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錯付(虞清往事不想看的慎買)

虞清還是去了東郊馬場。

他在家裏猶豫了十來天,九月三十日這天,一個人悄悄地去了。

孟元說的沒錯,他們虞家的好男兒都是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爬起來的,而且,他是真的想念馬背上的感覺。

上午時分,碩大的太陽搖搖挂在天際,将底下的一切都灼烤出一層熱浪,虞清挑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遙望着馬場上準備上場的兩組隊伍,其中有好幾個人都是他曾經的手下敗将。

比賽開始,雙方騎在馬上追逐,叫好聲不絕于耳,場面上的熱鬧将太陽的炙熱都比下去幾分。

虞清站起身目不轉睛地看,不覺就将自己暴露在了外人的目光中,有人認出他來,大叫一聲,“這不是虞清嘛!”

他這一嗓子,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人群很快便朝着虞清圍過來。虞清半年多沒露面,算是稀客,公子哥們七嘴八舌地問着他的狀況,其中有人關心,有人看戲,作為曾經名動京城的風雲人物,虞清的光芒一定程度上傷害了一些人的自尊心,那些小肚雞腸者免不了落井下石。

虞清稍顯尴尬,淡淡應付着,這時,第一場比賽也結束了,賽場上的人自然注意到這邊的動靜,見虞清來了,紛紛提議讓虞清上場比一把,其中以輸掉比賽的那隊呼聲最高,他們指望着虞清為他們扳回一局。

忠順伯爵府公子在剛才的比賽中是贏家,正得意着,他又記恨着此前提親被虞清羞辱之事,便在一旁陰陽怪氣道:“虞家的少将軍身受重傷,恐怕是上不了場了,瞧他今日穿成這樣,分明只是來看看熱鬧,你們怎麽這麽沒有眼力見。”

虞清瞥他一眼,冷笑道:“怎麽,你還沒休妻嗎?”

衆人被虞清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弄的滿心疑惑,問伯爵府公子什麽意思,伯爵府公子此前去虞家求親本就沒有張揚,連他的正妻也不知道,如今被虞清當場給了沒臉,一張臉憋得鐵青,他指着虞清便罵道:“別給臉不要臉!”

“那我今日倒要看看,到底是誰不要臉。”虞清說着便脫了外袍,裏頭穿的正是一襲窄袖短衫,他看也不看伯爵府的公子,起身朝馬棚走去。

挑了一匹好馬,加入輸家的隊伍,伯爵府公子氣的咬碎了一口銀牙,翻身上馬,打算好好教訓教訓不知天高地厚的虞清,他就不信,受了重傷的虞清還能和從前一樣英勇。

虞清初上馬心裏其實還是有些恐懼的,他總是控制不住想起那日墜馬的場景,手中拽着缰繩的力度就大了些,挑選的馬和他也不熟,焦躁地原地踏步,已經開球了,他還在邊緣徘徊。

伯爵府公子的輕蔑一笑徹底激怒了他,虞清眼一閉,猛地拍了一把馬兒的屁股,棕色的駿馬帶着他奔向球場。

先丢了幾個球,虞清慢慢适應後,場面漸漸發生了變化,他們越來越占上風,這匹馬的速度雖然比不上騰雲,但虞清還和從前一樣,成了進球最多的人。

Advertisement

眼看着他們就要贏了,氣急敗壞地伯爵府公子甩着手中的球杆,一杆子将球朝虞清打過來,球直沖虞清面門而來,虞清躲閃不及,眼看着就要被擊中,忽而從旁邊飛出另一個球,将伯爵府公子的球擊飛。

衆人往旁邊看去,孟元站在球場外面,冷着臉看向他們,伯爵府公子自然認得他,吓得滾下馬背,俯身請安,其他人也跟着他請安。

孟元當場發落了伯爵府的公子,朝着虞清走過去,伸手扶起他,面色緩和下來,誇贊道:“風采依舊。”

