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池眼

馬蹄疾奔,搶在天蒙蒙亮前回了分骨頂。到山下天際盡頭剛巧翻出第一抹金紅,山中雪還沒化完,比那琉璃村裏更添幾分冷意。

陸雙行自己的住處名喚飲冰,和常悔齋挨着,是随分骨頂一起建好的,也就比常悔齋新很多。這兩處住所都沒有浴池,須得再往遠走些,走到更加年久的清水殿去。那裏有一處溫泉浴池,常年湧出滾滾活水。

陸雙行回到飲冰除去外衣,再晃悠到常悔齋,果然不見師父身影。他想也不想就往清水殿去,這裏曾是謝爵生母仁懿皇後生前住處,先帝在時便時常修繕,當今皇帝登基以後,謝爵三番五次勸谏才改為五年一修,反而看着比常悔與飲冰都要新。

琉璃瓦屋頂在曦光照耀下閃閃發亮,陸雙行慢悠悠往後走,一扇素紗屏風微微透光,隔開步道與白石砌底的方池。燈火從素紗上映出晃動的橘紅,後面的人影也影影綽綽。隔着屏風,陸雙行兩手隐在寬袖下盯着那個因燈火躍動而微顫的影子看了半晌,鼻息間是浴池內水木樨的幽香、濕熱的水汽,還有一絲半縷不易察覺的香甜。他的眼睛牢牢鎖着那半個人影,眼底好似也被燈火照着、流轉出閃爍的弧光。陸雙行伸出手,指尖慢慢沿着那個暗色的人影描摹他的輪廓。只描了幾筆,便聽見了師父的聲音,“雙行?”

“在。”陸雙行收回手,邊應邊繞過屏風。

溫泉池內,謝爵長發披散在水中,一副被水汽暈得頭暈腦脹模樣。陸雙行打了個哈欠,走到他身後,“再有一刻天大亮,師父可就睡不着了。”他一打哈欠,謝爵跟着也打了哈欠,徑自起身穿衣。陸雙行暗自垂眼不看師父,默默走過去替他系衣帶,貫是低眉順眼的。謝爵揚起眉梢,調侃道:“那我去睡了,你可不要扯什麽你怕黑自己不敢睡的謊去擾我。”

陸雙行臉不紅心不跳,對答如流道:“那都是幾歲的事情了,老取笑我。”

師父走後,陸雙行把自己泡在溫泉池裏許久。這池子并非仁懿皇後在世時所築,不然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泡。小的時候這裏是間空蕩蕩的便殿,有回他夜裏從飲冰跑出來找謝爵,他其實并不怕黑,只是要尋個由頭和師父待在一起。哪裏有怕黑的小孩子敢一個人穿過一裏山路找到空闊的大殿來?謝爵明知但也不拆穿,只是收起了手裏正看出神的那卷畫軸。

畫軸上繪着位頭戴金冠錦衣華服的女子,陸雙行只掃了一眼,便看出她與謝爵眉眼很像。一樣的溫和沉靜,風骨卓越,想必那便是離世多年的仁懿皇後了。原來師父也會在夜深人靜時思念母親、暗自神傷,陸雙行冥思苦想,卻并不明白。他只聽叔嬸提過一次,自己的父母死于畫骨之手,可沒剩一星半點的記憶。他自以為在門後藏得很好,突然不敢上前。謝爵卷完那畫軸收起,沖陰影裏的孩童招手。陸雙行跌跌撞撞跑過去撲進他懷中,把臉埋在師父的衣襟裏。母親的懷抱是否就像師父的懷抱呢?陸雙行仍是不知道。

溫泉水汽熏久了果然頭昏腦脹,從清水殿出來,天色已然大亮。陸雙行困意尚無,還是悄默聲摸進了常悔齋。卧房香爐內燃着的檀木早熄了,空留一室冷香。謝爵睡得很沉,側身躺着,擱在枕上的那只右手隐隐透出玄黑的骨色。陸雙行幹脆席地而坐,趴在床沿上,沒發出一點聲響。恍惚間他又聞到了師父身上那股香甜的味道,能從檀木之氣中被輕易地分辨出來。

一覺睡醒,謝爵睜開眼便看見自家徒弟趴在床沿上睡着了,顯然是又想粘人又記挂着那句“不許擾人”。謝爵無奈,伸手想去拍拍他,赫然瞥見自己向前伸的右手皮膚已近透明,清晰見骨。他頓了一下,手倏地縮回袖中,改為低聲呼喚道:“雙行——”

連喚幾聲都沒把徒弟喊醒,想來是在山下客棧那晚沒睡好,又于琉璃村奔波一天,現下真是乏了。謝爵連喊了幾聲,聲音揚了起來,“小貓!”

這一喊,徒弟真的像貓似的一個激靈醒了,迷迷糊糊直起背。他眯縫起眼睛打哈欠,埋怨說:“怎麽又喊小貓,被人聽見了多丢臉啊。”

豈料謝爵眨了兩下眼睛才接說:“我也沒在外人面前喊過嘛。”他說着要下床,陸雙行一把抓住他手,“師父又聽不見了?”

他抓住的恰好是那只右手,頓時瞧見肌理下的骨色來。陸雙行眼色一沉,謝爵卻已抽回手,推推他腦袋,“餓了,去找些吃的來吧。”

陸雙行盯着師父看了須臾,沒再開口,站起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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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的時候,只有師父主動顯露或是獵殺畫骨時,那只手上的骨色才會透出來。陸雙行曾經托着那只手端詳過,恁時他的手很小,托着師父的手能從骨縫間看見自己的掌心。他不覺駭人,只恍惚間想到匠人精雕細琢的玉器。天下最巧的匠人也琢磨不出這樣的玉。

可惜那終究不是死物,而是只活人的手。

活人的手不該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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