑意,環顧四周,果真無一人敢阻擋珩止。最後笑盈盈地面向伏堇:“我……贏了。”
“昭月!”伏堇丢下暗河劍,忙俯身将她抱起來,這輩子未曾有過此刻的恐懼,心髒狂跳着,眼看昭月在自己懷中失去意識。瞬間忘了溫柔風雅,忘了一切,失聲喊道:“荛兒!荛兒……”
胥小荛,她的名字,在被冊封為昭月長公主之前的名字。他知道的。
連日的慘白月光,将伏堇一笑傾衆生的絕美容顏,洗滌成一種莫名的憔悴。他終日衣不解帶地守在床前,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握着她的手,一刻也沒放開過。眼前浮現的,是拔箭之時,無意識的呼喊:“你不要叫我‘荛兒’!你不配!”
何時愛上的她?已是記不清了。只記得到辰宮的第一天,有一個喜歡穿紅衣的小女孩,瞪着一雙水靈靈的眼睛,蹲在地上,兩手托腮,很認真地對他說:“你真的是男孩子嗎?長得這麽好看,真像個姑娘。”
因為這一句,他還差點打了她,可被她輕松躲開了。
那一年,他十四歲。那一天,她剛滿六歲。
他始終記得自己的使命,不敢有半分逾越。一次又一次用輕佻的笑容,捉弄着她,喜歡看她皺眉,喜歡看她生氣,喜歡看她笑,也喜歡看她哭。以為漸漸習慣這種關系,但終究騙不過自己。
他很清楚,這一生都不可能與她在一起。無論是作為辰宮裏一個卑微的琴師,或是作為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荒雲十七部國師。
又是一抹深夜的顏色,月光落下來,在他的身後散開。他掌心握着的柔軟,似乎動了一下,湊過去,驚喜地發現她的雙眼正慢慢睜開,問她:“感覺怎麽樣?傷口還疼嗎?”
“想喝水……”昭月輕輕說了聲,下一刻就有人扶她起來,将剛好入口的溫水,一勺一勺喂給她。過了很久,意識才逐漸轉醒,才看見身邊的他,眼裏是無限的溫切,一手拿着勺子,正凝視着他。
“還渴嗎?”他的聲音溫柔得令人心顫。
昭月愣住,微微搖頭。待他轉過去把碗放下,才小心地去看他的側臉,不禁心悸。原本以為醒來後,會厭惡地把他推開,但真正看到他,心裏又什麽念想也沒有了。真不習慣現在的他,只有溫柔,沒有半點輕浮或浮誇的魅笑。如睡蓮般的沉靜,說的正是眼前的伏堇。
“你看着我幹嘛?”伏堇發現她在發呆,木然問了一句。
“哈?”昭月回過神,意識到自己的表情有那麽一點花癡,又是第一次看他木然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兩聲,一時忘了背上的傷,一下子扯痛起來。
“你笑什麽?這兩天你少說話少笑,免得傷口疼。”伏堇扶住她的肩,見她沒有半分抵抗,便滔滔不絕說起來,“不要亂動,我會安排幾個侍女給你。還有湯藥要記得喝,飯也要吃。不是困了才去睡,以你現在的狀況,只要有時間,都給我好好閉上眼睛休息……”
話說一半,發現昭月想笑又不敢笑,臉憋得通紅,頓時美豔不可方物。抑制住心緒,說道:“你憑什麽以為我不會殺你?”
“住手,我聽見是你喊的。”昭月只望着他,淺淺笑着,“如果我不想回陵和城,你會不會把我留下?”那個辰宮,她早已不想回去。當幾個月前,她作出這個決定,第一個想到的人,便是伏堇。即使後來知道他背叛了珩止,她依然沒有改變這個想法。
伏堇怔住,雖然知道昭月向來行事果敢,有江湖俠女之風,不想對這種事亦然。想到這裏,他有些明白,她到關外的原因,不止為了一個珩止。
心跡已明,無須多言。伏堇伸手在她鼻尖上輕輕一刮,笑道:“這裏是龍骨城,是我的地方。來了,可就回不去了。你可要想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個人還是喜歡昭月,不像寧芷活得那麽糾結。
想要,就去得到。該舍棄的,就放下。
妹紙,乃就好好滴跟總攻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