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劫緣

這天是個極普通的夏日,可對于淳王府來說卻并不普通,因為虞清今日要拆藥。

虞清的眼傷經過神醫将近一年的醫治,終于有了好轉,神醫斟酌再三,決定今日将眼睛上綁的紗布拆了看看效果。

一大早神醫住的院子就圍了一圈的人,鬧哄哄的,都是碎瓊居和淩煙閣的幾個丫鬟小厮,趕着前來看虞清,被神醫黑着臉趕了出來。

神醫看着孟言恨不得吃人的眼神,終于是把他留了下來,屋內便只剩下三個人。

神醫治病時既不帶徒弟,也不要丫鬟,凡事都親力親為,他站在虞清身旁,問他:“公子準備好了嗎?”

虞清坐在椅子上,雙手攪着衣袖,頗有些緊張,神醫問了好半天他都沒開口回話,神醫竟也沒催,耐心等着,良久,聽到虞清說:“準備好了,有勞老先生。”

虞清眼睛上的紗布綁的并不厚,神醫動作很慢,一點點揭開,孟言目不轉睛盯着看,生怕錯過一點兒。

紗布只在眼睛上饒了三圈,便全都揭下來了,虞清眼周青色的藥膏已被洗淨,随着紗布從神醫手中落下,露出白淨的肌膚,和從前沒什麽兩樣,陽光落在上面,還能看到細小的絨毛。虞清閉着眼,細長的睫毛輕輕顫抖着,透出他此時內心的忐忑。

失明了一年,虞清每日生活在黑暗中,從最初的惶恐不安到後來的平靜,他似乎已經漸漸習慣了在黑暗中前行,用其他感官去觸摸一事一物,快要忘記光明是什麽樣子,如今忽然要重見光明,比起喜悅,虞清心中更多的是不安。

他久久沒有睜眼,孟言雖然着急,卻也不敢催他。老先生拿了一瓶透明的藥膏,抹在虞清的眼睛上,孟言立時聞出了薄荷的清香,之後神醫又将屋子裏的紗簾拉上,隔絕了外頭刺眼的日光。

“不想睜眼看看嗎?”神醫做完這一切,開口問虞清。

只見虞清睫毛抖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一條縫,很快又眯了下去,伸手擋着臉,他太久沒見陽光,即便是拉上簾子,光線也足以讓他受到不小的刺激。

孟言見狀,忙站到他身前,替他擋住光線,虞清适應後,放下手,仰着頭去看孟言。

孟言逆光站着,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身上墨綠色的衣裳和周圍一圈光暈,發絲像是染上了陽光的顏色,耀眼的緊。虞清雙眼雖未全部睜開,卻還是将孟言的模樣看的清清楚楚。

他對着孟言露出一個溫和的笑,眯着眼道:“你長高了。”

孟言一把攥住他的手,低下頭湊近去看,虞清眼睛裏原本的渾濁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黝黑的瞳仁,和從前別無二致,像顆黑珍珠一樣純淨,此時滿滿都是孟言的影子。

孟言激動萬分,忽然失語,撇着嘴,眼角就耷拉下來,看着竟像是要哭了一般。虞清忙問:“這是怎麽了?”

孟言翁着鼻子說:“我太高興了,你終于能看見我了!”

說着就撲上去一把抱住了虞清,抱得虞清猝不及防,險些從椅子上跌下來。

神醫瞧了他們一眼,捋着胡須在旁邊用力咳嗽了兩聲,孟言才發現還有外人在場,他非常感激這位老神醫,無論他從前的态度有多惡劣,此時在孟言眼中,他就是華佗再世。

孟言千恩萬謝地對老神醫道謝,老神醫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吹胡子瞪眼把孟言罵了一頓,又對虞清說了些注意事項,氣呼呼地出門喝酒去了。