虞清面上一熱,道了聲多謝,再沒有說別的話。這場馬球比賽因為孟元的到來提前結束,孟元邀請虞清去滿月樓吃午飯,虞清不好拒絕,只得去了。

之後兩人漸漸熟絡起來,孟元文韬武略樣樣不凡,并且很通詩書,常常能和虞清聊到一塊兒去。

他們會在一起下棋、品茶、講詩、喝酒,有時候還會去馬場賽馬,孟元似乎把他當成了知己好友,從來只談生活,不聊政事。

孟元比虞清年長很多,他用自己的閱歷潛移默化征服着虞清。

虞清的生活因為孟元豐富起來,和孟元一起在馬場賽馬的時候,他幾乎忘記了自己如今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孟元亦從不對他另眼相看,他總是要虞清直面現實,不要先被自己打倒。

漸漸的,虞清找回了一些自信,臉上的笑容也多起來。

孟元是在第二年的元宵燈會上對虞清表明心意的,他不知從哪兒找來了中秋時那只南瓜燈籠,上面的詩句已經有些褪色,虞清看着它,半晌說不出話,孟元深情說:“我知道你骨子裏的驕傲,所以即便早就對你有情,也不敢輕易表露,相處這麽久,你多少總能看清我的品性,我想娶你回去,做我的王妃,絕不委屈你半分。”

虞清垂着頭,不知所措,良久,他問,“你年紀不算小,我不信你沒有王妃。”

孟元道:“我不想瞞你,齊王府中确實有些人,我曾經也有一位正妃,但這些人全都是父皇賜給我的,我不能抗旨。王妃前些年病逝,我便想着一定要娶一個自己真心愛慕的人,遇到你之前,我以為這輩子注定不能實現這個願望了,大概是上天聽到了我的心聲,所以才讓我遇見了你。”

虞清再怎麽驕矜,到底只有十六歲,而且從小跟着虞将軍在軍營長大,生長環境單純,從未經歷過風花雪月,和孟元親近來往的這些日子,心裏早已對孟元另眼相看,他覺得他和那些纨绔的世家公子都不一樣。

如今孟元來勢洶洶的直抒心意,虞清如何抵擋的住,他心裏冒出些歡喜,但是并沒有當即答應,說這種大事還是要回去問問父母的意思。

虞将軍第一個反對,他前所未有的對虞清板起臉來,說:“你即便喜歡男人,也斷不可和皇家沾上聯系,不管是齊王殿下還是誰,都不行,我倒寧願你在家裏待一輩子。”

虞清一時情急,反駁道:“為何不行,我與他接觸過這麽久,他文武雙全,品性也好,最主要和我志趣相投,此前您和母親分明說過我的婚事由我自己做主的。”

虞将軍把臉一橫,“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虞夫人怕他們爺倆吵起來,趕緊拉着虞清回了屋子,關上門來,虞夫人細細問了虞清,虞清便說他已經想好要和齊王在一起,虞夫人仍不死心問道:“當真不能娶一位姑娘家嗎?”

虞清搖頭,“您和父親不同意,是不是還是想讓我和女子成親?我知道我這樣是大不孝,不能給虞家留後,可是我也沒辦法,我若是尊了您的心意,娶個姑娘回來守活寡,那才真是十惡不赦。”

“說什麽傻話,你幸福才最重要,我自然不會做委屈人家姑娘家的缺德事,哎,我再和你父親好好說說,你別和他争執。”

虞将軍一直沒有松口,虞清也不好和他正面争論,此事便暫時擱置了下來,後來,齊王帶着好幾輛馬車的聘禮親自登門求親,将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幾乎整條街的人都知道虞家的公子要嫁進齊王府了。

虞将軍被逼無奈,又見虞清心意已決,沒有辦法,只能認了,這門婚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虞清過完十七歲生辰,挑了個良辰吉日,兩人舉行了簡單的婚禮,虞清一襲紅衣,坐在火紅的轎子中,從齊王府的正門被擡了進去,從此成為齊王府的王妃。

剛開始成婚的日子,自然是幸福溫馨的,孟元每日下朝後都會第一時間到虞清的院子陪他用膳,兩人和從前一樣,對弈品茶,對月談詩。

這樣的日子沒過到一個月,孟元便開始去了側妃和侍妾的院子,虞清心裏惱怒,孟元哄他說,那些都是父皇賞賜的人,不能太過冷落,還說無論他在誰的院子,心裏只有虞清一人,他作為王妃,要有氣度。