看着神醫的背影,孟言後知後覺地說:“他來了這麽久,只知道他姓莫,卻不知道叫什麽名字,這樣好的醫術在民間豈非浪費,若他願意進宮就好了。”

虞清站起身道:“莫老先生是江湖中人,怎會願意受宮中規矩的約束。”

孟言直感嘆可惜,說罷領着虞清往碎瓊居去,連晴和玉芙忙不疊上前來問候,見虞清看着她們笑,喜極而泣地抱在一起直念阿彌陀佛。

後花園的花開的正盛,虞清也不管毒日頭,說想去看看,孟言便陪着他去,兩人站在回廊下,看着眼前姹紫嫣紅的景象,恍如隔世。

虞清道:“我從未想過原來能看見東西是這麽好,從前只覺得理所應當,現在再看着這些花花草草,竟覺得天底下再沒有這樣好看的景色了,沒想到瞎了一回反倒活回去了。”

孟言拉着他的手,“你這麽好一個人,上天怎麽會忍心讓你一直受苦,這一趟只當是歷劫了,經此一遭,往後一定平安順遂。”

虞清笑道:“人長大了,也會說話了,看來這些日子在朝堂上歷練的不錯。”

孟言轉過頭看虞清,裂開嘴笑得意氣風發,“你方才說我長高了,還真是,我現在都比你高了半個頭,看你以後還把我當小孩子看。”

“我幾時拿你當小孩子看了。”虞清擡眸去看,自己确實只到孟言的鼻梁,不知不覺間,孟言竟然已經長得這樣偉岸,渾身上下透出成熟男人的韻味。

孟言落下視線,撞進虞清的眼中,一時情動,将虞清拉進懷裏,緊緊擁着他,兩人身上熏得一樣的香,淡淡的萦繞在彼此鼻息間,虞清聽着孟言強有力的心跳,仿佛間覺得自己忘了呼吸。他伸手環住孟言的腰,靠在孟言肩頭,喃喃道:“這裏人來人往,小心被人看到了。”

“滿府上下還有誰不知道我們的關系,他們不敢看。”孟言說着低下頭來親吻虞清。

兩人都沒有閉眼,看着對方眼中的自己,這個吻也變得格外纏綿起來,孟言的睫毛和他的氣息一寸寸輕拂在虞清臉上,虞清忘情地閉上眼,卻聽到孟言含糊道:“睜眼。”

“虞清,今日是你重見光明的日子,我要你記得我吻你的模樣。”

兩人接了一個綿長的吻,氣息都有些紊亂,孟言惦記着莫老先生說的話,虞清的眼睛現在不能長時間受刺激,便攜着他的手一同回屋了。

兩個小丫頭躲在回廊後面,看得臉頰泛紅,彼此臉上都露出春情的模樣,之後偷笑着捂着臉難為情跑了。

孟言心情好,大賞了王府上下,這份喜悅一直持續到萬壽節。

萬壽節是夏末時節,天氣已沒有之前那麽炎熱,宴會地址選在宮裏的瑤臺水榭,三面環湖,陣陣微風吹拂,伴着禦花園的花香,十分的舒爽宜人。

一應事務都是禮部籌備的,孟言督辦,今年的萬壽節辦的雖然不比往年奢華隆重,但是勝在用心。

皇上看了禮部呈上來的冊子,很是滿意,直誇孟言有心,孟言還借着萬壽節的名義又給皇上送了兩個嬌豔可人的美人,一進宮便封了貴人,頗為寵愛。

萬壽節前,淩煙閣書房亮着燈,孟言和虞清坐在燈下,孟言小心地為虞清的眼睛上藥,是莫老先生走的時候留下來的那罐薄荷味的藥膏,說有助于虞清眼睛的恢複。

藥膏已經用掉一半,虞清的眼睛遇到日頭也不會覺得刺眼,此時他閉着眼任由孟言為他上藥,面色有些凝重。

孟言一面塗抹藥膏,一面問,“你緊張嗎?”

虞清想了想,搖頭,“我盼望這一刻已經太久了。”

“你明日再見到他……”孟言說罷猶豫片刻,終究沒有把想問的話問出口。

塗完了藥,虞清睜眼看着他,定定道:“如今我心裏只有一個人,再沒旁人半點位置。”

孟言一笑,“我知道。”說罷伸手摸着虞清姣好的面容,臉上浮現出一絲隐晦的快意,“不知道明日父皇會過怎樣一個難忘的萬壽節。”

萬壽節當日,群臣列席,之前被關押的沈尋和刑部尚書也早被孟言救了出來,洗清冤屈,官複原職,衆人早早地到了,彼此寒暄,瑤臺水榭漸漸熱鬧起來。

直到壽宴快要開始,皇上才攜着淑妃的手出席,衆人忙附身請安,高呼萬歲。

皇上心情很好,笑着免了大家的禮,頭上的九珠冠映着周圍的宮燈,光彩熠熠,身旁伺候的宮人為他斟滿酒,皇上舉杯邀請大家同飲。

孟言坐在左前方的位置,第一個站起身請安祝壽,“兒臣祝父皇萬壽無疆,兒臣愚笨也不知道該送什麽賀禮,前些日子手下人尋到一塊上好的翡翠玉石,兒臣命人雕了個小玩意,只求讨父皇一笑。”

說罷拍拍手,宮人立刻擡上來一座翡翠雕的飛龍雕像,雕像二十來寸,不算大,卻非常精致,飛龍雕刻的栩栩如生,一雙眼睛像是給葉公點過一般,活靈活現,仿佛一不留神就要騰雲駕霧躍上雲層,再加上通體碧綠,竟是一整塊翡翠石雕刻的,沒有一點兒縫隙,實乃上品。

皇上果真喜歡,連連稱奇,贊揚孟言有孝心,衆人借着這個光,又一起給皇上敬了一杯酒。

之後便是群臣互相獻禮祝壽,舞姬樂人表演助興。皇上喝得有些微醺,斜倚在龍椅上,半阖着眼看下頭的舞姬跳舞,孟言坐在下首仔細觀察着,見時機成熟,站起身行禮道:“父皇,這些舞姬跳的舞軟綿綿的,看得人昏昏欲睡,兒臣前些日子剛學了一套槍法,不如來給父皇助個興如何?”

皇上一聽來了精神,孟言的騎射功夫一直是皇子中的翹楚,皇上總看那些陳舊舞蹈也看的疲乏,便允了。

孟言接過表演用的長槍,重量足夠,卻是鈍的,無法傷人,不過他并不在乎,他起了個勢,三兩招耍下來,行雲流水利索潇灑,大家的醉意瞬間都被趕走了一半,紛紛拍手叫好。

孟言舞得越發風生水起,皇上的表情卻開始慢慢凝固,方才還微醺惬意的皇上已然坐直了身子,死死盯着孟言,右手不覺握緊了酒杯,整個人顯得有些驚慌和憤怒。

朝臣們的叫好聲一聲高過一聲,孟言恍若未聞,餘光看到皇上的表情,心中嗤笑一聲,适時結束了表演。

朝臣或許不認得這套槍法,皇上卻不會不認得,這一套虞家槍,在虞清未墜馬前,曾經還得過先皇的誇贊,禦賜了黃金長槍。

“兒臣微末技藝,不知父皇可還喜歡?”孟言恭敬詢問。

皇上緊緊捏着酒杯,黑着臉沉聲道:“朕乏了,今日壽宴到此為止,孟言,跟朕到禦書房來。”

朝臣看出了皇上的情緒變化,卻不知道所謂何事,面面相觑了一陣,各自散了。孟言跟着皇上來到禦書房,甫一進門,皇上便問:“你這套槍法哪裏學來的?”