虞清無法反駁,只能忍下,漸漸地,孟元也不大來後院了,他似乎政務繁忙,很多時間都歇在書房。

而虞家也因為這樁姻親,和齊王府緊密聯系在一起。

虞清對孟元的政事不感興趣,他不想整日悶在後院裏,便說要帶着小厮出去轉轉,孟元卻制止了他,丢給他一堆賬本,道:“這些年府裏沒有正妃,庶務都是側妃馮氏和蔣氏帶着管理,管的一塌糊塗,如今你來了,要好好整頓一下。”

虞清拿着那些賬本和對牌,無從下手,“這些東西我從未學過,根本不會,既然她們管了這麽多年,以後就讓她們繼續管着就是,何必拿來煩我。”

孟元道:“她們二人可都是有兒子的,一直互相看不順眼,都觊觎着王妃的位置,如今你若是還不将權柄收回,到時候可有的她們欺負你的。”

虞清将信将疑,接過那些賬本開始從頭學起,之後被府中庶務纏身,自然而然就沒時間出府了。

孟元不在的時候,後院的一些女人總是時不時來找虞清的不痛快,不是拈酸吃醋,就是話裏有話,虞清一個大男人,從沒經歷過後宅的生活,哪兒能忍這種氣,每每跟孟元抱怨。

起初孟元還象征性安撫他幾句,時間久了,孟元也開始不耐煩起來,他皺着眉對虞清說:“我每日在朝堂累的心力交瘁,就想着回府後能得片刻安寧,你作為我的王妃,管理後院是你的職責,何必跟她們一般見識,我不想再聽到你們這些瑣碎的事。”

虞清一口濁氣憋在心中,但看着孟元累極了的樣子,不忍發作,暗自忍下,之後無論馮氏和蔣氏如何鬧,他都不再和孟元提一字半語。

後來有一回,一個姓王的侍妾,仗着有馮懷曼撐腰,在早上請安時對着虞清一陣酸言冷語,徹底把虞清惹毛了,将這麽久以來忍下的氣全發作在了她身上,罰她在院中跪四個時辰,以儆效尤。不料王氏居然有孕在身,四個時辰跪下來,回去就小産了。

虞清吓了一跳,預備等孟元回來和他好好解釋自己不是故意的,可是孟元卻沒給他機會,當着所有妃妾的面将虞清狠狠責罵了一頓,說他任性善妒,毫無當家主母的氣度,虞清和他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之後兩人的關系徹底冷了下來,孟元再沒來過虞清的院子,虞清好幾次想要提和離,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始終還惦記着孟元曾經的溫柔。

況且,如今孟元在朝中的勢力已經不能同日而語,有了虞家這個強有力的後盾,孟元一改從前不得勢的狀況,支持者肉眼可見的多了起來。

虞清的這門親事,從此不單單只關系到他一人,在齊王府四年,虞清和孟元從最初的兩情相悅到相敬如賓,短暫的濃情蜜意之後便是長久的冷淡,虞清才開始覺得他當初執意嫁給孟元或許真的是個錯誤的決定。

皇上病重之際,幾位皇子的奪嫡争鬥空前激烈起來,最終,齊王孟元在虞将軍和蔣太師的支持下,打敗瑞王,成功登基為帝。

虞清作為齊王的正妃,順理成章被冊封為皇後,登基大典上,虞清陪着孟元站在太極殿,隔着長階看着下面黑壓壓跪成一片的王公大臣,忽覺有種凄涼的孤獨感浮上心頭,虞清轉過頭去看戴着九珠通天冠的孟元,仿佛看一個陌生人。

他知道,從今往後他的一生便被永遠困在這座華麗的宮殿了。

原本虞清以為餘生已經看到頭,沒想到,命運卻總是和他作對。

孟元登基不到一年時間,羌族來犯,彼時國庫空虛,連出征的糧草都湊不齊,虞家軍在邊境苦苦支撐,可是沒有糧草,再勇猛的軍隊也支撐不了多久,朝中大臣提議派使臣前去議和。

最後不知他們怎麽商議的,竟然選了當朝皇後虞清,孟元說:“你才學出衆,一直被拘着,得不到施展,身為皇後,為大梁分憂是你的職責。”