皇上站在孟言面前,逼視着他,像是要将他看出個洞來。孟言不驚不懼,淡定颔首道:“是一個前輩教給兒臣的。”

“哪個前輩?”皇上咄咄逼人。

虞家槍代代相傳,從不傳外人,虞清沒有後代,也沒有兄弟姐妹,按理說虞清死後,虞家槍法應該也從此消失,居然會出現在孟言身上,實在令人震驚。

孟言淡淡一笑,“此人今日也來了壽宴,只是沒有入席,父皇要見他,兒臣這就叫他進來。”

說罷揚聲叫了一聲問雪,禦書房的門被人緩緩推開,黑暗中緩步走進來一個人。身姿挺拔,着一襲白衣,長發如瀑,款步走近,身影在燈火明暗間搖曳,像是鬼魅,又像仙子。

他背着燈光,皇上看不清他的面容,卻無端感覺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這股寒意逼得皇帝不得不後退幾步,看着越來越近的人,皇上驟然開口,“給朕站住!”

來人卻并沒有因此停下腳步,仍一步步朝他走進,皇帝已經退到了禦書桌後面,臉上不由得浮上驚恐,因為他已經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正是虞清。

皇上退無可退,跌坐在禦書桌上,瞪着眼睛驚懼看着虞清,額上已有薄汗溢出,他想起了那日的噩夢,指着虞清呵斥道:“你是人是鬼!”

虞清淡淡一笑,笑容明媚動人卻滿是冰冷,“我當然是人,才幾年未見,陛下就不認得虞清了?”

“不!你是鬼!你三年前就死了,怎麽可能是人!”皇上搖着頭道,不自覺有往後挪了挪。

虞清瞧着皇上這幅害怕的狼狽樣子,只覺得可笑,從前那絲情意早已不見蹤影,如今看來,那段荒唐的感情真叫人惡心。

“你盼着我死,可我卻不能死,孟元,你身上背着虞家幾十條人命,晚上睡覺時不會做噩夢嗎?”虞清逼問。

皇上這才反應過來,他看看孟言,又看看虞清,恍然大悟,憤怒來的比恐懼更加洶湧激烈,皇上額頭青筋爆出,一張臉氣的通紅,他對着孟言恨恨道:“逆子!你竟敢欺君!”

孟言走上前來,笑道:“父皇錯怪兒臣了,兒臣只是不想看他在宮裏受苦,父皇不知道心疼人,兒臣可知道。”

皇上氣的眼前一黑,險些直接栽過去,他一口氣沒上來,猛地咳嗽起來,咳得地動山搖,好半天才緩過氣來,一擡頭,看到孟言握着虞清的手,忽而湧出一口鮮血來。

虞清不為所動,靜靜看着他,冷笑道:“孟元,你當初羞辱我的時候,可有想過自己也會有今日。”

“大逆不道!罔顧人倫!!逆子!!逆子!朕要殺了你們!來人!”皇上瘋狂地叫人。

可是禦書房外面一點聲音也沒有,孟言看他叫的累了,才開口道:“董懷公公早被兒臣支出去了,剩下的人,既然能放虞清進來,此時又怎會伺候在跟前,父皇不要白費力氣了。”

皇上恍然明白過來,如今皇宮已經全在孟言的掌控之下了,宮廷衛和禁軍全是他的人,自己的皇權早已成了一個空殼,只要孟言願意,輕而易舉就能奪去。

這個認知讓皇上悲從中來,怒不可遏,他強忍着身子的不适,轉而看向虞清,忽然放低了語氣,“當初是朕對不起你,可是你……你怎麽可以和他……他可是朕的親生兒子!”

“為什麽不行?我和你早已經沒有任何關系。”虞清說着,從孟言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掏出馮明德和蔣太師的親筆證詞,遞到皇上眼前,直視着他,“今日我來,并不是為了羞辱你,我只是想要為虞家讨回公道。”

“孟元,你親眼看看,你是怎樣将一個忠孝英勇的将軍推向地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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