又是職責,孟元用這兩個字困住了虞清這麽多年,虞清卻無法和他争論,況且他也實在是想出去走走,去了邊境,說不定還能和父親見上一面。

所以他答應了孟元,帶着幾個随從,千裏迢迢出使羌族,一路的艱難險阻不必贅述,總之最後完美的完成了出使任務,羌族也同意退兵。

然而等虞清回京,蔣太師連同永安侯聯手上奏,說虞将軍率領虞家軍通敵賣國,意圖謀反,拟了足足四十二條罪狀。

虞清震驚之餘只覺得可笑,他去找孟元,希望孟元能夠徹查污蔑他父親的人,誰知孟元根本不理,還道:“四十二條罪狀,條條證據确鑿,你還讓朕徹查!豈不知你出使羌族一事也是為了替你父親互通消息!”

虞清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直直看向孟元,眼中騰升出強忍着的怒火和難以置信,“出使羌族不是你的意思嗎,如今竟然給我按上這樣一個罪名!這些年我父親盡心盡力輔佐你,助你登基,何等的忠心!你憑着幾封書信,一張不知真假的邊防圖,就要給我父親定這麽大的罪,孟元,你還有良心嗎?”

“放肆!”孟元伸手打了虞清一個耳光,“虞從旸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朕早有耳聞,他仗着你的身份,在京中明目張膽的結黨,根本不把朕放在眼中,虞家軍更是只知虞候,不知天子,你不要仗着朕對你的恩寵就忤逆犯上!”

虞清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打的措手不及,牙齒不小心磕破了下唇,他氣得渾身發抖,顧不得嘴角溢出的鮮血,指着孟元,氣極反笑,“對我的恩寵?你說這話自己不會臉紅嗎,這些年我怎麽過來的你心裏恐怕比誰都清楚,你在我身上用的心思還比不過後宮一個小小的貴人,我算什麽皇後!”

聽到這話,孟元反而笑起來,他雙手扶在虞清肩膀上,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你知道就好,從始至終,朕都沒有愛過你,朕根本就不愛男人,你讓朕覺得惡心。”

他說的很輕巧,語氣和平時沒有什麽兩樣,一字一句卻如同冰錐,狠狠紮在虞清的心上,虞清覺得眼前的孟元陌生極了,也可怕極了,他終于明白,原來從一開始所有的情意便都是假的,孟元為的,只是虞家的兵權助他奪嫡,而他虞清,不過是顆小小的棋子。

他卻将自己的一顆心毫無保留的奉獻了出來,甚至還可能搭上整個虞家。

天旋地轉間,虞清覺得胸口仿佛被一塊大石頭死死堵住,喘不上氣,他猛地吐出一口鮮血,跌在地上。

孟元蹲在他面前,眼中卻沒有絲毫的心疼,他冷道:“都說到這份上了,不妨再告訴你一件事,你猜當年你為什麽會墜馬?”

寒意自後背升起,一點點蔓延到虞清的全身,他已經察覺不到任何情緒,面前的孟元,像個魔鬼,讓他只想逃離。

“如果不把你從雲端拉下來,以你那高傲的性子,又怎會看到朕。虞家有個虞從旸就夠了,斷不能再出一個從小就盛名在望的少将軍,否則,虞家軍只會更加無法無天,這大梁,恐怕就不再姓孟了。”

“孟元,你沒有心。”不知過了多久,虞清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

而孟元,輕蔑笑了一聲,轉身離開,留下一句,“歷朝歷代,哪個登上帝位的人不是用盡手段,你放心,朕不會要你的性命,畢竟,你是真的很美。”

作者有話說:

想起納蘭性德的一句詩“而今才道當時錯”,虞清年少單純的一顆心終究是錯付了。虞清往事到此結束,別罵虞清,也別罵作者,作者跑路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